9 章

第 9 章

第九章“小叔叔，我想讀書”

漆黑夜色籠罩整座大院，星星點點昏黃的燈光照在路上，江雨一口氣跑到了籃球場。

身上是疼的，但她并沒有哭泣。

坐在籃球場邊的長條木椅子上，望着空曠的球場，耳邊聽見大人在喊小孩回家吃飯的聲音，江雨頭一回感覺自己是如此孤單。

剛來到這個年代時，環境的種種不适，心理的種種落差，都不曾讓她感覺有什麽煎熬，鹹魚如她，的确有良好的适應能力，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平。

适應之後，想努力一把，擺脫鹹魚性格，為自己謀個好前途。可是掃帚打在自己的背上，激起的痛楚，讓她心裏有些涼。

坐在椅子上許久，春寒料峭中，各個屋子裏暖黃的燈，竟沒有一盞為她而點亮，心中倍覺凄然。

吸了吸鼻子，正欲掉眼淚時，昏暗中有個聲音說：“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坐在這兒？怎麽不回家？”

江雨的情緒被打斷，擡頭望去，那是剛下班的診所醫生趙雪梅。

江雨努力地擠出笑：“我随便坐坐。”

“吃飯了嗎？”

“還沒。”

趙雪梅覺得有些奇怪，但沒多想，說道：“我下班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

“好，謝謝趙醫生。”

趙雪梅一走，江雨便覺得自己坐在這兒是那麽顯眼，院裏認識她的人路過總要問問緣由，而她不過想安靜地哭一場而已。

……

趙雪梅沿着家屬區的大道往門口走，打算回不遠的家，她并不是一棉子弟，只是初中跟孟旭光同窗過三年。

孟旭光在初中就很吸引女生的注意和喜歡，沒辦法，他長得實在好看。十幾年前，正是最亂的時候，一幫孩子沒什麽吃的，個個營養不良面黃肌瘦，但孟旭光不一樣，皮膚一直很白淨，唇紅齒白血氣很好，個子也高，長得像個美男子，站在人群裏無比惹眼。

倒是現在，許是剛從部隊回來，他的皮膚沒之前白嫩，但看上去更顯英俊，多了些男人味。他還跟從前一樣，話很少，不怎麽跟女生交流。

剛才她經過籃球場，看到除夕去取魚刺的小姑娘坐那兒，原本沒想過去打招呼，但也許是因為小姑娘是孟旭光的侄女，讓她不由自主地問候了一下。

聽說孟旭光退伍回來後，便有很多人要給他介紹對象，上回還有兩個婦女在診所閑聊，說副廠長的愛人介紹外甥女給他，兩人見了面，女方是很滿意，但他拒絕了。

趙雪梅作為同齡人，今年馬上就二十六，她也相過幾次親，奈何沒感覺。雖然很多人都說結婚就是湊合過日子，但她還是想找個有感覺的……

孟旭光，也一定是想找個有感覺的吧。

想着想着，前方小賣部門口，有個高大的男人拆了剛買的煙，嘴裏咬了根，點燃。趙雪梅透過朦胧燈光分辨出對方正是孟旭光。

心率突然加快，呼吸随之變得急促，醫生的常識告訴她，那個人她非常在意。

“旭光。”她快步向他靠近，喚了聲他的名字。

孟旭光冷側頭看向她，修長的手指夾走煙後，一股煙霧彌漫開來。

“這麽巧。”趙雪梅笑了笑。

男人點頭：“剛下班？”

“是的，本來六點半下班的，有點事耽擱了一會兒。”趙雪梅道，“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過來買包煙。”

男人把話收得十分幹淨，也沒抛話題給她，趙雪梅呼吸緊張，想再聊一會兒，忽地想起了江雨，便道：“我剛剛在籃球場邊看到你外甥女了。”

“？”孟旭光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

趙雪梅郁悶了，居然緊張得弄錯了關系，她改口：“是侄女，就是上次被魚刺卡喉嚨的小姑娘，人看上去有些不高興，不知道是不是跟家人拌嘴了。”

“哦。”

“我讓她趕緊回家，也不知她回家了沒有。”

“小屁孩經常吵鬧。”

“是啊。對了你住哪兒？”趙雪梅問，“是跟你大哥住一起嗎？”

“我住在建設路。”

趙雪梅微微驚訝：“沒住大院啊。”

“這兒沒房可租。”他眉眼很平靜，沒有什麽情緒。

“倒也是。”趙雪梅盡量讓自己說話自然一些，“你辦公室的電話是多少，哪天要是同學聚會了，我聯系你。”

她說着，從包裏取出了電話號碼本和一支圓珠筆。

趁着小賣部外面的一盞路燈，孟旭光寫下辦公室座機號，歸還給她。

“那到時再聯系。”趙雪梅欣喜道，“你現在是要回住處嗎？”

原本買完煙，他的确就要離開廠區大院，但是想到這樣必然會跟趙雪梅同行一段路，男人下意識否定了這個行動，忽對趙雪梅露出很淺的笑：“我得去趟大哥家，先走了。”

趙雪梅怔了怔：“好，我也要回家了，再見。”

雖然他還是有些冷淡，但總算有了他的聯系方式。趙雪梅回望那個挺拔身影，抿了抿唇。

*

也不是非要去大哥家不可，只是忽然想起過幾天是老爺子的忌辰，得去大哥家問問老爺子葬在哪兒。

老爺子去世時，他在部隊沒回來，退伍時，他又先陪阿成回了趟老家，很晚才回青桐市，去人武部報到，辦理轉業手續……一直沒空去看望老爺子。

走到大哥家門口，屋子裏的人正在圍桌吃飯，孟旭光敏銳地察覺少了個人，江雨沒在。

陳冬紅見孟旭光來了，招呼：“旭光吃了沒？”

“吃過了。”

“要不要再吃點兒？”

“不用。”孟旭光下意識地問，“怎麽不見江雨？”

陳冬紅好不容易消下的氣，又蹿了上來：“被我趕出門反省了。”

“出什麽事了？”

“哎不聽話，她成績差，過年前就跟她說好，她也答應t了開年退學去托兒所幫忙，結果今天沒去托兒所，反而去了學校，我氣不過打了她兩掃帚，人就跑開了，現在也沒回。”

孟慶輝一向不大管小孩的事，成績不好小學畢業就不讀的人一抓一大把，他說：“肚子餓了就知道回來了。”

孟旭光卻想起除夕那晚她說喜歡看書，皺皺眉：“還有一個學期就初中畢業，怎麽不拿個文憑再工作？”

陳冬紅郁悶道：“現在招工機會少，你坐辦公室的再清楚不過，聽說廠裏要改革都不招工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我也是為了她好，等初中畢業不還是得找活兒幹？”

“她還跟我吵架說要讀高中考大學，跟中了邪一樣。”陳冬紅直搖頭，“她那成績，期末考試三百多分，只有兩科及格了。”

孟旭光：“……”

*

江雨原本想通過哭泣宣洩一下情緒，結果被趙雪梅打斷，這會兒憋得慌，她從木椅處轉移到了球場角落的雙杠區域。

雙杠下方是一個沙坑，她爬上雙杠，爾後跳下來，再爬上去，像個設定了重複動作的機器人一般，有次跳下時不小心手撐在了沙子裏，一手的沙。

拍拍手，終于不再折騰，她坐在了雙杠上。

家家戶戶飄來飯菜香味，《新聞聯播》的聲音不斷傳至耳中，肚子一陣咕咕叫後，生理的饑餓和心理的憋屈，讓她的眼淚終于還是掉了下來。

這就是跟家長作對的下場麽？

想想曾經的江雨，從鄉下來到這兒後，一直逆來順受，自知成績不好，對将來沒什麽想法和打算，即便心裏想拿到初中文憑，最終還是接受了退學。

可她不是那個江雨，她想洗心革面，從一條鹹魚變得積極努力，只要讓她再讀一個學期，她一定能用優異的成績打他們的臉……卻沒想到這麽難。

江雨越想越難過，心裏酸澀極了，垂頭抽泣，眼淚大顆大顆砸落至下方沙坑中。

身後傳來腳步聲，熟悉的防風打火機咔嚓一聲，點燃了一根煙。

江雨扭頭瞧去，小叔叔站在不遠處，咬着煙看她：“坐這麽高做什麽？”

沒有想到小叔叔會經過這裏，江雨用衣袖擦了擦眼淚，悶哼叫了聲：“小叔叔。”聲音裏全是哭腔。

孟旭光看着雙杠上瘦小可憐的人兒，想起自己當年也愛坐在雙杠上。

冷峻的男人把煙夾走，籲出一團煙霧，朝她揚起下巴：“真想讀書？”

江雨心裏一驚，她以為小叔叔是偶然經過，沒有想到他知道她是因為讀書的事，才在千家萬戶吃晚飯時一個人杵在這兒。心裏的委屈陡然翻倍，眼淚不要錢似的滾出眼眶，哭得比剛才還要兇。

“哭什麽，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孟旭光語調冷靜。

江雨趕忙用髒兮兮的小手擦幹淨臉上的淚，用肯定的語氣回道：“是的，小叔叔，我想讀書。”

曾經厭學的我，從來沒有這麽想讀書過！

她的哭泣聲雖然止住了，但眼淚沒有停，她只好不斷地用手、衣袖擦去眼淚。

孟旭光手指撣了撣煙灰：“既然想讀書，那就聽小叔叔的。”

江雨愣了愣，随後仿佛遇到了救星，眼睛裏充滿期待，趕緊回答：“好，那我要怎麽做？”

倒是乖覺……孟旭光鼻腔中發出一聲輕呵。

“先從雙杠上下來。”

“哦，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