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第十八章“他們打不過你”

上班第一天, 江雨還挺興奮的，感覺處處充滿新鮮感。

文書辦公室裏的打字員是位三十多歲，業務熟練的阿姨李新媛，她操作老式的打字機, 打字速度也很快。

只是這種老式打字機, 一旦打錯字了修改起來非常麻煩, 要麽擦掉重打, 要麽退回來，在錯誤的字上打一把X, 再重新打，非常耗費時間。

好在都是可公開的舊資料, 這才決定找個人來做對照校對，校完後, 讓辦公室的副主任過過目即可。

小叔叔帶她熟悉了一下辦公室環境, 李新媛長得和善，孫副主任則看着江雨，點了點頭：“活兒不難, 你拿出考試的細心來校對，肯定沒問題。”

“好的副主任。”江雨回答道。

李新媛打印出來一張, 江雨便對照一張，孫副主任閑着沒事, 在喝茶看報，江雨校對完拿給他，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抽樣看看，發現并沒有錯誤後, 讓江雨保持這樣的仔細狀态。

還有個主任壓根沒露面，說是這幾天不舒服, 在家休息。

江雨心說，怪不得這種大廠會倒閉，外部激烈的競争是一部分原因，內在人員冗餘，機構臃腫，屍位素餐才是根本原因。

上了幾天班後，有天上午，小叔叔拿了幾張廠裏的招待餐券給她，說：“領導給的，快過期了，你這幾天可以用掉。”

所以江雨今天中午在廠裏吃飯，坐下不久，看見小叔叔進了食堂，便揮手喊了他一聲。

孟旭光打了飯菜走到她這桌，自然地坐下來，問她這幾天工作情況。

江雨說：“還行，工作不累，時間也挺寬松的。”

他嗯了一聲，江雨卻有些疑惑：“小叔叔，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說。”

“我在校對時，看到有的文件上寫着我們廠的資産負債率很高，或者說連年在上升。”

孟旭光敏銳地擡眼看她：“你懂這個？”

江雨心裏有些發虛，她之前看過太多霸總文了，雖然沒有系統地學習過經濟，但對這個專業名詞非常熟悉，也知道它是一家企業最重要的數據，負債率越高越不樂觀。

她喝了一口保溫杯裏的涼白開，回答：“我之前就在報紙上看到過報道，說從1980年起，國營大廠的資産負債率就在不斷上升，具體數據不記得了，好像是百分之十幾，漲到今年已經快百分之三十了。”

“我們廠的數據，還要高一些。”江雨猶疑地問，“真的這麽嚴重了？”

孟旭光冷聲：“比你想象的還要嚴重。”

江雨心頭一跳。

“原料價格在上漲，銷售量卻走低，包括離退休職工，将近三千名員工要吃飯，你說這些錢要從哪裏挖？”

江雨呆呆道：“借貸。”

孟旭光笑了笑：“你年紀雖然小，但很聰明，懂得這些，将來不如去學個商業經濟專業吧。”

江雨搖頭：“我還沒想過要讀什麽。”至少也讀個自己感興趣的專業。

“不着急，慢慢想。”

“那小叔叔你們這次改革，能改變現狀嗎？”

大概是不大适合談論這個話題，孟旭光這張好看的臉上有些諱莫如深，他沒有直t接回答，只說：“走一步算一步。”

其實他不說，江雨也明白，這場改革面臨很多阻礙，也有很多站隊、內鬥的問題，要不然小叔叔後來也不會離開棉紡廠了。

這些日子，她身處廠裏，對這裏的情況有了更多的認知。

不幹活的員工真的多，磨洋工的更多，兩個小時就能幹完的活兒，他們能磨一天。一個人能幹的活兒，非要安排兩個人來幹。一線工人至少還在做事，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管理崗位，是完全不知道在做什麽，完全沒必要存在。

偏偏不讓員工下崗是上面的要求，因為員工一下崗，當下環境還沒有辦法消化這麽多下崗人員，社會就不穩定。

江雨還聽說，廠裏的幾個大領導，也是面和心不和，各有各的利益要計較。

想到這兒，江雨真為小叔叔捏了一把汗。

她擡頭看着小叔叔，說道：“那小叔叔加油。”

孟旭光好笑地問：“怎麽加油？”

江雨遲滞住，答不出來。

“光是合并兩個不管事的部門，取消了幾個閑着的管理崗位，小叔叔都被人罵得脫了層皮。”孟旭光并沒有生氣，更像是當成一件笑料來講，“嗯，再加把油，估計見面就得抄家夥了。”

江雨笑笑：“那他們不敢，他們打不過你。”

“你怎麽知道？”

“你當過兵，看起來身手很好。”

孟旭光嗤笑一聲：“趕緊吃了飯去休息一下，天天盯着字，眼睛不花？”

“沒花，上學時也要盯着字的。”

正要離開，又想起件事：“小叔叔，我媽說你答應幫我表哥找工作了？”

孟旭光無奈地道：“廠房要改建，請了個施工隊，跟包工頭說了聲，包工頭說可以讓他來幹活。”

江雨欲言又止，沒忍住說：“其實我表哥吃不了苦。”

孟旭光道：“我給他機會，他幹不幹是他的事。”

也是……

憑心而論，小叔叔嘴上不耐煩管家人親戚的事，實際上只要去求他，他總會想辦法幫忙。他的家族觀念還是很重的，會回到廠裏參與改革，也有一個原因是五十年代他的父親便親自參與建設了棉紡廠，後來做了個小領導，小叔叔從出生起就生活在廠區，他對一棉廠有一定的感情，也想幹出成績。

*

轉眼，江雨已經幹了兩周，廠裏的一些傳言，也不斷地鑽入耳朵。

現在廠裏各方面都管得嚴格了許多，從前能摸魚混日子，老油條員工經常進廠打個卡，然後找個借口溜走，下班時回來再打一次卡，也能算滿勤。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不允許了，領導時不時查崗，每月還要進行考核，還可能淘汰下崗。

大家的埋怨聲不斷：

“聽說這些規定都是孟旭光制定的。”

“也不能全怪他吧，一些政策下發，還不是得領導們認可。”

“唉，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我們家那口子的股長被取消了，天天在家煩躁罵人。所以說這種改革真能有什麽好嗎？”

……

她都能聽見這些閑言碎語，可想而知小叔叔聽見的有多少，有多難聽。她希望小叔叔早點兒離開廠裏，去外面搞自己的事業，反正這個一棉廠，最終改制成為私營企業，成了謝家産業。

她在廠裏的這一個月，只見過謝廠長一次，遠遠兒地看見的，面容有些和顏悅色，并不會打官腔擺架子，人也穿得很樸實。

不過能當上廠長的人，自然不會這麽簡單。

等到她的工作快結束，江雨也漸漸摸清了那幾個大領導之間的派別。一派是小叔叔跟邵副書記這樣的，希望能大刀闊斧地改，另一派就是溫和派，覺得職工都把這兒當家，不能一下子太冒進。至于謝廠長，表面上支持改革，實際上一直游走在兩端，狡猾得很。

可惜廠裏絕大部分的普通員工也不在乎改不改革，只要每個月有工資發就行。

江雨一共幹了三十五天，在8月下旬正式離開崗位，她反而不适應起來。

七中的通知書她早已經領取到手，孟家明被永新中學錄取。江雨起先無比欣慰，畢竟終于不用跟他一個學校了。

結果快開學時，孟慶輝卻對他說：“我已經托人講了講情，捐了點兒建校費，讓你去七中。”

江雨無語了，怎麽還跟這個傻逼一個學校！孟慶輝對這個兒子可真是殚精竭慮。

孟慶輝教訓兒子：“你得給老子争氣，別成天幹那些不着調的事。”

孟家明臉上流露得意之色，吊兒郎當說：“我也沒幹什麽不着調的事。”

“你看看你現在一個暑假都在幹什麽？從你外公家回來也是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家務活也不幹，你妹妹都在廠裏掙錢。”

“她掙她的，關我什麽事。”

江雨真心煩這對父子，只冷冷地說：“說好了，我掙的錢是我自己的，你們誰也別想打主意。”

孟家明估計是得知自己能去七中，心頭正高興，不屑地道：“誰稀罕。”

“你不稀罕最好。”

聽說七中有一批同學是正式錄取的，分在重點班，另一批同學是分數不夠，需要捐點兒建校費才能就讀的，分在聯辦班。

當然如果後面自己努力，把成績提升上去了，高二分文理科的時候，聯辦班的同學也能進重點班。

江雨不知道孟慶輝捐了多少建校費，但估計起碼一個月工資吧……這些她管不着，陳冬紅也管不着，只在私下裏跟江雨報怨過。

還對她說：“你現在成績好，媽媽為你感到驕傲，你就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讓媽媽臉上有光。”

可能是因為江雨各方面都逆襲，讓陳冬紅也轉了态度，變得對她好起來，這個暑假還幫她買了條裙子，一條白領子的藍色裙。

9月1日，陽光燦爛的日子，江雨背着小叔叔之前給她買的雙肩背包，穿着那條藍色裙子，踏進了青桐市第七中學的大門。

開啓自己的高中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