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第 10 章

寒滄烈心頭壓着事,連續幾夜都不都好夢。

循環往複,盡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前事。

一會是皇伯父與皇奶奶争執:“什麽不求成國之棟梁只求安安穩穩,母後心疼孩子也該有個限度!他是什麽随便人家的孩子麽?他是寒家忠烈的血脈!若是平庸一生,朕如何向寒将軍交代?難道要讓文武百官,都看着他的兒子碌碌無為嗎?”

皇奶奶疼惜不已:“好好的孩子,無父無母已經很可憐了,瑤色大了,有主意,哀家管不住,難道一定讓烈兒也去負擔那些護國之責嗎?皇帝的将軍,就這麽不得不多烈兒一個?讓這孩子平安富貴,日後挑個好姑娘,成個家,安安穩穩無憂無慮過一輩子不好麽?”

“朕不同意!寒将軍夫婦皆是人中龍鳳,二人為國死戰,留下的血脈朕豈能不悉心管教?若是日後爛泥扶不上牆,朕百年之後還有什麽面目去見他們夫婦?!”

“皇帝愛說自己也罷了!不準說哀家的烈兒爛泥扶不上牆!他聰慧敏思,哪有皇帝說的那般不堪!”

“既然如此更該用心栽培!趙德全!把孩子帶上回扶政殿!”

皇奶奶勃然大怒,正要開口,他連忙扯扯她袖子:“皇奶奶,烈兒願意去,烈兒願意和皇伯父學本領。盼日後能如父母兄姐,護國疆土。”

夢境兜轉,他詩書騎射無一不頭籌。明朗張揚的少年郎,明珠掃塵,耀眼奪目。

國子監裏,太傅滿目鄭重:“此子天資不可限,難得之才,實乃天佑我朝啊。”

腐.政難除,皇伯父在如山折本後臉色深深疲憊:“烈兒,朕想請你……幫一個忙。朕實在是沒有旁的辦法了。”

那些血流淌在踏玉臺的土地上,尚有幹涸的一天,但在所有人心中,卻始終難以磨滅。

“陽間人屠……”

“嗜殺成性……”

“金刀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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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變換,九五至尊的男人背脊佝偻,愧疚掩面:“烈兒……朕虧欠了你……朕虧欠了你。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聽母後的話,讓你做個富貴閑散公子……也不叫你受這樣的折磨……”

皇奶奶心疼垂淚:“哀家的烈兒……可憐的烈兒……”

而他始終一遍遍安慰別人:“沒關系,真的不打緊。”

是的,公道自在人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口舌利劍刺在身上,猶如無物,他通通不在意。

所有的痛都在那個他沖出家門的暴雨夜。

後知後覺的一刀一刀,捅的他千瘡百孔,痛不欲生。

“烈兒……對、對不住啊……叔父不知道你、你這孩子怎麽把那婚約放在心上了……那就是一句玩笑話罷了,這麽多年,誰也沒提過,我、我也沒想到你如此當真。”

“對不住,烈兒,叔父愧對你爹爹。我們家月兒,已經和沈小侯爺定親了……”

寒滄烈渾身冷汗地驚醒過來。

夢境殘碎,竟也幾乎過了半生。

窗外冬寒凜冽,素月高懸。

他再沒有睡意。

披衣下床,坐在窗邊向天靜望:那不是他的月亮,但只要他想,便可以伸手摘下,獨擁瑰寶。

可只怕即使他能做到疼寵入骨,那月光,也會因不喜而黯淡。

她一點都不喜歡他。

手邊殘茶已冷,他還是給自己添了一杯。冰涼的寒意順着喉管流進肺腑,又帶走一分本就不多的溫度。

沒用。

寒滄烈弓起身子,借用雙臂的力量按壓抵抗忽然而起的心髒絞痛,閉着雙眼,半晌自己低低笑出聲來。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就是這麽癡,他認了。

強壓下心中劇烈灼燒的貪妄:他從來沒為難過月兒,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

蒙天子親傳,識世間大道,禮與法早已浸潤身骨。那些有悖人倫的念頭,就讓它在黎明到來之前,在這濃夜中燒成灰燼。

他只給沈輕照t最後一次機會,唯這一次。

……

安撫好爹娘,第二日傍晚雪月回了纣南侯府。

事情都已經盤算好,所以雪月并未耽擱,直接面見沈老夫人,對她一五一十陳述自己的想法。

沈老夫人一聽,身子微微坐直:“這是什麽時候診斷出的事?”

“大約兩三個月前吧,茲事體大,事關侯府子嗣,月兒不敢不上心。又選了幾個大夫反複看過脈,都是同樣的口徑,這才徹底灰心。”

雪月溫聲道,“事實既定,這樣的要緊事怎敢欺瞞母親,更不敢忝居正妻之位,令候府嫡系綿延斷絕。”

沈老夫人微微垂下眼皮,沉吟不語。

見她沉默,雪月倒也不着急,只做柔順的姿态等對方再開口。沈老夫人與沈輕照這對母子性格很相似——狠得下心,但又很在乎自己的名聲。

片刻,沈老夫人與身邊的張嬷嬷不動聲色對視一眼,轉而對雪月微笑:“月兒,當年輕照這孩子在江州驚馬,一個人重傷在山上,幸虧得你搭救,才保住他一條性命。這救命之恩,母親實在不知該如何謝你才是。沒想到,後面竟有緣分嫁于我沈家為婦,簡直令我歡喜的不知所措。”

雪月輕輕握住自己袖口,手指不自覺發力,面上維持着得體微笑。

“你與輕照成親這三年來,将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條,我這個做母親的看着,實在是喜歡的不得了。況且,你們夫妻二人也恩愛,這忽然說和離……這不是讓我這把老骨頭傷心嗎?”

雪月沉吟。眼角餘光見雙玉微微向前一步,似要開口,不露聲色按住她。

——今日是來清清白白做了斷的,沒必要鬧的難看。總之也是最後一場戲了,她演好就是:“月兒知道母親疼我,也懂您的為難。但是,沈家本就嫡系一脈單薄,月兒惶恐,實在不敢承擔斷後這樣的大罪。和離之事乃是月兒真心考量,絕無任何怨怼埋怨之意。便是日後斷離沈家,也會日日祝禱,願纣南侯府子嗣繁榮,長盛不衰。”

沈老夫人低頭嘆了口氣,用帕子輕輕拭去眼角淚水:“你這樣好的孩子,怎麽就如此命苦呢?年紀輕輕……”

抹了半天眼淚,一臉疼愛道:“這樣大的事,你這幾日回娘家去……有沒有與你爹娘講過?”

終于進入正題了,雪月垂首:“自然是講了。”

“連我聽了都這般難過,你父母怎麽受得了?你……你有沒有緩和一些,是怎樣與他們說的?”

“便是今天和母親所說的這些,沒有再說旁的。爹娘聽聞我的遭遇,也知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氣,除了惋惜,也無他話可說。”

沈老夫人點點頭。不動聲色舒了口氣,拿起手邊茶盞低頭喝一口:“他們知道……這也好,免得我還要琢磨着如何告訴宣寧伯夫婦這樣的傷心事。他們就只有你一個獨女,疼的眼珠子一樣,若真日後問起,我都不知該如何向他們二位交代啊。”

雪月微笑道:“請母親放心,父母那邊我已經安撫好了。今日便是得了父母首肯,才回來與您商議的。日後一別兩寬,兩家也不會失了彼此的體面。”

“難為你了,你這孩子什麽事都想得這麽周到,也不說多為自己考慮考慮。說來說去,都是我們沈家沒有照顧好你,你若有什麽委屈,今日一并,對母親說個痛快。”

雪月就知道沈老夫人絕放不下這層顧慮,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母親這是說哪裏話,月兒不委屈,日後離開沈家,心也是向着沈家的,絕不會在外面說纣南侯府一句不是。”

她眼眸微轉,将目光放得更軟,“嗯……不過,還有一件事要拜托母親,月兒雖然不會再嫁,但也不想招惹是非。不能有孕之事,但願不要讓侯府以外的人知曉,月兒在此先謝過母親了。”

即便心裏多不在乎,雪月口中也說的情真意切。

不能生育是她想出的完美借口,至于外界有多少人知、人信,她都無所謂——只要叫對方覺得拿住了她的把柄,從而放心讓她離去,不會再有任何防備之心,就夠了。

果然,聽了這話,沈老夫人臉色更緩和:“你放心,咱們纣南侯府又不是什麽小門小戶,怎可能到外面亂嚼舌根?今日出了這個門,便再無人知曉此事。”

“是,多謝母親。”

沈老夫人舔了舔嘴唇,沉吟着欲言又止,好半天也沒說出來一句話。

雪月靜靜望着,心下了然,看沈老夫人為難的差不多了,才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出來解圍:“母親,其實月兒還有一個考慮。月兒知道母親最近和陳大人的夫人走得很近,是在商量迎陳三姑娘進府一事。只是,陳三姑娘乃禮部尚書之女,身份尊貴,若是讓她旁居妾室之位,那實在是太委屈了。以陳家與侯府的門當戶對,陳三姑娘進府,得正妻之名分是理所應當的。故而月兒想着,和離一事實在不宜拖延太久,索性,也不必等待夫君回來,母親身為婆母,可以待行簽印。早早辦了這事兒,也能叫您與陳家多有些商量嫁娶事宜的時間。”

沈老夫人聽到一半兒,就完全松下了心中這口氣,等全部聽完,心疼地直拍大腿,指着雪月對身邊張嬷嬷道:“你說說,這孩子也忒懂事了!這樣賢良淑德的好孩子,怎麽偏偏天爺不長眼——月兒,沈家沒能保住和你的緣分,是我們沈家沒有福氣啊!”

雪月也知此時自己該裝作傷感,可努力了幾下,實在裝不出來,只好把頭低下:“母親不要太難過,長痛不如短痛,這一天總是要來的。不如今日就将和離書簽好,月兒也早早回去安撫家中爹娘。”

雪月說的不多,說完後,極快思量一遍:

一來,她家人不會上門找麻煩;二來,她離開沈家也不會在外面說是非;三來,她解了沈老夫人的困頓,保全她的面子,先提出盡快和離。

至此應當再無阻礙,今日,她定能簽印和離書。

雪月默默沉住氣,等沈老夫人順階而下。

只見沈老夫人神色痛苦,良久,很疲憊地揮揮手:“張嬷嬷,你去準備筆墨吧。”

……

獄署司。

沈輕照坐在成堆如山的文書後面,黑沉着一張臉,正一字一字校對。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寒滄烈不止比他高了幾階。這些日子,他被磨的心力交瘁,別說培養的那些獄署司心腹見着風向不敢再與他結交,個個都成了死棋,白白耗費他這兩年的心血;就連他本職所在的監察院,也一時回不去——好不容易得來的人脈,也不知這會兒已經消耗成什麽模樣,他是心急如焚,又毫無辦法。

“公子——公子,出事了!”

來的人是他的親随阿新,慌裏慌張,一點平日的穩當勁也沒有。

沈輕照不耐:“這是獄署司,不是府裏。你懂點規矩,別給我丢人。”

阿新重重“唉”了一聲:“小的知錯,只是公子,小的實在着急呀!您說過的,天大的事加在一塊兒,也不如這事重要!”

沈輕照聞聽,倏然一把放下手中紙張,墨黑眼眸一點一點眯起:“夫人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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