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

第 41 章

退出壽寧宮, 雪月與蘭若并肩走在漆黑宮道上。

前方遠處隐約傳來喧嘩打鬥聲,但也只是偶爾聽聞,似幻覺一般, 在蒙蒙細雨和屋檐滴落水滴的啪嗒聲中,隔了一層水膜毛邊。

此處靜谧安寧, 顯得與世隔絕。

“奴婢記得,姑娘的記性一向很好, 前日來的時候便将各種需注意的事情牢牢記下,怎麽今日反而糊塗,連路線也忘了?”昏黑廊下, 蘭若的笑音也顯得有些陌生。

雪月仔細提燈照路:“姑姑見笑,平常便是晚些時候,也有點亮色, 路線還記得清楚。眼下雨夜,視線不好, 且我一個人也有些害怕。”

“姑娘怕什麽?”

“許是我膽子小,姑姑別笑話我, ”雪月柔聲道, “姑姑和福清姑姑一樣, 都是一直服侍太後嗎?”

蘭若說:“奴婢哪有這個福氣,奴婢原來是賢貴太妃的家生婢子,年前貴太妃仙逝,因與太後交好,臨終前便将我指了過來伺候太後,也算是個好歸處。”

“原來是這樣, 我倒是聽聞,先帝的賢貴太妃是個性情極溫柔的人, 姑姑既是太妃的貼身侍女,為何沒有在滿二十五歲時出宮許嫁呢?”

蘭若不太自在地扯了下唇角:“奴婢怎舍得離開太妃。”

雪月看看前方,提燈向右拐了個彎,一面溫和笑道:“姑姑與太妃主仆情深,太妃定然對姑姑極好,我瞧着,姑姑手上的碧玉扳指水潤透亮,也是太妃賞的嗎?”

蘭若戛然停步。

她站在那裏,昏暗的光線将她的身影打在牆上,斜斜一道,伴着細潤雨絲莫名蒼涼。

因為背着光,她面容上的五官幾乎有些看不清,只剩下一面昏黑輪廓,沉默的這幾息中,t諱莫如深的意味。

雪月放下宮燈,方形底座杵在地面輕輕“咔嗒”一聲:“姑姑,此處無人,我們說些體己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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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然一聲,蘭若從袖口抽出一把雪亮匕首,毫不猶豫地在雪月細白脖頸間:“姑娘,方才你說一個人害怕,卻找了我相陪——你可真是找錯人了。”

冰涼刀刃貼在肌膚上,雪月神色未變,語氣也未變:“蘭若姑姑,我害怕的,是不知你究竟沖太後,還是沖我。”

“我承蒙一位恩人托付,不敢置太後于險境,若是沖我,于我而言就好辦許多了。”

蘭若冷笑:“恩人?是恩人,還是你的姘頭?”

這話委實難聽,可以說她長這麽大,從沒聽過這麽不堪入耳的話。雪月目色冷下兩分,難得起了譏诮之意:“你與鎮川總督朱成壽私相授受,就認為天底下男女,都如你們二人一般肮髒不堪?”

蘭若眼神一厲,刀鋒更逼近幾分,雪月不得不向後仰頭:“你認得我?你怎麽可能認得我?!”

“我不認得你,”雪月看向她的手,“你手上這枚碧玉扳指,是曾經那位朱大人送的吧。”

蘭若目光下瞥,落在右手拇指那翠綠的扳指上,那一瞬間,她眼中浮現一種模糊的柔軟和久遠的懷念。

雪月将她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這枚碧玉扳指鑲金刻紋,樣式精巧,你帶着它,視為不忘舊情之意。”

蘭若擡眸:“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永安十九年踏玉臺事變之中,有無數奸佞的名字,她記不清楚,唯有一個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震川總督朱成壽。表姨夫隸任鎮川知州幾十年,為了鎮川百姓受了他多少欺辱,扛下了多少壓力,他死之後,鎮川百姓如何彈冠相慶,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而蘭若在太後身邊伺候,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後将寒滄烈視為親孫兒,而朱成壽的人頭,正是斬于寒滄烈的金刀之下。

可偏偏,她還帶着與朱成壽相關的情定之物。

蘭若怨不怨恨寒燦烈,雪月無法定論,但總歸有這種可能性:“你為沈輕照做事,他給你下的命令,是對太後下手,還是對我?”

“當然是對你,”蘭若陰寒一笑,“你是寒滄烈心尖尖上的人,想讓他生不如死,總得往他最疼的地方下刀啊。”

雪月眉心微蹙,什麽心尖尖?

但蘭若也沒有給她時間多想:“既然你已經看出我的意圖,那應該很清楚,反抗是很愚蠢的做法,姑娘生得嬌柔怯弱,老婆子我一身力氣,随随便便就能傷了姑娘。”

雪月說:“我這不是一直都沒反抗麽。”

确實很識趣,蘭若冷冷的打量雪月兩眼,手中的刀卻沒撤力氣,另一手探入懷中,摸索着什麽東西。

雪月看着她動作:“蘭若姑姑,若你就此罷手回頭,不傷我絲毫,我可以保證,我能勸得動寒四哥,留你一條性命。”

回應她的,只有蘭若一聲陰沉冷笑。

“你這麽恨寒四哥,用傷害我的手段來踐踏他,最終目的,只是為給朱成壽報仇——你可知我為什麽認出你手中這枚碧玉扳指,是因為它獨一無二嗎?證明你們情比金堅?不是的,及笄那年表哥偷偷帶我去酒肆玩耍,正好撞上鄰桌的朱成壽與友人大話厥詞——‘這樣的碧玉扳指,我吩咐人刻了上百個,只要是我的女人,就送一個,當個标記,等到老了,也可細數這一生風流’。”

她的語氣很平靜,即便是負複述這樣下三濫的話,也十分安寧平和。但恰恰是這波瀾不驚,帶出十分漫不經心的意味,才顯得觸目驚心。

蘭若懷中的東西還沒找到,倏然擡頭:“不可能,你在胡說八道……你在騙我!”

“我怎麽騙你?若此物真是你二人私有,外人如何認得?因為我親眼見過,所以印象深刻。”雪月靜靜望着她,“況且,原本這種不入流的小事,我是不會記得的。是因為那天他說完後,将手中的戒指随意抛開,滾到了我的腳下,我好奇撿起來看,被表哥打了手心,說我碰了髒東西,挨了打這才記得如此牢。”

“在你動手傷害我之前,你還只是一個被冷心冷肺的歹人蒙蔽傷害的可憐人,念在你此舉為情所累,還不算鑄成大錯。若還不罷手,想用我的性命毀了寒四哥,你便真是罪大惡極,無藥可救。”

蘭若始終不發一言,片刻,她緩緩一笑:“你為了活命,自然什麽都肯說。你一個勾結外男背叛夫婿的賤人,又能說出什麽好話?朱郎待我情深義重!我知道,他對我是真心的,他只有我一個!他冤死在寒滄烈的刀下,我只恨我力弱,不能手刃仇人為他報仇。如今,上天把你送給了我,我怎可能白白浪費如此良機?”

蘭若伸出手,掌心赫然一枚漆黑的藥丸:“吃下去。”

看到這個東西,雪月并不意外,以蘭若心中的怨恨,大概不會讓自己很輕松的死去。

但她還是想問一問:“吃下去之後,會怎樣?”

蘭若燦然一笑:“不止你一人感到痛不欲生。”

“若是我不吃呢。”

“你不吃,那我就用手中這把刀……”蘭若慢慢轉了轉手腕,“把你一點一點細細切碎。雖說對寒滄烈,不能頓刃割肉折磨多年,但也能叫他痛徹心扉,不虧。”

雪月垂眸,慢慢撚起蘭若掌心的漆黑藥丸:“聽起來,我還是吃了更好一些。憑他什麽毒藥,焉知沒有解毒的那一天,總比現在就被你千刀萬剮的強。”

“你若能這麽想,那也很好。”

蘭若死死盯着雪月,口中吐出一個字的命令不容置疑:“吃!”

見雪月沒動,她手腕一擡,利刃前逼,險些擦破她脖頸間細白嬌嫩的肌膚。

雪月堪堪閃躲,擡起手掌:“好,我吃。”

她以食指拇指捏着藥丸,置于唇邊,擡眸看了蘭若一眼。頓了頓,将藥丸放入口中。

蘭若道:“咽下去。”

雪月看着她:“已經咽了。”

她說話口齒清晰,确實不像嘴中有異物的樣子,但蘭若也無所謂:“碎骨倉之毒,就算你不咽下去,藏匿于舌尖舌根下,也都沒有什麽區別。但凡入口,都再無轉寰餘地。”

雪月點頭:“我猜也是。”

她這麽配合,甚至到現在都依然很平靜,蘭若倒有些拿不準,執刀的手一直沒有放下,仍然死死抵在雪月喉嚨上:“你老實點,跟我走。”

雪月說:“走去哪兒?你別癡心妄想了,自古邪不侵正,晉王與沈輕照是不可能贏的,你決見不到寒四哥戰敗被俘的場面。你帶我過去,反而被動,還不如就在此處。他忙完了,自會過來給太後請安的。”

蘭若鄙夷道:“他們誰輸誰贏,我不在乎,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

“砰”的一聲,蘭若這句話還沒講完,整個人像是被重物撞擊向旁側跌去,手中匕首也被打偏,飛向與雪月相反的方向,直至插入牆中。

不知從哪裏湧上來的五六個訓練有素的士兵,死死壓住蘭若,雪月還沒看清楚,下一瞬,整個人被一股極大的力氣抱在懷中。

背心和後腦各落了一溫燙有力的掌心,力道有些重,也有些慌。

不等雪月開口說什麽,忽然又被松開了。

寒滄烈慘白着一張臉,慌慌張張上下打量雪月:“月兒,你哪裏受傷了?我看看,傷到哪了?”

他雙掌攏在她肩頭,不容置疑的禁锢,而後扳着她翻轉過去,又是一番慌裏慌張的打量,接着,又被扳回身子,正面對他。

沒有發現明顯的傷口,寒滄烈反而更肝膽俱裂,雪月看他失了血色的雙唇顫抖的連話都說不出來,連忙安撫:“我沒受傷,寒四哥,一點都沒有。”

她剛說完這句話,幾步開外被按在地上的蘭若便發出一聲似哭似嚎的暢快笑意:“沒受傷?哈哈哈……現在看着,當然還是個齊整人,碎骨倉即便毒性發作,也不會這麽快啊。”

寒滄烈心神大震。

碎骨倉……

月兒服下了碎骨倉。

幾乎是一瞬間,寒滄烈雙眸就爬上了血絲,滅頂的洶湧恐懼頃刻間抽走了他的脊梁,令他幾乎站立不穩。t

“沒有,沒有,寒四哥,”雪月拼命搖頭,“我沒有吃,你不要聽她的。”

蘭若聲嘶力竭:“你現在騙他又有什麽用?!他能挺得過這一時,難道還挨得了這一世嗎?!”

雪月根本不理會他,急急忙忙在袖口中翻找,終于找出了一粒漆黑藥丸,舉到寒滄烈眼前:“寒四哥,這是她給我的毒藥,我沒有吃……”她将手攤開解釋,“你看,我這可是刻玉雕的手,我手很巧也很快的,她眼力不好,沒看清楚,寒四哥,你聽見了嗎?你是信我,還是信她的?”

他還是沒說話,她看見,那凝聚了後怕與痛苦的眼眸中,水色浮聚,一行清淚無聲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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