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婚(三)
第006章 大婚(三)
雍臨取來紙筆,擺在謝琅面前。
謝琅皺眉:“怎麽只拿了一張紙?”
雍臨不解:“世子爺不是要給三郎寫信?”
“還有爹娘,大哥,二叔三叔的。”
雍臨一愣。
因為賜婚之事,世子爺和侯爺、大公子全鬧翻了臉,臨行前,直接當着侯爺面,将侯爺送的那張紫金弓折為兩段,摔在地上,一路上大公子屢次發來書信問候,世子也不看不理。
如今,世子竟要主動給侯爺大公子寫信,怎能不讓人意外。
謝琅一下明白他心中所想,難得笑了聲,道:“別磨蹭,取紙去。還有大哥那些信,也都拿過來。”
經歷過上一世家破人亡,他方知曉,親人仍在世上,仍有家可回,是怎樣一種幸福。現在別說讓他娶一個衛氏嫡孫了,就是娶十個,再挨一百頓棍子,他都會抱着老爹,永遠不撒手,哪裏還會同他置氣。
“家裏是不是準備給老三議親了?”
謝琅忽問。
雍臨覺得更加稀罕,世子爺,竟也關心這等瑣事了,便道:“聽說夫人相看了好幾家小娘子,正在挑呢。”
“可有柳氏女?”
“有啊,柳氏那個小五娘,一向與三郎交好。柳氏家主,近來也十分殷勤往侯府走動,想來也想促成這樁婚事。”
見謝琅容色驟然冷下像覆了層冰,雍臨愣住:“世子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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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
他給娘和大哥寫信,還有個重要目的,就是阻止謝氏和柳氏聯姻。
**
次日要進宮謝恩,衛瑾瑜一早就醒來。
見外頭無風無波,兩個嬷嬷也神色如常進來送盥洗之物,全然不似上一世時的兵荒馬亂,便知謝琅是真的沒逃走。
昨夜大好良機沒有逃,之後大概率是不會逃了。
謝琅為什麽沒逃走呢?
衛瑾瑜仍一陣迷惘。
兩位嬷嬷同樣迷惘,迷惘待會兒回宮,該如何向太後回禀定淵候世子昨夜歇在書房,而未歇在喜房這件事。
太後那般疼愛三公子,勢必要大怒一場。
“太後年事已高,又在病中,尋常小事,就不要驚擾她老人家了。”
衛瑾瑜自窗邊轉過身,道。
兩人聽懂其中含義,肅然應是。
不多時,謝府一名叫孟祥的管事過來,笑呵呵在外問:“三公子可醒了?我們世子請三公子一道去花廳用早膳。”
衛瑾瑜皺眉。
昨夜他們剛不歡而散,謝琅離開時,分明臉都是青的,竟會好心請他吃早膳?
然而事已至此,一味躲着也不是辦法,便吩咐桑行:“讓明棠一道跟着。”
“是。”
桑行也守了一夜,自然知道昨夜的事,不過,他倒不像那兩個嬷嬷一般迷惘,反而很高興,高興金尊玉貴的少主沒有羊入虎口。
定淵候世子那驚人身量,又久在軍中,在那方面,一看就是十分厲害的。
少主哪兒受得住那等折騰。
他是正兒八經宮裏出來的,自然知道,男子與男子,和男子與女子不同,上面的那個若不知憐惜,故意磋磨,下面那個要吃大苦頭的。
謝府花廳就建在東跨院邊上,衛瑾瑜到時,謝琅果然已經坐在案後。
他今日穿着身緋色束袖箭袍,雙手搭在圈椅上,巍然而坐,鮮烈如火的顏色,越發襯得面如冠玉,氣勢逼人。
“公子快請坐。”
畢竟自家世子爺昨夜幹出那般混賬事,孟祥忍着心虛,笑眯眯引着衛瑾瑜在對面坐下。
衛瑾瑜擡眼,看向對面謝琅。
對方眼底烏青若隐若現,顯然沒睡好,然而卻很能裝。
懶洋洋換了個姿勢,挑眉示意:“讓人随便備了些,也不知合不合夫人口味?”
衛瑾瑜微垂目,掃了眼,雖是早膳,湯、菜、主食齊全,滿滿一大桌,什麽花樣都有,便道:“有勞。”
“不勞。”
“只要夫人吃得開心便好。”
謝琅握起筷子,夾了塊蒸燒鵝,送進口中,慢慢嚼起來。
衛瑾瑜只當聽不見他這虛僞做作的關懷,也握起筷子,随便夾了一只離得最近的蝦仁。
謝琅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兩人心思都不在飯上,随便吃了些,便同時收筷。
孟祥見衛瑾瑜擦過嘴角準備起身,忙笑呵呵問:“公子不再用些茶?”
衛瑾瑜并不想在這裏和謝琅演戲,說不用,并向他致謝。
“我吃好了,世子自便。”
衛瑾瑜頓了頓,看向謝琅,出于禮貌說了句,便告辭離開。等人走遠了,孟祥方責怪望向謝琅:“世子也是,方才怎麽也不知道給新夫人夾夾菜。”
“給他夾菜?”
謝琅仿佛聽到笑話。
“我勸你,以後也離他遠點。”
“否則,連自己是怎麽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孟祥一愣。
想起臨行前侯夫人的再三叮囑,忍不住道:“屬下知道,世子對衛氏不滿,對這樁婚事也不滿,可這畢竟是禦賜的婚事,世子不滿這樁婚事,便是不滿聖上,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此攻讦世子目無君上,可不是什麽好事。就說昨夜……世子就算再不甘不願,也不該離開喜房呀。”
見謝琅沉着面不吭聲,孟祥以為自己的建言有了效果,接着道:“屬下看這衛三公子,長得好,脾氣好,性子也和善,倒是和京中那些目高于頂的世家子弟很是不同。世子總這般冷着臉,怕要吓着人家。”
“吓着他?”
謝琅一嗤。
“他膽子可比你大多了。”
而且,昨夜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如今,惡名還得全讓他背。
對方用毒吓唬他,反倒成了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真是荒唐。
其實昨夜在書房裏,他幾乎一夜未眠,一直在努力回憶上一世有關這位身上處處透着古怪的衛氏嫡孫的事跡和印象。
遺憾的是,他一點都沒想起來。
準确說,對于這個人,他的記憶是空白的。
他只記得,上一世新婚夜,他被裘英和老爹派來的另一名近衛押着,被迫跪在公主府寝閣前,以恭迎公主的禮儀,屈辱地和一個衛氏子拜了天地,行了婚儀。
“衛氏這回擇了一名嫡孫,且身世頗為顯貴,足見誠意。衛氏如今掌鳳閣大權,總攬朝政,也掌着北境軍糧草命脈,一味與其交惡,于謝氏并無好處。”
“那五年前大哥的賬怎麽算?”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連大公子自己都不再介意。王爺再三囑咐,請世子以大局為重,勿要意氣用事,惹禍上身。世子,該行婚儀了。”
“衛氏如此欺辱謝氏,你們也讓我拜?!”
他仿佛仍能聽到上一世仍不可一世的自己憤怒的質問。
裘英遲疑片刻,無情道:“王爺說,千錘百煉,玉汝于成,只要無損大節,世子都不得反抗。”
于是他便被迫跪了,拜了。
他正眼都未瞧過對方,根本不知道對方是美是醜,是高是矮。
新婚當夜,他就逃回了北境,之後和此人再無交集。
而衛瑾瑜這個名字,也仿佛一粒沙塵沉入海底,在大淵朝堂上毫無蹤跡。
至少他攻破上京城門,将滿朝文武都囚在文華殿時,裏面是沒有這個人的。
可見他根本沒有出仕做官。
上一世的記憶,便在上京城破他登基稱帝之後戛然而止,那萬千記憶絲線,跨越前世今生,仿佛被人用一柄寒刃生生割斷,連餘響也無。
除了瀕死之時,那萬箭穿心之痛。
大約是老天爺也覺他死于非命,有辱謝家英名,才替他抹了那段記憶吧。
回到房中,衛瑾瑜屏退桑行和明棠,自己取了藥油,按揉膝蓋上的淤青。他身體不好,體質特殊,連這種根本算不上傷的瘀腫消除速度也比常人慢很多,沒辦法,只能借助藥油緩解疼痛。
按揉到一半,孟祥再次過來,說入宮馬車已經備好,世子在等着和夫人一起入宮謝恩。
畢竟是禦賜的婚事,無論雙方當事人願不願意,都要表達出皇恩浩蕩和感激涕零的态度。
衛瑾瑜放下書,到府門外一看,門口果然已經停了一輛馬車,車前放着腳踏。
衛瑾瑜登上車,看到謝琅已經坐在裏面。
謝琅已換了件玄色繡白虎的四品蟒袍,一手撐膝,靠在車壁上,半眯着眼,似睡非睡。
他們之間沒什麽可說的,無外人在場的情況下,連最基本的寒暄客氣也不必。
衛瑾瑜避開對方橫亘在中間的大長腿,自在另一側坐了,然後從袖袋中取出随身攜帶的書,開始翻開。
駕車的亦是定淵王府親兵,謝琅隔窗打了個手勢,便遵令出發。
“那毒,是假的吧?”
對面人忽然冷不丁來了句。
上方陰影籠下,衛瑾瑜擡頭,才發現那張俊美桀骜的臉龐,已經欺到近前。
馬車空間本就狹窄,對方單臂撐在車廂上,霸道蠻橫氣息,幾乎将整個車廂塞滿。
衛瑾瑜冷冷回望,問:“何意?”
謝琅眼睛輕眯:“只要是中了毒,無論是何種毒,都不能食用生發之物,可方才用膳,我看夫人吃蝦仁吃得很歡呀。”
兩人四目相對,氣息相纏,可以看到對方面上每一絲表情變化。
衛瑾瑜想到那頓早膳多半是鴻門宴,卻沒料到,他是這個目的。
這人,果然比他想象的還要敏銳。
定了定神,錯開視線道:“宮砂之毒,不靠食物生發,你若不信,可以去查證。”
“是麽?”
謝琅沒有撤臂的意思,繼續霸道問:“那靠什麽生發?”
衛瑾瑜咬了下唇,不理他。
他唇色淺薄,極是好看,如桃花一般,這一咬,立刻印上幾點細小齒痕。
謝琅忍不住看了眼。
接着忽一伸手,強捏住了衛瑾瑜下巴。
“為什麽不敢看我?”
“擡頭,對着我的眼睛說。”
“那毒,到底是不是真的?嗯?”
他拿出了審問犯人的淩厲氣勢。
仗着在他謝府的馬車裏。
衛瑾瑜背緊抵在車廂上,被迫仰面看他,下巴被他捏得生疼,但有一絲掙脫跡象,便會被捏得更疼,烏眸禁不住顫了顫,目光愈發冰冷道:“是真的。”
嘴還挺硬。
謝琅還欲再把人唬一唬,臂上忽一痛,低頭一看,蟒服袖口已被利刃劃破,落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而利刃的另一端,則握在對面少年郎手裏。
這點傷,謝琅還不放在眼裏,謝琅手驟然捏緊,沉沉問:“你敢傷我?”
衛瑾瑜緊攥着短匕,如被逼到絕境的獸類,悍然望着他:“你再敢招惹我,我敢殺你。”
謝琅有些牙疼松了手。
衛瑾瑜立刻一手撐着坐榻,一手捂着頸,劇烈咳嗽起來。
見謝琅視線仍虎視眈眈在上面游走,忍不住怒問:“你還欲作甚?”
謝琅撕了片裏衣,纏住臂,冷笑:“下回再敢拿刀對着我,你看我怎麽收拾你。把刀收起來。”
一個病秧子,也敢這樣自不量力。
要不是待會兒要面聖,不能弄出太大痕跡,他非得讓他哭着求饒不可。
猜到此人不敢再胡來,衛瑾瑜亦收了匕,繼續從袖袋裏摸了書出來看,只右手手指,始終攥着袖口。
到了宮門外,天盛帝身邊的曹公公已在等候。
曹德海是太儀殿掌事牌子,為人和氣,八面玲珑,見了誰都是一張笑臉。
曹德海一甩拂塵,虛虛行了個禮,笑容滿面道:“陛下知道二位要過來,早早就命雜家在這裏等着了。”
“有勞公公。”
二人回禮,謝琅問:“聽聞陛下風寒複發,龍體可好些了?”
曹德海道:“早上喝過藥,就歇下了,太醫說陛下這是操勞過度,需好好靜養一陣子,才能完全康複,這期間切不可再操勞,這不,這幾日前朝要緊政事,都是鳳閣先裁奪,再由衛閣老來太儀殿單獨奏禀。”
曹德海引着謝琅和衛瑾瑜來到宸福殿,也就是天盛帝的寝殿前,這時,殿中走出另一個衣飾華貴、身着紫色蟒袍的太監,殿外小內侍顯然都很懼怕他,紛紛俯身行禮。
“黃公公。”
曹德海亦殷勤迎上。
曹德海口中的“黃公公”,既統管着內廷二十四監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黃純。謝琅記得,上一世謝氏被誣謀反,這位和衛氏沆瀣一氣的掌印大太監和其背後監察司也是出了一份大力的。胸膛內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殺意。
黃純沒看曹德海,視線徑直落到謝琅身上。
兩人目光交錯,黃純笑道:“一眨眼,世子好像又長高了,真是羨煞老奴啊。”
謝琅散漫一笑:“都是托黃公公的福。”
“世子這是取笑奴才呢。”
黃純視線緊接着落在衛瑾瑜身上,道:“三公子體弱,陛下怕把病氣過給您,今日就先不召見了,六子——”
他吩咐身後一名小太監:“帶三公子去偏殿休息。”
謝琅下意識去看衛瑾瑜。
衛瑾瑜目無波瀾,在殿外磕了個頭,便随那名叫六子的太監往偏殿去了。
謝琅卻有些意外。
皇帝只是感染風寒,就算召見臣子,也是隔着很遠的距離,如何有傳病氣一說。何況今日還是他們新婚頭一日過來謝恩。
正百思不解,黃純已比着拂塵道:“世子快進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
等謝琅從殿中出來,衛瑾瑜恰好把手裏的書冊看完一半。
他看得全神貫注,一直等謝琅到了身後,才察覺到什麽,自案後擡起頭。
大約還沉浸在書頁內容裏,那眸底有輕盈水光,粼粼而動,清澈見底。
但只一瞬,那水光便消散,轉為沉寂。
謝琅手中多了一柄嵌玉的寶劍。曹德海則親自捧了一對玉如意過來,道:“這是陛下賞給三公子的。”
衛瑾瑜看了眼,恭敬接過,再次到太儀殿外磕頭謝恩。
接着就是到清寧殿拜見太後。
曹德海還要侍奉皇帝,另派了太監引着兩人過去。
謝琅信步而行,擰着眉,還在想皇帝今日令人不解的舉動,不想轉過一條宮道,快到清寧殿時,袖口忽被人扯了下。
很輕的力道。
謝琅自幼習武,久在沙場,自然第一時間察覺了。
有些意外看向一旁的衛瑾瑜。
衛瑾瑜抿了下唇,方用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太後身體不好,作為晚輩,我不想讓她擔心。”
謝琅知道,這位衛三公子的生母明睿長公主是太後與先帝所生的長女,依着輩分,他喚太後一聲外祖母。
但他不理解的是。
“所以,你想說什麽?”
衛瑾瑜擡眸,羽睫被風拂動。
唇角動了動,道:“太後可能會問起昨夜的事,那兩個嬷嬷不會亂說,希望——你也注意措辭。”
謝琅立刻明白了。
這是讓他配合演戲。
這人剛刺了他一刀,怎麽有臉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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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