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國子學(三)

第018章 國子學(三)

裘英猜的不錯,天盛帝突然召見,的确是為賜職。

皇帝風寒初愈,只隔着屏風召見了謝琅,恩威并施問了幾句話後,就封了謝琅殿前司指揮使一職,正三品職銜,掌三萬玄虎衛,實打實的天子近衛。

謝琅全程伏跪聽訓,一直到侍奉在皇帝身旁的司禮監掌印黃純宣讀完聖旨,仍有些意外。

他以為,皇帝會随便封他個閑差,沒想到,竟會讓他入主歷來由世家把持的殿前司。

“世子,快接旨吧。”黃純笑着提醒。

謝琅維持伏跪姿勢,雙手捧過那道明黃絹布,正待謝恩,皇帝忽道:“以後朕之安危,便系在二位愛卿身上了。”

謝琅才意識到,屏風後還伏跪着另一道人影。

一身玄色蟒服,腰挎繡春刀,以極恭順姿态趴伏在地,幾乎與殿中大理石地面融為一體,正是以陰鸷多疑著稱,朝中百官無不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

聞言,章之豹用力磕了個響頭,道:“臣誓死守護陛下。”

禦前一般是禁止帶刀的,章之豹能直接攜刀進入皇帝寝殿,足見皇帝對其信任。

天盛帝道:“你是朕一手提拔起來的,唯慎是首輔極力保舉,朕自然信你們的忠心。你們二人,日後也須通力協作才是。”

謝琅輕輕擰眉。

二人謝過恩,天盛帝同章之豹道:“你先下去吧,朕還有幾句話,想單獨囑咐唯慎。”

章之豹應是。天盛帝又同黃純道:“大伴,你替朕送送章指揮吧。”

黃純遲疑片刻,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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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另外二人退下,殿下安靜下來,皇帝竟起身,從屏風後走出,來到謝琅面前。

謝琅維持跪姿。皇帝駐足片刻,忽道:“朕知道,先前那樁婚事,委屈你們謝氏了。”

謝琅一怔,不解皇帝何意,忙伏跪道:“臣惶恐。”

“可朕有朕的無奈,這九五至尊之位,看似高高在上,掌握着世間無上權柄,可天下事,并非朕一人說了算。大多數時候,朕的想法和意見,甚至可以說是不足一提。朕有時候,倒是十分羨慕你父親,有一副強壯筋骨,可以躍馬疆場,保家衛國,為江山社稷盡情揮灑血水汗水。”

謝琅忙道:“蓋因陛下賢德,臣子才能竭忠盡事。”

皇帝似笑了聲,道:“起來吧,你是朕新任的殿帥,別總跪着了。”

謝琅應是,起身間,才第一次近距離看清皇帝面容,那是一張十分白皙清瘦的面孔,不似君王,倒似個文士。

謝琅記得二叔說過,這位陛下為太子時,便因身體羸弱為先帝所不喜,但先帝子嗣單薄,其他皇子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因行謀逆事敗慘遭圈禁殺戮,最後皇帝位,偏偏就是落到了這位生母卑微、身體羸弱的九皇子身上。

這位皇帝雖然是靠着世家勢力登上帝位,但登基之後,并未一味倚重世家,反而在長姐明睿長公主支持下,大力吸納寒門學子進入朝堂,并在鳳閣內設兩名寒門宰相,向天下宣告朝廷倚重寒門的決心。之後為了緩和世家與寒門的矛盾,明睿長公主與上京第一大世家衛氏三郎衛晏成婚,寒門世家短暫握手言和,寒門宰相陸允安得以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實施了一系列改革,大淵朝國庫充盈,實現久違的中興。

再之後,陸允安督戰西京,勾結外敵,犯下叛國謀逆重罪,西京陷落,數萬百姓死于敵虜屠刀下。陸允安成為人人唾棄的罪臣,寒門勢力徹底退出大淵朝堂,陸允安此前耗費數年心血制定的改革措施也全部淪為一紙廢文。

因陸允安是主動認罪伏誅,此案從掀起到定罪,只經歷了不到半月,如果剔除登聞鼓事件的影響,時間可能更短。

高坐明堂的皇帝,并沒有為這位昔日他鼎力支持的寒門宰相辯解一言半句,甚至還直接杖殺了為陸允安陳情、參與登聞鼓事件的三百八十多名學子。之後,世家勢力重新回歸朝堂,皇帝甚至親自到衛府,請昔日太傅、閑賦在家的衛憫出面主持朝局。

上一世,他攻破上京,圍困皇宮之時,這位皇帝也特意下了一封罪己诏,稱愧對功臣,才焚火自盡。

難道皇帝一直有擺脫世家控制之心,只因勢單力薄,才一味隐忍不發麽?

“你與朕一樣,皆是被困于樊籠之人。”肩膀突然被握住,那樣清瘦一只手,謝琅竟感覺到了一股偾張的力量。

皇帝意味深長道:“朕相信,終有一日,卿和謝氏,能助朕打破樊籠。”

謝琅腦中轟然作響。

出了宮,謝琅第一時間到行轅去找崔灏。

崔灏聽了消息,倒不怎麽意外,只語氣凝重道:“之前殿前司指揮使由裴北辰擔任,裴北辰即将往滇南赴任,這位置便空了出來。這位子特別,是天子近衛,負責上京內防和皇城安全,責任重大,一般都是由能力突出的世家子弟擔任,衛氏、裴氏、姚氏都推了人上去,可陛下久不答複鳳閣,顯然對人選都不大滿意。我猜着,以衛憫行事做派,多半會順水推舟,推你上去。”

“為何是順水推舟?”

“你想想,上京城裏的世家子弟,還有比衛氏、裴氏、姚氏更優秀更适合擔任此位置的麽,可衛氏掌着京營,裴氏又新得了西南兵權,姚氏看着不溫不火,姚廣義卻是兵部尚書,殿前司的兵權,無論給了哪家,皇帝都無法安心,其他世家也會極力阻撓對家。要說這方面,還是衛憫棋高一着啊。別人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是走一步,已經看準了前面三步。”

謝琅沉聲問:“二叔的意思是說,早在衛憫提出與謝氏聯姻時,就想到了殿前司這個位置的歸屬?”

“是啊。他柄國這麽多年,能讓前朝後宮一團和氣,六部九卿平穩運轉,鳳閣三位宰輔從無紛争,就連脾氣最暴烈的顧淩洲都挑不出他錯處,你以為人人都能辦到麽?如今的大淵朝,不能說百姓多麽安居樂業,但至少沒有餓殍遍野的慘狀,不是麽?而且,他在先帝朝時,便是太子太傅,在東宮教授太子長達六年,是最了解咱們這位陛下的脾性的。”

“就說這回,衛謝聯姻已成,他也猜到了殿前司指揮使一職,非你莫屬,完全可以避嫌,不上那道舉薦折子,你知道,他為何還要親自到皇帝面前舉薦你麽?”

謝琅點頭。“我知道,他是既要讓皇帝用我,又要讓皇帝疑我。”

崔灏露出贊許之色。“不錯,這正是他高明之處。”

“而且,他推你上去,恐怕還有另一重目的。”

謝琅洗耳恭聽。

崔灏:“用你牽制北鎮撫指揮使章之豹。自從章之豹升任指揮使,殿前司便逐漸被邊緣化,章之豹經手的幾樁重案,也處處針對世家,剪除了不少為世家辦事的豪族,京城諸世家都對其恨之入骨。偏此人是條瘋狗,誰都不懼,還大興诏獄酷刑,震懾天下,有皇帝護着,世家也不能拿他如何。衛憫不可能任由他越做越大,但也不好當衆打皇帝的臉,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借力打力'。”

上一世,诏獄裏暗無天日的日日夜夜猶在眼前。謝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那我倒要謝謝他了。”

崔灏嘆口氣:“不過,皇帝今日避着黃純,單獨留你說話,也是在衛憫心裏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你這指揮使一職,可不好當,一個行事不慎,便是兩頭不落好。”

謝琅扒拉了口飯,道:“二叔放心吧,侄兒心裏有分寸。”

人心叵測,朝堂鬥争如此波詭雲谲,謝琅方後知後覺明白,上一世自己擅自逃出上京,是怎樣沖動愚蠢的決策。

崔灏見他入上京之後,成熟穩重許多,心下也頗為欣慰,又囑咐:“眼下衛氏勢大,你也不可仗着皇帝今日幾句話輕易得罪,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我聽說,那個衛三進了國子學讀書?”

謝琅說是。

崔灏皺眉:“既入國子學,便是奔着入仕去的,此子倒是有些手段,能讓衛氏直接越過嫡次孫,把名額給他,原本依着衛三郎身份,他要走科考之路,并不順暢,有了國子學這麽個金字招牌,倒無人再敢為難他了。一旦他得勢,衛氏手裏便又多了一把可用的利刃。他又日日在你枕邊,你可要慎之又慎。”

謝琅不知想到什麽,默了默,道:“侄兒都明白。”

語罷,又問崔灏戶部軍糧的進展。崔灏:“還在交接文書階段,這回是從京營借糧,手續要比以往繁瑣。不過,衛憫既推你入了殿前司,料想不會再在此事上為難北郡。”

**

國子監藏書閣很大,除了望不見盡頭的浩瀚藏書,還有專門供學生讀書的區域。閣內一年四季都提供适合各個季節的飲子。

因是正午用膳時間,閣內沒什麽人,衛瑾瑜去書架上挑了幾冊想看的書,就随便尋了一張長案,展袖坐下,一面吃糕點,一面翻書。

沒多久,又有兩人聯袂而來。見這個時辰閣內竟有人,還比他們早到一步,新進來的二人俱露出驚詫色。

“兄臺沒去用膳麽?監內膳食堂的廚子所制飯食十分美味。”

一人主動問衛瑾瑜。

衛瑾瑜擡頭,見說話的是站在左邊的學子,一身樸素藍袍,木簪束發,容貌雖不算太出衆,但眉眼開闊,氣度疏朗,一看就是容易相處之人,便道:“我不餓。”

學子明顯愣了下,又問:“你也是今年新入學的學子?”

衛瑾瑜點頭。

藍衫學子立刻叉手為禮:“在下青州孟堯,字子攸。”又指着旁邊的白袍學子:“這是魏驚春,蘇州人氏,字雪青。不知小兄弟你如何稱呼?”

他看着衛瑾瑜年紀小,沒再以兄臺呼之。

衛瑾瑜看着二人,陷入短暫的沉思。

青州孟堯,蘇州魏驚春,分別是這一屆青州解元、蘇州解元,尤其是魏驚春,能在士子雲集、人才輩出的蘇州府斬獲頭名,實力可想而知。

這二人,與來自寧州的蘇文卿,被這屆學子私下裏成為“寒門三傑”。

衛瑾瑜熟悉他們的名字,是因為在上一世,魏驚春原本也是狀元熱門人選,但在殿試答對那日,卻突然發癫,撲向禦座上的皇帝,當場就被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一刀斃命,最後經查,魏驚春患有嚴重的癔症,只因平日隐藏的好,才瞞過了考官。皇帝寬仁,沒有追究其親族罪過,但也下令,其同族子弟,以後都不準再參加科考。因為這種癔症,存在家族遺傳的可能。

而孟堯,因為魏驚春的離世,心灰意冷,科考成績出來後,便主動向吏部請求回家鄉青州當一個七品縣令。青州緊鄰西京,連年戰禍,自古苦寒之地,只要腦子正常的就沒人願去,吏部沒有阻止的理由,爽快答應。再後來,謝氏被誣謀反,謝琅逃出上京,經過青州時,遭遇了當地守兵圍殺,是蘇文卿用昔日同窗情誼說動孟堯暗中相助,謝琅得以兵不血刃穿過青州,回到北郡。孟堯心中有愧,不願離開,被青州守将當做逆賊斬殺在青州城下。

後來新朝建立,孟堯忠義之舉被茶樓說書先生們添油加醋,大肆宣揚,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宣稱,孟堯死時,腰間還挂着昔日國子監讀書時,魏驚春送給他的一塊祖傳玉佩。至于魏驚春為何要将祖傳玉佩送給一個同窗,就無人知曉了。

衛瑾瑜看着如今正值意氣風發的孟堯與魏驚春,心情複雜。

孟堯與魏驚春望着衛瑾瑜,心情更複雜。想,對方久久不開口,難道是他們太過唐突,把人家吓着了?

正困惑,就見那姿容秀絕的少年郎起身,廣袖輕舉,微垂目,與他們回一禮:“衛瑾瑜,字平宣,上京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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