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國子學(七)
第022章 國子學(七)
謝琅一愣。
這下身體一僵,實打實整個人都不好了。
雖然他爹總罵他是個混賬,他也知道自己挺混賬可從小到大,他還沒有過把人直接欺負哭的經歷。
就算哭,也是把對方打得滿地找牙屁股尿流的哭。
哪裏會如眼前一般這樣哭。
謝琅腦子一片空白瞬間忘了胳膊疼,也忘了肩膀疼了。
“好了。”
在一片空白中,他嘴巴不受控制,先于腦子動了。
“是我過分了,我給你道歉還不成麽?”
懷裏人還是沒動靜但謝琅感覺得到那具身體還在以極其輕微的幅度輕輕顫抖着。
謝琅只能接着道:“今日算我多管閑事。以後,你愛何時回來就何時回來我不管你了也不說你了,還不成麽?”
好一會兒那緊咬着他肩膀的利齒終于慢慢松開。
短暫麻木的疼痛也翻倍湧回來撕扯着神經。
衛瑾瑜什麽也沒說就着姿勢,從他肩上下來依舊面朝裏躺了回去。
謝琅終于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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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這都是什麽事兒。
從小到大,除了幼時跟着二叔、大哥去深山裏打獵被狼攻擊過一次,這還是他頭一回被人咬。
這滋味,他怕要記一輩子。
要是換成其他人,早被他一腳踹到南天門去了。
而且——他再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後頸。
一片淋漓水色,并非錯覺。
他不過小施懲戒而已,比起平日掌軍那些手段,可差遠了,至于麽?
這般嬌氣。
要說不郁悶是假的。
他大半夜任勞任怨跑一趟把人接回來,半點好沒落着就算了,還被咬了兩口。要不是那兩名女官再三懇求,他至于鹹吃蘿蔔淡操這份心麽。
別說只是回來晚些,就是一整夜都不回來,又與他有何幹系。
謝琅撐着膝,大馬金刀枯坐片刻,忍着郁氣,滅了燭,自枕臂躺下。
躺下不久,就察覺到裏面人極輕地動了動,接着,身下壓着的一角薄被抽了過去。
謝琅:“……”
謝琅也是服氣了,原本打算翻個身,直接面朝外睡,不想呼吸間,猝不及防又捕捉到了那縷幽淡的草木之息。
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并再度深吸一口氣。
重生以來,他其實睡得并不安穩,很多時候一閉上眼,便控制不住陷入噩夢,夢中全是前世昭獄裏陰暗血腥的畫面。
大約是前世記憶太深刻,有時半夜裏驚醒,明明手腳完好無缺,他也覺得全身骨頭都在支離破碎叫嚣着疼。
掐指算來,這陣子他睡得最沉最熟的一次,竟就是那夜無意間嗅到那縷讓他忍不住沉溺的幽香時。
像藥香混合了某種草木蕪芳,一寸寸安撫着他的骨骼,甚至身體。
而他的身體,冥冥之中,也好似對這種味道十分渴望。
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某個時刻,受它安撫過很多次一般。
然而怎麽可能。
這種味道,他從未在第二人身上聞到過。
軍中男兒說好聽點是豪爽,說難聽點叫糙,日日弓馬為伴,別說熏香了,能保持基本的潔淨就不錯了,便是大哥那般講究的,也只熏中正的檀香。
那日,他一夜無夢,睡到天明,起來後也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擻,以至于他一度懷疑,是衛氏又在使什麽新的陰損招數,讓他沉溺那衛氏嫡孫的美色。
然而那味道除了讓他安神,有一個好睡眠外,又沒有其他淫邪功效。
謝琅心情一度複雜。
因“不受控制、沉溺于一個衛氏嫡孫身上的味道”這個事實,似乎并沒有比落入衛氏精心設計的圈套好到哪裏。
思及此,謝琅忍不住偏頭往裏看了眼。
裏面人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沉睡。
但謝琅敢保證,多半又是在裝睡跟他演戲。
剛哭過鼻子,怎麽可能這麽快入睡。
謝琅氣悶了一夜,不理解了一夜。
次日醒來,身側已是空的。
謝琅頂着兩眼烏青問孟祥:“什麽時辰了?”
“回世子,剛過卯時……”
孟祥說着,就一眼看到了謝琅肩頭血淋淋的齒印,印在淡色寝袍上,格外紮眼。
“世子,這是?”
孟祥吓了一跳。
“可要屬下給您上點藥?”
謝琅偏頭看了眼,那血跡早已幹凝,倒是肩頭肌肉,一扯一動,還疼得厲害。
“不用了,他呢?”
謝琅攏上衣袍,問了句。
孟祥心領神會答:“三公子卯時前天不亮就出門了,只帶了幾盒糕點,說最近早膳都不在府裏吃。”
謝琅忍不住又皺起眉。
國子監,這麽早就開門麽?
這人讀書,是讀瘋了麽?
孟祥眼睛時不時往謝琅肩上瞟一眼,顯然是覺得那傷口詭異,試探問:“那早膳……”
謝琅一擺手:“不用準備了,我直接上街上吃去。”
孟祥應是,自去給他備馬。
雍臨一身幹練勁裝,晃了過來,問:“世子,姚大公子派人來說,城東那家十分有名的玄鐵鋪子進了批好貨,最适合鍛刀,世子下值後可要去瞧瞧?”
“不去。”
謝琅幹脆利落拒絕。
他饞好刀不假,可昨日剛預支了兩月薪俸,給蘇文卿買了份名貴的筆墨紙硯,他是半分多餘的錢也沒有了。
他自幼在軍營裏摸爬滾打,性格混賬,不會體貼照顧人,在北郡時,其實私下裏和蘇文卿相處并不多。
蘇文卿愛讀書,性格文靜,以前跟着二叔到謝府,其實更愛跟在大哥和爹身邊,經常就學問上的問題請教大哥。
可上一世,是蘇文卿不顧性命,盜來令牌,頂着千難萬險,将他一步步從昭獄裏背出去的,蘇文卿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背起身量能足足高出他一頭的他,一路要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這份恩情太重,即使重活了一輩子,他也不能視若無睹。
所以當二叔無意間提起想給蘇文卿買套新的筆墨時,他立刻将這活兒攬了下來,到摘星樓裏,挑了套最時興的套裝,權當作為兄長的心意。
身為近衛,雍臨顯然很理解主子在錢財上的難處。
便道:“有姚大公子在,自然不用世子爺破費的。”
謝琅冷冷瞥他一眼。
“平日吃酒胡混也就算了,其他事,你記好了,你主子不會花姚氏一分錢。”
說完目光掠下,問:“姚松讓人給你送錢了?”
雍臨一怔,立刻跪下,正色道:“他派人給屬下送過三個‘酒壇子’不假,可屬下沒收,全部退回去了。”
世家大族的酒壇子,自然不是裝酒用的。
謝琅點頭。
“算你不糊塗,否則,也不配再挂定淵侯府的腰牌了。”
雍臨眼睛無端一酸,道:“末将自然明白輕重,否則,過去那些年,便白跟着世子爺出生入死了。”
謝琅神色緩了些。
“明白就好,起來吧。”
默立片刻,又吩咐:“姚松那邊,就說我剛上任,這陣子忙,改日請他喝酒。”
謝琅和裘英、雍臨一道上街吃早點,三人各點了碗馄饨坐下。
裘英笑着問雍臨:“我看你主子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你沒伺候好?”
雍臨剛挨了訓,不敢亂說話,捧着馄饨默默挪到另一桌,和親兵們一起吃。
裘英只能問正主兒:“世子有心事?”
謝琅翹着腿,有一搭沒一搭敲着案面,半晌,問:“你有把人欺負哭過麽?”
裘英嘴裏的馄饨險些沒掉出來。
囫囵咽下,忙不疊問:“世子爺您把誰欺負哭了?”
謝琅不想說了。
只是心裏忍不住的郁悶。
因只要一靜下來,他腦子裏浮現出的,全是昨夜帳子裏,那人伏在他肩上,一面咬他,一面輕輕抽泣的畫面。
無論淌進領口裏的熱流,還是那種肌膚隔着衣料緊密相貼的觸感,甚至是無意識緊攥着他腰側的手指,都令他難忘。
裘英摸着下巴猜:“總不至于是文卿公子吧?”
猜完自己先搖頭:“不可能,文卿公子那樣的脾氣,不會與您起沖突。有二爺護着,您也沒那膽量。”
“難道是雍臨?”
“殿前司兩個不長眼的東西。”謝琅打斷他揣測,換了個問法:“裘副将,你玩過毒蛇麽?”
裘英不是很理解。
“末将沒事為何要玩那種東西?”
謝琅高深道:“有時不是你想玩,而是旁人硬塞到你身邊,你不得不玩兒。”
裘英:“所以?”
謝琅終于撤下腿,站了起來。
“沒什麽,就是覺得,毒蛇的确很漂亮。”
“在這無趣的上京城裏,試着玩一玩,也許也無妨,就是一個不慎被咬上那麽兩口,讓人膩煩。”
“有時候真想扒開那層蛇皮瞧瞧,裏面究竟是什麽東西。”
裘英看了眼他面前分毫未動的馄饨,不解問:“世子不吃了?”
“不吃了。”
“想想怎麽玩兒蛇去。”
裘英看他真背着手走開,神色凝重了些,叫來雍臨問:“世子爺最近又結交了什麽新朋友麽?”
雍臨說沒。
裘英:“那左一個毒蛇,右一個毒蛇,說誰呢?”
雍臨嘆口氣。
無端想起昨夜國子學門口,他家世子強把那衛氏嫡孫丢進馬車裏的情形,馬車裏發生了什麽無人知曉,但昨夜回到府裏,世子爺沖了三大桶涼水。
但他不敢亂說,只能攢着眉頭,同裘英一同發愁。
裘英也吃不下去了,正色道:“世子爺少年心性,若真交友不慎,誤入歧途,便是你我的罪過,你身為近衛,緊盯着些,若發現什麽端倪,立刻告知我。”
雍臨囫囵應下,面無表情想,交友不慎不至于,只是,情況恐怕比交友不慎還要複雜麻煩很多。
生米多半已經煮成熟飯。
世子爺床上的事,誰敢管。
**
連續幾日,衛瑾瑜都是早出晚歸,謝琅有時睡得早,都看不到他人影,要不是夜裏睡得輕,能察覺到對方輕手輕腳越過他爬上床,再很輕地鑽到被窩裏的動作,以及帳內遲緩漫起的草木清香,幾乎都要懷疑人沒回來過夜。
如今殿前司兩名副帥已經唯謝琅馬首是瞻,平日見了謝琅這個殿帥,都如老鼠見到貓,恨不得躲着走。謝琅自到殿前司,恩威并施,重整軍規,既以雷霆手段立了幾次威,震懾全司,也頂着當褲子風險,豪闊出手,請司內兄弟連吃了幾頓好酒。
短短數日,便将三萬玄虎衛收拾得服服帖帖。
誰都知道,這北境小侯爺,是個表面混不吝,實則心黑手辣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主兒,你敢跟他玩兒陰的,他能比你更損更陰。
吃了幾次大虧後,原本撺掇鬧事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消停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日謝琅剛走到值房門口,就聽副帥王斌在問另一名副帥吳韬:“眼睛怎麽腫成這樣,磕着了?”
吳韬嘆口氣:“別提了,被那娘們兒給打的。”
謝琅一下停住腳。
就聽王斌倒吸口涼氣:“那姚氏女竟如此兇悍,你怎麽也不知道躲躲?”
吳氏一族在上京城實力只能排到中等之列,吳韬能入殿前司做副帥,全因攀高枝娶了上京大族姚氏一庶女。雖是庶女,卻比很多小族嫡女都尊貴,脾氣也出了名的兇悍。
“怎麽躲,今日沒讓我跪着舉燈臺,已經是莫大恩賜了。”
王斌是王氏大族子弟,聽得滿臉同情。
“這……老兄你夫綱也忒不振了。”
吳韬道:“也怪我吃酒回去太晚,她嫌我身上酒味太重,熏着她了,重洗了三回,都不肯讓我上床。”
王斌看着他紅腫的眼角,忍不住說:“那你就先別上呗,大丈夫忍一步海闊天空,直接在書房湊活一夜不得了,何苦受這份罪。”
“你沒成婚,自然不懂。”
吳韬摸着眼角,嘿嘿一笑。
“那種事,忍不住的。”
說完,忽覺一道陰影籠下,謝琅一身緋色蟒服,寒眉冷目,負袖走了進來。
吳韬王斌二人立刻吓得站起身,規規矩矩行過禮,就想慢慢退下。
“站住。”
謝琅開口。
兩人立刻繃直身體站正。
“統領請吩咐。”
謝琅在主位坐了,視線一掃,果見吳韬眼角腫了好大一塊青紫淤痕,對比之下,忽然覺得自己肩上那塊也沒那麽慘了。
垂目轉動扳指片刻,問:“你剛剛說,什麽事忍不住?”
吳韬聽了這話,想到上回險些失去的男人重要物件,兩條腿本能一軟,險些沒直接跪下去。
他哆嗦着回:“沒、沒什麽忍不住。”
謝琅目光涼涼掠下。
“那你是怎麽把人哄好的?”
“……”
吳韬整個人都不好了。
沒想到這種隐秘之事,都能被上峰大人當場窺破,臉一白,當即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就、就那樣哄。”
“怎樣哄?”
“就……”吳韬漲紅了臉:“就床上那點事呗。”
話說到這地步,倒也沒那麽拘束了,吳韬索性道:“夫妻嘛,哪個不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內子雖彪悍了些,但……對于屬下那方面的本事,素來還算滿意,屬下只要比平日更溫存體貼持久些,自然很快将她哄開心。”
謝琅便是再沒經驗,也聽出些意思了。
吳韬素來機靈,見謝琅若有所思,沒應聲,隐約品出點意思,小心翼翼問:“莫非統領大人……和屬下有一樣的困擾?”
他娶得是彪悍的姚氏女。
統領大人寒門軍侯之子,娶得卻是上京最煊赫大族衛氏嫡孫。
姚氏的庶女都兇悍如虎,尊貴的衛氏嫡孫,可想而知。何況那位嫡孫還是被太後捧在心尖上的。
統領大人,可不和他境遇一模一樣麽?
甚至比他更慘。
吳韬懷着同情,更進一步打探:“可是夫人和殿帥發生口角了?”
“他?”
謝琅扣着圈椅扶手,神色冷漠。
“他平日在本帥跟前伏低做小,話都不敢多說半句,讓往東不敢往西,你當本帥和你一樣沒出息?”
吳韬大為震撼,目露崇敬。
看起來十分想冒死向上峰大人請教一下禦妻之道。
謝琅已一擺手:“下去吧。”
兩人如蒙大赦,立刻恭謹行禮,一溜煙退下了。
謝琅靠回椅背,皺了下眉。
剛剛胳膊一動,又扯着肩上牙印了。
真疼。
監正頂着兩眼烏青,匆匆淨了個面,連早膳都沒有吃,便奔至國子監大門口迎接一早過來巡視的顧淩洲。
“閣老今日要出城巡視京營,沒空過來,特意趕在出發前,提前過來看看。”
随行的大弟子楊清同監正道。
監正恭謹應是。
一邊引着顧淩洲往內走,一邊道:“還有半個時辰,學生們才開始上早課,眼下大部分正在趕來的路上。”
顧淩洲點頭,問了問今日課業安排和學生出勤學習情況,最後重點囑咐:“後日便是經筵日,經筵堂那邊,可準備妥當?”
監正便知,這位閣老不辭辛苦特意過來一趟,多半為了此事,忙道:“回閣老,一切已準備妥當,北鎮撫和殿前司今日便會提前派駐錦衣衛和玄虎衛過來,保障聖駕安全。”
“從今日起,所有外來人員,外來物品,便都不要入監了,學生們和監中人員進出,也必須持玉牌和腰牌。”
“是。”
“還有經筵堂那邊……”
顧淩洲正說着,路過藏書閣,不意又看到書閣深處亮着的一點燭火。
他不免再次停住腳,打量過去。
在熹微晨光下,終于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展袖端坐的少年郎的眉眼。
“怎麽又是他?”
楊清同樣露出詫異色。
問監正:“他晚上是直接在藏書閣過夜麽?”
監正忙俯身答:“不,藏書閣并不準學生留宿,他是早上監門開了之後才過來的,只是過來比較早,回去比較晚。”
“只他自己,沒有仆從跟随?”
“是。”
監正每日都會事無巨細了解監中情況,自然聽藏書閣的管事說起過衛瑾瑜的情況。
雖然連監正本人也很納悶,這位衛氏嫡孫,為何竟如此努力用功,且永遠是一身顏色素淡的綢袍,從不帶一個仆從,據說飯食也僅是幾塊糕點,簡直半點都不像世家大族子弟。
楊清笑道:“倒是有意思。”
又同師父顧淩洲道:“依弟子看,也許,國子監也應因時制宜,适當地改一改規定,适當給學生提供留宿機會。”
見顧淩洲不說話,楊清又問:“師父覺得此子如何?”
顧淩洲緩緩收回視線。
目光淩厲反問:“衛氏子,你覺得如何?”
楊清倒不敢輕易開口了。
顧淩洲已擡步往前走,冷冷留下句:“若有必要,本輔的值房,可提供給需要的學子留宿。”
監正才意識到這是給自己說的,忙恭敬應是。
**
謝琅帶着人到國子監時,錦衣衛已經提前一步,将整個經筵堂鐵桶一般守了起來。
謝琅要進去,被兩名錦衣衛擋住去路。
“世子見諒,我們指揮使大人吩咐,自今日起,除了挂着北鎮撫腰牌的,其餘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經筵堂。”
言外之意,就是把殿前司排除在經筵堂之外了。
吳韬跟在謝琅後面,聞言大怒:“聖上命殿前司與北鎮撫一道負責此次經筵安防,你們如此行事,是不是太過分了?”
殿前司與北鎮撫同屬天子近衛,背地裏免不了互相較勁摩擦,由于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是天盛帝親手提拔起來,兩衙之間,天盛帝明顯更倚重北鎮撫,無論私底下還是一起共事,北鎮撫都處處壓着殿前司一頭,若不然,黃純也不會公然把殿前司當自己私衛使喚。
可吳韬萬萬沒料到,北鎮撫敢嚣張霸道到如此地步。
謝琅擡手止住他。
“怎麽說話呢,指揮使大人如此安排,定然有指揮使大人的道理,這偌大的國子監,又不是只有經筵堂一個地方。北鎮撫的兄弟們既然替咱們把最重最要緊的活兒攬了,咱們殿前司多在外圍上點心就是了。”
說話間,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從堂內步了出來。他右側面上有一道長疤,從右側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颌,如一條醜陋的蛇趴伏在面上,是某次狩獵中,為救皇帝被猛虎利爪所傷。因為這道疤,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章氏庶子,用半年時間坐上了正三品北鎮撫指揮使的位置。
這是謝琅重生以來,第一次和這位天子鷹爪當面打交道。
但謝琅對這人一點不陌生。
甚至還有點熟。
上一世,謝氏被誣謀反,讓他在昭獄那間“黑屋子”裏生不如死,嘗遍酷刑,像豬狗一樣趴在地上站不起來的,便是此人。害二叔承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自盡的,也是此人。歷時三個月的結案過程,昭獄裏日日都回蕩着謝氏族人的凄慘叫聲。
謝氏滿門血債,他第一個就是向此人讨的。
謝氏全族一千餘人死在昭獄裏,他找了軍中最好的刀斧手,剮了此人一千刀,一刀不少。
他能順利活捉此人,是因皇帝縱火自焚時,此人便守在殿前。
“明日就是經筵日,世子怎麽這個時辰才過來?”
不悅語調,将謝琅思緒拉回現實。
謝琅眼底血絲散去,嘆口氣,慣常的吊兒郎當語氣:“昨夜拉着司裏兄弟多吃了些酒,早上直接睡過了。”
章之豹早聽說謝琅進了殿前司,狠立了幾次威,把兵權攬到手裏後,就開始帶着殿前司一幫人隔三差五花天酒地,甚至還請司禮監幾個貴珰吃了幾頓席,正事是一樁沒幹,殿前司比裴北辰在任期間軍紀廢弛了一倍不止,如今聽了這話,也沒什麽意外,只慢聲道:“喝酒誤事,旁的小事就算了,若誤了正事,陷聖上于危難,那是要掉腦袋的。世子以後還是省着點喝為好。”
謝琅唇邊劃出抹笑。
“有勞章指揮提點。”
等人離開,吳韬直接啐一口:“我呸,一個章氏庶子而已,全因走了狗屎運,救了聖上一命,才鹹魚翻身,成了天子座下一條狗,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
謝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你也說了,是禦座下的狗,行了,別廢話,你和王斌,各帶一隊人,把所有能進出的地方守好,鑽進來一條狗,本帥唯你們是問。”
吳韬應了,忽嘿嘿一笑:“聽聞三公子也在監內讀書,殿帥既過來了,是不是要瞧瞧夫人去?”
自打今早聽聞殿帥大人禦妻有道,把金尊玉貴的衛氏嫡孫馴服得服服帖帖之後,吳韬看殿帥大人的眼神便時時透着崇敬,且十分想親眼見識一番,殿帥大人到底如何禦妻,好學以致用,改善一下自己在家中豬狗不如的地位。
謝琅動作輕頓。
随意撩了下刀:“本帥的私事,也要向吳副帥彙報麽?”
吳韬立刻吓得告退。
謝琅動了動胳膊,忽然覺得肩上那兩排牙印又有點疼。
正要轉身去盯着巡防事宜,忽見不遠處長廊上走來一個人,一襲素袍,廣袖如雲,玉帶束發,通身雅靜之質,懷中抱着幾冊書,長睫微垂,似在思索着什麽。
謝琅挑眉,大步走了過去。
“好學生,早啊。”
他隔着長廊木欄道了句。
衛瑾瑜擡頭,怔忡片刻,大約沒料到會在此處遇見謝琅,待看清對方通身裝束,立刻明白過來,後日就是經筵日,殿前司自然要提前過來布防。
衛瑾瑜面無表情看着他,那目光,跟看仇人差不多。
謝琅:“怎麽?禮尚往來,打招呼都不會?”
衛瑾瑜看他優哉游哉的模樣,想到什麽,問:“你不用去經筵堂麽?”
謝琅抱臂,意味深長道:“閑人一個,比不得夫人,日日起早貪黑。”
“怎麽?夫人是在關心為夫公務麽?”
“禮貌寒暄而已。”
衛瑾瑜只頓了下步,便目不斜視往前走了。
謝琅盯着那道背影片刻,自轉身忙自己的事了。
聖上出巡,幹系重大,謝琅一整日都需要留在國子監內,親自盯着各處防務,到了中午,吳韬和王斌過來,叫着謝琅一道去國子監的膳食堂用膳。
正是下課時間,堂內已坐滿用膳的學子。
北鎮撫惡名在外,殿前司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裏,謝琅一進來,原本喧鬧的大堂立刻鴉雀無聲。
好在監正提前預留了專供錦衣衛和殿前司用膳的區域,和學生們隔開。謝琅剛帶着吳、王二人坐下,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也帶人進來了。
謝琅特意點了額外的酒食,犒賞忙了一上午的司中兄弟。
另一頭,負責接引的副監正要奉酒,卻被章之豹嚴詞拒絕。
他似乎還訓斥了句什麽,副監正惶恐請罪。
吳韬遙遙瞧見,低罵了句:“惺惺作态。”
謝琅沒怎麽注意章之豹,而是掃了幾眼學子用膳的區域。學生們進進出出,一直到他們這桌酒菜都用完,他都沒瞧見那個人。倒是期間蘇文卿和幾個同窗一道進來,看到謝琅,不着痕跡與他隔空點頭致意。
離開時,謝琅狀似不經意問同行的副監正:“所有學生都在此處用膳麽?”
副監正點頭:“是,監內只有這一個膳食堂。”
謝琅若有所思。
又問:“這個時辰,學生除了用膳,還能幹什麽?”
副監正不明所以,只當這位新任殿帥是例行調查情況,答:“平日也有一部分學生外出用膳的,不過眼下學監已禁止出入,這個時辰,除了用膳,或是在學堂休息,或是在藏書閣看書吧。”
“可還有現成的熱食?”
“有。”
“與本帥打包一份。”
“是。”
吳韬眼觀鼻鼻觀心,機靈問:“殿帥是給夫人備的?”
謝琅一嗤。
“本帥哪有功夫管他。”
出了膳食堂,謝琅問了藏書閣的位置,按着巡查路線,慢悠悠晃了過去。
正是午休時間,在閣內看書的學生不少,大多三五成群,結伴而來。
謝琅一眼就瞧見了獨坐在最裏面一張書案後的衛瑾瑜,小郎君廣袖鋪展于地,腰背挺直,長睫如羽,正垂眸專注看書,左手持卷,右手則拿着塊糕點,不緊不慢,小口小口地啃食着。
謝琅忽然想起曾在那只小書箱裏看到的那些糕點。
本以為他是當閑食的,沒想到是直接代替午膳的。
午膳便如此湊活,晚膳可想而知。
按理這事兒和謝琅沒什麽關系,但謝琅莫名瞧得有些不舒服。
“殿帥!”
輪值的玄虎衛過來,見到謝琅,忙恭敬行禮。
這一聲極響亮,立刻驚動了閣內學生。
聞訊而來的副監正這回倒甚有眼色問:“殿帥可是來尋三公子?”
衛瑾瑜終于蹙眉擡頭,朝外看了眼。察覺到周圍幾個學子都在看向自己,只能擱下書,把剩下的半塊糕點收起來,納入袖中,起身,走出閣外。
謝琅負手立在廊下,手裏提着一個食盒,眉間是慣常的散漫。
衛瑾瑜并不确定,謝琅是恰巧路過,還是其他什麽,總之,應當不會是特意過來尋他的,只是他們名義上的夫妻關系,實在容易讓人産生誤解。
衛瑾瑜視線落在那只食盒上,有些懷疑,謝琅是給那位心上人蘇文卿準備的,只因不幸路過此處,才被衆人誤解為是過來找他。
偏這時副監正還十分熱情活躍氣氛:“呵呵,殿帥是來給三公子送飯吧。”
衆目睽睽下,謝琅直接把食盒遞了過來。
“拿着。”
衛瑾瑜一言難盡望着那國子監特制、印着金絲牡丹紋樣的食盒。
沒接,道:“我吃過了……”
話沒說完,謝琅便直接把食盒整個塞到了他手裏,轉身走了。
衛瑾瑜皺眉,且莫名其妙。
見人已經走遠,駐立片刻,只能抱着食盒回了書閣裏。
他對謝琅給蘇文卿準備的飯并無興趣。
然而食盒裏的飯食的确挺香。
放久了,恐怕就要涼了。
本着不浪費糧食的思想,衛瑾瑜終是起身,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到隔壁供學子休息的茶室,跪坐至蒲席上,打開了食盒。垂下眼略略一掃,不禁感嘆,不愧是給心上人準備的飯食,有魚有蝦有菜有粥,還有蒸蛋一碗,花樣繁多,種類齊全,皆是極好的滋養之物。
想到謝琅此刻應當挺不爽。
衛瑾瑜忽然覺得,這頓飯似乎也沒那麽難以下咽。
便心安理得獎勵了自己一頓熱乎乎的飯食。
**
中午飽食一頓,晚膳衛瑾瑜依舊簡單吃了兩塊糕點,便坐進藏書閣內看書。
臨近亥時,一名魏姓的副監正突然過來,面容甚和煦同衛瑾瑜道:“顧閣老特意開恩,習書太晚,不便回家的學子,可以到他的值房過夜,公子若有需要,待會兒可到授業堂的值房去找劉掌事,他會帶你過去。”
“公子,今夜要留宿麽?”
顧閣老,便是掌督查院的內閣次輔,顧淩洲。
上一世……蘇文卿的老師。
上一世,謝琅率領二十萬大軍圍困上京,城門守将皆逃的情況下,眼疾嚴重、已經致仕的顧淩洲快馬加鞭從江左趕回,率領門下十三弟子死守上京城門,最終殉城而亡。
連謝琅一個冷血無情的暴君,都感其忠烈,封其為忠烈侯。
顧淩洲極看重蘇文卿這個弟子,謝琅圍城時,蘇文卿還曾奉命去勸降昔日恩師,但兩人不知起了什麽沖突,顧淩洲拒不受降,還當衆宣布與蘇文卿斷絕師徒關系。顧淩洲戰死後,蘇文卿哀痛欲絕,親奉恩師靈位于府中,日日祭拜,連上朝時亦是素衣缟服。
蘇文卿對恩師的感情,感動了不少文人士子。
許多名士都撰寫文章,傳頌這段令人唏噓萬千的師徒情誼。
“公子?”
見衛瑾瑜久不開口,副監正以為對方沒有留宿意願。
也是,值房雖方便,條件畢竟艱苦,對方畢竟是金尊玉貴的衛氏嫡孫。
正要考慮說個轉圜話收場,就見那少年郎擡頭,溫然一笑,道:“閣老施恩,學生感激不盡,就怕占用值房,給閣老添麻煩。”
副監正一擺手。
“這不必擔心。”
“一則,閣老很少在監中留宿,值房裏也沒什麽貴重物品,二則,學生們勤勉上進,閣老也高興。”
衛瑾瑜的确希望可以有一個能自由讀書的空間,左右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挂,問了副監正能否将藏書閣的書帶去值房讀,得到肯定答複後,便收拾好書箱,去找劉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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