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國子學(九)

第024章 國子學(九)

監正心神惶惶幾已吓得魂飛魄散,聽到顧淩洲問話,定神想了想捏着汗道:“只有昨日散學後過去幫忙整理經卷的學生和兩名掌教。”

頓了頓,監正小心答道:“那些學生,還是遵閣老旨意安排的。”

“今年官學生入學第一日閣老便定下規矩日後監中所有義務勞動都交與免試生。”

“故而昨日進過經筵堂的,便是今年免試入國子學的二十名學子,還有兩名臨時過去幫忙的寒門舉子,孟堯,魏驚春。”

室中靜了靜顧淩洲問:“還有其他人麽?”

監正忙搖頭:“沒有了。”

難題再一次擺在了面前。

因有資格拿到免試名額的基本上都是實力雄厚在上京排得上號的世家大族便是皇帝本人,都要敬他們幾分誰有膽量敢訊問他們的子弟。

“陛下。”

一名喚作朱圭的給事中一抖官袍,凜然跪了下去。

“名單既已出來臣以為應當按着韓閣老方才所言對這批學生進行嚴刑重審。無論是誰姓甚名誰只要有謀害聖上之心,皆是十惡不赦之罪。”

朱圭出身寒門只是一個從七品的給事中,以耿直狷介著稱,平日很不得世家大族待見,已經在禮科坐了很多年冷板凳。

為什麽在禮科呢。

因為其他五科涉及到實權的部門都不肯接納他。

禮部老尚書平時就看朱圭不順眼,本以為今日經筵無他可發揮之地,才讓他同行,誰料這顯眼包在這等時候也能不長眼地冒出來,當即怒火盈胸,斥罵道:“你說得輕巧,只有疑罪,才需訊問,你蠱惑陛下濫施刑罰,是要讓上京諸世家覺得,陛下在疑世家們的忠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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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圭冷哼。

“若問心無愧,立身清正,何懼訊問。”

“老大人這般激動,莫非是因為您族中弟子,正在這二十名學生裏?還是因為,鳳閣兩位座主,都有自家子弟在這份名單裏,其中一位還是嫡系子弟。”

朱圭出言犀利而毒辣。

一衆世家官員勃然變色。

被他陰陽怪氣諷刺的鳳閣三位座主之首,首輔衛憫反而神色平靜,毫無愠色露出。

天盛帝掩唇咳了聲,看起來疲乏至極,道:“朕一人安危不算什麽,若寒了忠臣的心,才是罪過深重,今日有驚無險,朕亦安然無恙,此事便算了,便依太傅意見,從那名宮女查起吧。”

“陛下!”

朱圭急眼。

“聖駕受驚如此,怎能算安然無恙!”

随行的幾名寒門官員和下方部分寒門學子亦神色不一。

衛憫一撣蟒服,這時拱袖,不緊不慢站了起來,道:“陛下,朱大人有句話說的在理,清者自清,若問心無愧,何懼訊問。老臣以為,可依韓相所言,對所有涉事學生和人員進行訊問,為證衛氏清白,衛氏弟子,願意接受審訊。”

不僅世家這邊,連寒門官員都露出極大驚詫色。

衛氏世家之首,衛氏子弟都願意接受訊問,其他世家大族,自然無話可說。

而今年得了衛氏免試名額的,還是一位金尊玉貴的衛氏嫡孫。

謝琅一直默默聽着,聽到此處,禁不住看了眼仍跪在皇帝身邊的衛瑾瑜,那少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靜望着地面,并無特別反應。

天盛帝急咳了兩聲,道:“太傅,這如何使得,瑾瑜為了救朕,剛剛才受了傷,如何能再受訊問,朕不同意!”

“陛下。”

滿室沉寂中,衛瑾瑜伏跪下去,道:“只要能證衛氏清白,平宣願意接受訊問。”

天盛帝一愣。

吏部尚書龔珍出列,拱袖道:“有些話首輔避嫌不好講,臣卻不得不說,陛下,若真要訊問,這訊問人選,還須陛下親自指派,以保證公平公正,因嚴格來講,章指揮使亦算涉案人員,若由北鎮撫主掌訊問,未免有‘賊喊捉賊’之嫌。”

龔珍雖出身寒門,但甫入上京,便投入衛氏門下,由衛憫一手提拔上來。

衛憫又主管吏部,誰都知道,龔珍是衛氏的人。

怒火盈胸的世家官員們終于找到宣洩口:“龔尚書所言不錯,聖上遇刺,除了兇手和其同黨,第一個該問責的,就是負責經筵堂布防之人,若防守到位,兇手怎麽可能有機會把匕首放入堂中。”

“章指揮使口口聲聲要重刑審訊旁人,該不會忘了,你自己便是那頭號嫌疑犯吧!”

章之豹趴伏在地,擰眉,鬓角滴落一滴冷汗,朝天盛帝所在方向磕了個頭,道:“陛下,臣願接受任何拷問,以證清白。”

立刻有人冷哼:“那昭獄黑屋子裏一百八十餘種酷刑,都是你章指揮發明,審你?誰敢審你?誰審得動你?”

皇帝虛弱咳聲,再度打斷衆人争吵。

就聞皇帝道:“龔卿所言有理,依朕看,便由顧閣老主持訊問,再由一擅長刑訊者從旁協助,諸卿以為如何?”

顧淩洲位居次輔之位,出身世家,又以清正嚴苛聞名,今年二十名免試學生裏,也無顧氏子弟,由顧淩洲主持審訊,無論世家寒門,都心服口服。

龔珍問:“陛下所提擅長刑訊者,又是何人?”

天盛帝考量了須臾,道:“便由殿前司協助審訊吧。”

殿前司和北鎮撫同屬天子近衛,如今北鎮撫要避嫌,由殿前司頂上,倒也無可厚非。殿前司有恰好只負責外圍布防,不在嫌犯之列。只是……衆人還未發表意見,謝琅先一步單膝跪落,道:“陛下,臣擔此任,恐怕不合适。”

天盛帝目光和煦看向他。

謝琅低聲:“按理,臣應避嫌的。”

衆人這才想起,這位寒門小侯爺,如今不僅擔着殿前司指揮使的職銜,還娶了衛氏的嫡孫,還恰恰是即将受審的那名嫡孫。

這嫌,的确有點大。

天盛帝卻道:“你這是從旁協助顧閣老而已,朕信你,能拎得清是非輕重。”

謝琅暗暗皺眉,只能應下。

只覺今日事處處透着古怪。

以衛氏傲慢和衛憫行事做派,為何會這般輕而易舉同意訊問。

而且,龔珍身為衛氏心腹,刑部尚書,竟也沒有就此事提出激烈反對。

章之豹仍影子一般伏跪在地上,天盛帝顯然有意冷着他,任他跪着,始終沒有叫起。

這滿屋子的人,哪個又是省油的燈。

皇帝順勢而為,讓他協助審訊,何嘗不是用另一種方式,将他推上風口浪尖。

天盛帝并未立刻回宮,而是留在經筵堂裏,顯然是要等訊問結果。

顧淩洲直接征用了國子監的懲戒堂作為訊問場所,所有要接受訊問的學生都被帶到一間單獨的屋子裏。

這些世家子弟,都是養尊處優,被嬌養着長大,家法再嚴厲,也是自家人下手,重不到哪裏,何曾正兒八經吃過皮肉苦頭。

此刻一想到主審的是以手腕剛烈聞名的顧淩洲,還有一個惡名在外挖人腸肚都不眨眼的北境小侯爺在旁協審,一個個都愁雲慘淡,惶惶不安。

如今國子監內外皆嚴密封鎖,他們就算是想給家裏遞個消息都做不到。

其中尤為不安的則屬裴昭元。

旁的子弟可能還挨過家法,裴昭元是家中幺子,正經嫡出,自小被裴氏夫婦捧在手心長大的,連家法都沒挨過。

裴昭元先拍門叫喊了一陣,見無人搭理,悻悻坐回,長籲短嘆,死了半截一般,見一旁衛瑾瑜靠牆而坐,低垂着眼,竟是捧着一本不知哪裏刊印的袖珍筆記在看,露出極度驚訝表情。

“兄弟,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看得下去書。”

衛瑾瑜淡淡道:“做其他事也改變不了什麽,倒不如做些喜歡的事。”

裴昭元不理解。

這就是學霸與學渣思想境界的差距麽!

他往右邊看了眼,發現有兩個人也湊在一起看書,正是衆學生裏唯二的兩名寒門學子,孟堯和魏驚春。

學渣裴昭元再度驚呆了。

一度懷疑,即将迎接他的不是一場殘酷訊問,而是某場大型考試。

到底是他不合群,還是其他人不合群?

“就是說,你們……還有閑餘的書麽?”

裴昭元真誠發問。

孟堯一擺手:“沒了,就一本,我和魏兄還是合看的。”

裴昭元便望向另一邊。

“瑾瑜,要不,咱們也合看?”

衛瑾瑜擡頭看他一眼,頃刻,把原本擱在膝上的書往左挪了挪,放在兩人中間。能和美人同幹一件事,便是讀書這等枯燥事,也是人間極樂。

裴昭元喜滋滋低頭看去。

嗯。

有些怪。

有些不懂。

再看看。

越看越眼花。

第三頁……看着換湯不換藥的佶屈聱牙的章句和邊上密密麻麻還是手寫的注解小字,裴昭元一陣頭昏眼花。

但當着美人的面,如何能表現出自己是個草包。

裴昭元只能硬着頭皮往下看。

這時,房間門被人從外打開,陽光傾瀉而入,兩名腰間挂着殿前司腰牌的玄虎衛從外走了進來。

衆學子頓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那兩名玄虎衛卻沒說話,推開門之後,就讓到一邊。

謝琅一身緋色蟒袍,玉帶束腰,踩着一地陽光,從外走了進來。他身量極高,雖有一張俊美臉龐,眉間卻是沙場淬煉出的殺伐之氣。

輕飄飄往那裏一站,便有一股山岳矗立的威懾力。

吳韬、王斌緊随其後。

兩人先核對了一遍名單,确認無誤,便把名冊遞到謝琅手裏,禀道:“大人,所有涉事學生都在這裏了。”

謝琅一眼就瞧見了坐在牆角的衛瑾瑜。

因那片傾瀉而入的陽光,恰好就籠着那小郎君素色綢袍一角。

他側顏本就有一種明淨的美,被陽光溫柔一籠,如杏花覆了融融春意,溫靜美好,很具有欺騙性。兩人日日同床共枕,謝琅卻知道,那溫順皮囊裏,藏着的絕不是一副溫順靈魂,那微微下壓的眼尾弧度裏,更是時而閃露出一股冰淩一般,生人勿近的冰冷。

謝琅緊接着就看到了與衛瑾瑜袖子挨着袖子,幾乎要挨到衛瑾瑜臉的裴昭元,和那本擱在兩人中間的書。

謝琅盯了片刻,挪開視線,宣布了訊問的規矩和流程,便帶人離開。

不多時,兩名玄虎衛進來,把學生手裏的書冊全部收走了,說是等待訊問期間,不能翻閱閑雜之物。

等屋門再度關上,裴昭元不忿道:“他這人怎麽這樣,看個書也管,他平日在家中也是這般粗暴對你麽?實在是太過分了!待會兒訊問,他該不會也不留半點情面吧!”

問完,裴昭元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謝唯慎這種新婚夜都能忍心把美人獨留空房的混賬,他還指望什麽啊。

謝氏與衛氏有舊怨,這樁婚事,謝唯慎那個混賬本就不情不願,說不準為了在聖上面前表功,還會更心狠手辣。

裴昭元從袖袋裏摸出一顆青色藥丸,遞到衛瑾瑜面前。

“含着這個,到時候實在撐不住,就裝暈吧。”

衛瑾瑜沒接。

這種把戲,顧淩洲和謝琅,哪個能被騙了,都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

裴昭元的話讓衆學子陷入新一輪恐慌。

連素來心大的孟堯都露出凝重色,他和魏驚春是唯一的兩名寒門學子,訊問世家子弟,主審官顧及對方家世,可能還會手下留情,對他們呢?

他倒還好。

魏驚春雖也是寒門,但家底殷實,父親是蘇州富商,跟他這種從小下地幹活的寒門根本不是一回事。

魏驚春似瞧出他擔憂,沉着氣道:“清者自清,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他們不敢太過分的。”

“其實這一關,也沒什麽難過的。”

孟堯憂心忡忡的時候,一道清潤聲音忽響起。

他擡頭,頗是意外的望着牆角突然開口的衛瑾瑜。

魏驚春、裴昭元和其他學子也訝然望去。

這位衛氏嫡孫自入國子學以來,行事低調,獨來獨往,鮮少主動結交任何寒門世家子弟,此刻卻突然發聲,怎能不惹人注目。

衛瑾瑜淡淡道:“想要平安度過此關,其實很簡單。只要我們問心無愧,訊問過程中,堅定表示自己是無辜的,不露出任何猶疑之色或模棱兩可的話語便可。”

裴昭元撓撓頭,不解:“瑾瑜,我們當然會說自己是無辜的。你這話不等于白說麽?”

孟堯卻很快意會,道:“我明白衛公子的意思了。”

“所謂訊問,與其說是身體上的折磨,不如說是考驗咱們的心志。我們越是表現得坦蕩堅定,便越證明我們問心無愧,不是兇手,若因懼怕受刑而躲閃或含糊其詞,才惹人懷疑。難道諸位覺得,兇手當真在我們中間麽?”

“當然沒有!”

“這分明都是章之豹那厮為推卸責任攀咬!”

在場學生畢竟都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

氣憤說完,很快也領悟到這層意思。

他們皆是世家子弟,或功名在身的,即使真的訊問,也不可能用太嚴厲的酷刑,只要能咬緊牙關挺過第一關,基本上就能安然無恙。

如此,氣氛倒是松快不少。

孟堯偏頭,恰與衛瑾瑜視線隔空對上,他點頭一笑,朝對方致意。

**

輕松的氣氛畢竟是短暫的,很快,屋門再次被推開,有玄虎衛進來,按名冊點了一名學子。玄虎衛都是天子近衛,一個個身材孔武彪壯,平日瞧着就夠吓人,此刻落在學子們眼裏,和地獄裏來的黑白無常差不了多少。

被點名的世家子弟容色慘然被兩名玄虎衛帶了出來。

懲戒堂就在不遠,很快,慘叫聲便隔着窗戶和緊閉的屋門傳了進來,學子們縱然有了度過此關的策略和準備,此刻也一個個魂不守舍,愁雲慘淡。

訊問速度差不多一刻一個,被帶走的學子都沒有再回來,顯然被帶到了其他地方,防止串供,很快,房間裏就剩了不到一半人。

屋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來點人的玄虎衛拿着名冊一勾,終于點到了衛瑾瑜的名字。

衛瑾瑜平靜站起來,道:“是我。”

那玄虎衛點頭,道:“三公子,請吧。”

他臂上還有傷,容色姝絕,人也清瘦文弱,又是衛氏嫡孫,其他學子不免都看向他。裴昭元、孟堯、魏驚春三個還沒被點到的更是一臉緊張,衛瑾瑜倒是神色淡淡,跟着那名玄虎衛出去了。

出了屋子,意外發現,謝琅竟然站在廊下。

謝琅朝那玄虎衛揮了揮手:“你在此候着吧,本帥送他過去。”

“是。”

那名玄虎衛領命,門神一般扶刀立在了屋子前,不動了。

衛瑾瑜跟着謝琅往懲戒堂方向走,清風吹過,有幾點柳絮飄進廊下,沾在發帶和羽睫上,衛瑾瑜伸出手指揉了揉,聽前面一直默不作聲的人突然開口:“沒什麽想說的?”

衛瑾瑜不明白他這是要幹什麽。

謝琅已突然停了步。

衛瑾瑜看着他,一步步欺上來,最終将他困在牆角方尺之地。

衛瑾瑜轉目一看,才發現他們很巧妙地處在兩條回廊交界處,隔絕了所有守衛視線。

“那東西,和你有關系麽?”

出神的間隙,上方人眸光沉沉壓下,再度開口。

衛瑾瑜淡淡一笑,擡起眸,問:“殿帥大人,是要提前審我麽?”

謝琅沒答,而是滿含探究道:“本帥只是在想,方才那刺客行刺之時,連章之豹這樣的高手都沒能第一時間護駕,你一個病秧子,是如何第一時間沖上去,為陛下擋下那一刀的。是突然得了某種神力相助,還是說,提前知道點什麽?”

衛瑾瑜神色不變。

“那宮女俯身低頭,托盤被日光一照,恰好洩了一縷寒光出來,被我捕捉到而已。站在禦座後面的人處于視線盲區,遲滞一步,很正常。”

謝琅點頭:“聽着有理有據。”

“只是,既然發現了不對,你為何不第一時間示警?”

衛瑾瑜看着他。

謝琅:“說話。”

衛瑾瑜羽睫揚了下,像是奇怪他的明知故問:“這樣好的立功機會,我為何要拱手讓與旁人?”

謝琅眉挑得更高,有一種終于能稍微撕開那層蛇皮的快感。

“夠坦誠啊。”

“待會兒對着顧淩洲,你敢這麽答麽?”

衛瑾瑜目光于某處流連了下,直視他:“我與殿帥大人,日日同床共枕,坦誠相見慣了,對旁人,自然要顧忌一二。”

他含沙射影,指的什麽,謝琅再清楚不過。

謝琅深吸一口氣,牙根有些發癢。

衛瑾瑜嘴角一彎,那雙漂亮的烏眸裏,是謝琅從未見過的偏執瘋狂色:“再說,你應該感激我。”

“如果不是我替陛下擋了那一刀,陛下龍體但有一點損傷,今日殿前司與錦衣衛,都逃脫不了責罰。”

“殿帥大人,你的青雲路上,有我一功。”

“日後,別忘了還。”

這便是那蛇皮裏真正的模樣麽?

謝琅晃了下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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