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春狩日(一)

第045章 春狩日(一)

雍臨不得不道:“袁二公子您這樣,會害了我們世子的!”

“唯慎,若非走投無路我也不會來麻煩你的。”袁放哀切道:“我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混進上京,便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決心。上京,我是絕不會離開的你若不願幫我就直接向兵部揭發我吧用我一命,成全你的仕途,我這條命好歹還有些用處!”

謝琅于馬上沉默打量袁放。

因為定淵候謝蘭峰和老都督袁霈的關系,他們兩家小輩私下裏也是認識的,袁放自幼性情倔強還曾瞞着袁霈偷偷跑到北境參軍。因而袁家幾個公子他和袁放是最熟的兩人曾一起在北境跑馬比試弓馬騎射。

袁放和他不同,在家中頗受袁氏夫婦嬌寵即使在軍中也是個十分注重儀容和潔淨的公子哥,連盔甲都擦得比旁人锃亮。

可此刻的袁放衣不蔽體滿身污垢衣裳上只有熏天臭氣一條腿似乎還瘸着哪裏還有半分将軍公子儀容可言。

袁放的一番話,也不由讓他想到了上一世的謝氏。

“你來上京可有人幫你?”

袁放一臉慘然:“你看我這模樣,像是有人幫麽。”

謝琅最終道:“換個地方說話吧。”

袁放驚喜擡頭,還未及說感謝的話,一柄冷刃忽橫在了他頸間。

“唯慎,你這是——”

謝琅冷冷道:“我須防着旁人拿你做圈套害我,所以,得罪了。”

他反手一敲,袁放便暈倒在地。

接着使了個眼色給雍臨,雍臨會意,四下仔細查看了一番,道:“世子,沒有追兵,也沒有盯梢之人。這袁二公子把自己弄成這番模樣,想來真是一路躲着追兵混進城的。世子打算把他帶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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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青布馬車,悄然出現在了清水巷蘇宅的後門。

蘇文卿打開門,看着車簾掀開,車裏露出的臉,甚驚訝:“世子?”

謝琅直截了當道:“往你這裏藏個人,方便麽?”

蘇文卿也不多問,點頭道:“世子進來吧。”

雍臨一身黑色夜行衣,直接扛了個麻袋下來,蘇文卿至此方詫異問:“這是?”

“進去再說吧。”

謝琅道。

到了屋裏,雍臨解開麻袋,露出裏面尚昏迷着的袁放,蘇文卿盯了片刻,問:“這就是兵部正在通緝的那位袁二公子?”

“沒錯。”

“我也是實在想不到其他去處了,才不得不麻煩你。”

蘇文卿道:“謝府不安全,義父所在行轅人多眼雜,我這宅子僻靜,平素沒什麽人往來,看宅的也只有蒼伯和一個啞奴,藏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謝琅點頭。

他也是這般考量的。

雖然可能置蘇文卿于危險之地,然這已是目前最妥帖的法子。他爹和袁大都督明面上雖無太多往來,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袁家出事,袁放逃進上京的消息一旦傳出去,他與二叔仍舊容易成為排在首位的懷疑對象。

蘇文卿就不同了。

蘇文卿一個寒門出身的新科進士,剛入職翰林院,與袁家屬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

一般沒人會懷疑到他頭上。

且蘇文卿自幼随二叔出入謝府,自然也清楚謝家與袁家的關系,就算看在二叔面上,應當也願意幫這個忙。

“到底給你添麻煩了。”

“世子說得哪裏話,若袁二公子真的身負冤屈,文卿就算與其沒有交情,也斷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這便是蘇文卿的仁義與可貴之處。

謝琅最後一點顧慮也打消。來的路上,便已讓雍臨傳信給崔灏,不多時,崔灏果然也披着鬥篷從後門進來。

“這個袁放,膽子也太大了!他怎麽敢逃到上京來!”

一進門,見着人,崔灏便跺腳罵了句,顯然也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沉吟半晌,道:“袁老都督夫婦最是疼愛這個二郎,他若真出點什麽事,怕是要絕了袁氏婦的命!”

“只是,若真如他所言,他有冤在身,憑着你爹和袁大都督的交情,咱們也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謝琅道:“侄兒明白,所以才冒險将他帶來。”

這間隙,袁放已悠悠轉醒,茫然打量四周片刻,見着崔灏,倒頭便跪,擡頭已滿面淚痕。

“侄兒冤枉,求伯伯做主!”

崔灏見他如此模樣,亦心下不忍,問:“這到底怎麽回事?”

“侄兒冤枉!袁家冤枉!家父亦并非生病,而是……而是被人暗害。”

“被人暗害?!”

“沒錯,家父年事雖已高,但身體一直很健朗,無緣無故,怎會一病不起,都是那個名叫李從風的奸賊。他以幕僚身份投奔到父親麾下,靠着所謂家傳兵陣幫着父親打了幾場勝仗,獲取了父親信任,之後常住都督府,成為父親禦用軍師。那時父親恰逢舊傷發作,犯了咳疾,這李從風,重金買通郎中,不知在父親常服用的藥裏添了什麽東西,父親咳疾好了幾日後,突然加重,最後竟發展成肺痨,這才卧床不起。”

“父親一病,裴氏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西南兵權攏到手中。其實早在父親病倒之前,裴氏便不止一次派人登門,軟硬兼施,想要父親屈服裴氏,安插幾個裴氏子弟到西南軍中任職,都被父親嚴詞拒絕。”

“自那以後,戶部撥給西南的軍糧,便沒有一次準時如數送到過滇南,兵部對于西南急缺的兵器和戰馬也是各種推诿拖延。”

“此次宣城守将勾結夷人叛亂,那裴北辰明知對方聚集了數以萬計的叛軍,仍命我帶着營中兩千士兵去充當先鋒,誘敵深入,擺明了就是要借着夷人的手坑殺了我們,好清掃障礙,為他的都督之位鋪路。果不其然,我們還未到達宣城,便遭到叛軍埋伏,要不是麾下副将舍命相護,擋在我面前,替我挨了那些冷箭,我袁放早已和那兩千士兵一般,葬身在了宣城。裴氏要兵權,便要踩着我們袁氏的血和屍骨,這天下間,還有沒有公理可言!兩千将士的性命,裴北辰不聞不問,反而要以軍法處置我,我豈能引頸受戮,這才一路喬裝改扮,來到了上京。我用石頭砸折了自己一條腿,跟着那些乞丐吃狗食爬狗洞的時候就在想,一定要裴氏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崔灏沒料到真相竟是這般,心頭沉痛。

謝琅則問:“你說那個李從風是裴氏的人,可有證據?”

袁放點頭。

“我手下副将,曾撞見他與裴氏大總管裴安在酒樓裏密會。”

“可有其他人證物證?”

袁放搖頭。

“裴氏既設此陰毒之計,自然不會輕易留下把柄。”

謝琅又問:“李從風現在何處?”

“跑了,不知所蹤,我讓人翻遍了整個滇南,都沒找到。”

謝琅與崔灏對望一眼,便知這事情難辦。

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有理難辨。

袁放忽道:“但我有裴氏貪腐,倒賣軍糧,勾結內宦私占西南銀礦的罪證。”

崔灏問:“此話可當真?”

袁放點頭,道:“我把賬冊藏在了城西一處狗洞裏,那裏面一筆筆記錄着裴氏與人暗中交易的賬目。裴氏大總管裴安每隔幾月便會秘密南下,就是盯着那些銀礦。”

崔灏:“既有證據,就好辦多了,只是只憑一本賬冊想要扳倒裴氏,也不容易。你想告裴氏,也得有人敢接才行,天下間,能接你這案子的,恐怕只有一個地方。”

謝琅擡頭:“二叔是指督查院?”

“沒錯,想查裴氏這樣的世家大族,除了顧淩洲之外,沒人能查,也沒人敢查。然而即便是顧淩洲,面對裴氏,恐怕也頗多忌憚,且顧淩洲素來重規矩,袁放又是在逃嫌犯,就怕這位閣老會嚴格按照流程,先讓兵部接,再轉刑部。”

蘇文卿一直默默聽着,此刻道:“天色不早,就要宵禁了,依孩兒看,義父與世子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教人取了那本賬冊,再從長計議。”

崔灏:“也只能如此了。”

又将李梧留下,囑咐他與蒼伯一道守好門,方與謝琅一道坐車離開。

回去路上,崔灏長籲短嘆幾聲,問謝琅:“你怎麽看這事?”

謝琅坦然道:“一個處理不慎,便是惹禍上身,且裴貴妃如今剛有身孕,裴北辰又已經到滇南赴任,這個時候想動裴氏,別說證據不足,就是證據充足,恐怕也很難傷裴氏根基。”

“你說得一點不錯,可袁家落到這種地步,若連我們都坐視不理,誰還會管袁家的閑事。你袁老伯一世英名且不論,這個袁二郎,最好的下場,恐怕也是要當一輩子逃犯了,他好歹也是個忠臣之後啊。”

謝琅默然。

上一世,謝氏境況,和如今的袁氏,何其相似。

只是如今袁放,還能求助他,求助二叔,尚有督查院這根救命稻草可尋,那時的謝氏,因為顧淩洲致仕,督查院遭受打壓,卻是求神無路,訴冤無門,只有引頸受戮的份兒。若不是蘇文卿與衛氏虛與委蛇,冒險救他出來,讓他得以亂臣賊子的身份報了滿門血仇,他也早已淪為昭獄裏的一抹冤魂。

“還有一事。”

崔灏忽道:“那衛三如今雖在督查院就職,此事,你先莫與他提起。他畢竟是衛氏的人,在此事上,未必與你一條心。袁放逃來上京的消息,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了。”

謝琅直接回了謝府。

孟祥知他今日回京,特意留了門,到了東跨院,屋裏果然亮着燈,顧、李二女官一如既往侯在廊下,見謝琅回來,忙迎上行禮。

謝琅直接進了屋,和外頭清寒截然不同,屋裏是舒适的薰暖。

衛瑾瑜破天荒沒有坐在床帳裏看書,而是展袖跪坐在長案後,正認真書寫着什麽。

他依舊一身素色束腰綢袍,寬袖自然垂落,束發的發帶卻是一根紗帶,濃密纖長的羽睫被燭光籠着,有一種歲月靜好的美。

謝琅一路壓在心頭的沉沉重擔忽然就消減了許多。

便擡步湊了過去。

“忙什麽呢?”

衛瑾瑜筆尖頓了下,擡頭看他一眼,顯然并不覺得他們有必要談論這等私事,淡淡問:“有事?”

謝琅沉默在對面坐下。

嘴角一挑,“這話說得,好像沒事就不能聊聊天了。”

衛瑾瑜道:“你擋着光了。”

謝琅從善如流地挪開了些。

坐了片刻,忽問:“你們督查院,是什麽案子都能接麽?”

“自然不是。”

“那都接什麽案子?”

“重案要案,刑部和大理寺解決不了的案子。”

“那可有不經刑部和大理寺,直接由督查院接手的案子?”

“有。”

謝琅心一緊,盡量漫不經心問:“什麽案子?”

衛瑾瑜筆不由再度頓了下,擡頭,以異樣眼神看他一眼。

“看什麽?”

“沒什麽。”

衛瑾瑜面冷如故:“就是覺得,世子突然如此關心督查院的事,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

“什麽錯覺?”

“殿帥大人,怕不是犯了什麽不得了的案子了。”

“……”

謝琅順手撈起墨錠,殷勤研了兩下墨,道:“你還沒說,到底什麽案子,督查院會直接接呢?”

“聖上欽命查證的案子。”

衛瑾瑜淡淡說完,便瞥見謝琅在動他的墨。

想說什麽,忍住了。

謝琅自沉默坐着,過了好一會兒,忽問:“還沒寫完麽?”

“快了。”

“多久?”

“與你有關系麽?”

“當然。”

空氣詭異靜了下。

衛瑾瑜諷刺:“殿帥大人不會要告訴我,你在等我一起睡覺吧。”

“這麽明顯麽。”

謝琅笑了聲,等人終于擱筆,直接起身過去,将人打橫抱起。

如緞烏發散落臂間,留下一片清涼涼意。

衛瑾瑜冷冷打量他片刻,笑道:“怎麽?今夜又想‘隔靴搔癢’了麽?”

綢袍下,那兩條修長緊致的小腿緊緊并攏着,顯然不給他任何一點可乘之機。然而這說話的語氣,顯然又帶了引誘和挑逗。

這欲蓋彌彰的動作,反倒讓謝琅渾身血液激蕩沖擊腦頂。

謝琅依舊将人抱回帳中,放到枕上圈着。

在對方冷冷注視下,先解開那根束發的紗帶,接着是腰帶,手掌自腰側摩挲而下,感受到懷中身體不受控制軟下一刻,方直接探手入綢袍,強勢握了下去。

“就一刻,好不好?”

他以商量的口吻道,低頭,再度噙住了那仿佛散發着甜蜜氣息的唇瓣。

**

次日醒來,身側已沒有人。

謝琅睜開眼,伸手往唇上随意一摸,果然毫無意外,又摸到一塊新鮮出爐的血痂。

咬哪裏不好,回回都要咬他這裏。

然而只要一想到昨日帳中那雙含着水光的眼睛,和少了衣料阻隔,截然不同的觸感與體驗,他仍舊忍不住的血液激蕩。

咬便咬了。

要是能日日把人那般圈在身邊,便是再多咬幾口又如何。

就算真是條毒蛇,他也悉數全吞了。

“世子爺。”

雍臨聲音在外頭響起,帶着審慎。

謝琅起身攏上衣袍,打開門,問:“如何了?”

雍臨原本要開口,乍然看到謝琅唇上鮮明一塊尚帶着血跡的血痂,驟然啞了下。

謝琅淡淡道:“說正事。”

“哦。”

雍臨進了屋,把屋門關上,方從懷中掏出一個沾滿泥的布包,道:“屬下一早按着袁二公子說的位置尋去,果然找到了賬冊。”

謝琅解開布包,裏面賬冊還完好無損,可見袁放這一路是用心保存了的。翻開大致看了下,裏面條目清晰,記錄着裴氏暗地裏倒賣軍糧、盜采銀礦的每一筆交易。

“前線戰士餓着肚子打仗,後面世家竟還将本屬于将士們的糧食高價倒賣牟取暴利,這些世家,真是可惡至極!”

雍臨氣憤道。

“世子爺,現在怎麽辦?今早屬下去取東西,發現城中巡邏守衛比平時多了許多,城門口還有幾個裴氏暗衛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袁二公子逃入上京的事被發現了。”

“若讓袁二公子直接帶着證據去督查院,也不知,那位顧閣老肯不肯接。”

謝琅問:“你确定,你看到的是裴氏暗衛?”

雍臨點頭。

“錯不了,他們雖然做尋常護衛打扮,但巡城的兵馬司副使都對他們點頭哈腰,十分客氣,那樣的身形長相,只能是世家大族府裏暗衛。”

謝琅心微微一沉:“若真是裴氏暗衛,袁放就不能直接去督查院了。”

他們能想到袁放如今猶如困獸,唯一的出路是去督查院鳴冤,裴氏不會想不到,以裴氏作風,必會在督查院外設下重兵埋伏。

如果見不到顧淩洲本人,袁放根本連進督查院大門的機會都沒有。

雍臨立刻領回了這層意思,不免跟着發愁:“那怎麽辦,屬下聽聞,那位顧閣老,白日裏要經常去鳳閣辦公,怕不一定待在督查院。總不能讓袁二公子直接去宮門口蹲着吧。”

謝琅背手想了良久,道:“別廢話,先去殿前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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