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春狩日(八)

第052章 春狩日(八)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

謝琅正要退下便聽外面忽然哨聲長鳴,傳來鋪天蓋地的“抓刺客”的聲音。

謝琅迅速轉身出帳,只見整個營地裏燈火通明手執火杖的錦衣衛正往禦帳方向急湧而去。

強烈的不安預感在心口蔓延,謝琅再顧不得許多,飛身掠去一看包圍圈中央袁放披發跣足手中握着一把長刀,神色癫狂,正發了瘋一般往禦帳內狂奔。

利箭從四面八方射去。

袁放撲倒在地,身上插滿箭,口齒湧着血雙目圓睜手中刀砰然墜地但仍擡着一只手死死瞪着搖曳的明黃錦緞制成的禦帳帳門,兩顆眼珠子似要瞪出來。

“陛、陛下……”

“袁氏……冤……”

那只擡着的手最終垂落在地。

袁放倒在血泊中似有所覺般垂死之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慢慢扭過頭看向謝琅所在方向。

寒意自腳底蹿上直透肺腑謝琅渾身僵硬要走過去,被一只手拉住。

轉頭便對上蘇文卿焦急的臉。

蘇文卿朝他默默搖頭。

謝琅咬牙,渾身都顫抖起來,深吸一口氣,掙開蘇文卿的手,朝着袁放屍體所在大步走了過去。

“謝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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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在外側的錦衣衛露出狐疑神色。

謝琅視若無睹,俯下身,将袁放撈起。

袁放身體溫度正在迅速消散,昭示着這真的已經是一具絕了氣息的屍體,袁放大睜的雙目裏,盡是冰冷恨意。

謝琅如墜冰窟,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唯慎,明日賽馬,這頭籌我是拿定了,你且把酒錢備好,等着請我吃酒吧。”

“唯慎,春深巷裏新開了一家酒坊,當垆賣酒的娘子十分貌美,明日操練結束,一道去沽酒如何。”

“你也應當适當注意下穿着打扮,總這樣糙着,哪家小娘子肯嫁你。”

“……”

年少時縱馬長歌的情景歷歷在目,一字一句,一笑一語,皆如利刃剖入心口。

禦帳內終于起了動靜,曹德海扶着天盛帝步出帳外,天盛帝臂上纏着繃帶,披着件明黃披風,震驚望着眼前情景,問:“這是怎麽回事?”

負責值守的錦衣衛正要答,謝琅先一步放下袁放屍體,跪地,一字一頓道:“嫌犯袁放,意圖擅闖禦帳,已經伏誅。”

“袁放?!”

天盛帝看向地上浸在血泊裏的屍體和半面染了血的刀,愕然說不出話。

曹德海則環顧一圈,跳腳大怒:“你們是如何當值的,竟然讓嫌犯持刀闖到禦帳前!”

所有在場錦衣衛皆齊刷刷跪地請罪。

謝琅接着道:“嫌犯行為反常,方才氣絕時,口呼冤枉,與臣說,他有冤情要與陛下訴。”

“謝指揮使在說笑吧!”

一道聲音陡然響起。

帳中大小官員聽聞動靜,已經紛紛起身過來圍觀。說話的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書裴行簡。

“嫌犯若要鳴冤,該帶着狀紙才是,怎會發了瘋一般持刀砍人。他哪裏是要同陛下鳴冤,分明是要取陛下性命!謝指揮使,你身為殿前司指揮使,遇到這等事,不立刻将嫌犯就地正法,護聖駕周全,反而聽信嫌犯狡辯之詞,是何居心。還是說,謝指揮與這嫌犯是舊識,才如此回護。”

裴行簡端着寬袍袖口,眼梢含着冷笑道。

謝琅并不理會,依舊望着天盛帝。

“然嫌犯氣絕前,的确是如此同臣說的,嫌犯還曾用暗箭往營中送血書,訴其冤屈,陛下可以問首輔。”

說話間,衛憫已然一身仙鶴補服,來到了禦帳前。

“陛下。”

衛憫俯身行禮。

“太傅不必多禮。”天盛帝急問:“方才唯慎所說血書,究竟怎麽回事?”

“哦,血書是有,不過是嫌犯心中不忿,一些對陛下不敬的胡言亂語而已。”衛憫神色閑淡,道:“唯慎年少不經事,發現之後,不敢驚擾聖駕休息,才将東西先呈與老臣閱覽,望陛下恕他魯莽之罪。”

“陛下傷勢未愈,那等東西,還是不看為好,老臣便做主讓人燒了。”

謝琅霍然轉頭,難以置信望着衛憫,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捏成拳,直到指縫流出血。

錦衣衛很快将袁放屍體擡走清理,天盛帝亦由曹德海扶着回帳休息。

空蕩蕩的大營外,很快就剩了謝琅一人。

雍臨尋過來,忍着眼底淚意,低聲道:“世子爺,您不該留在這裏,回去吧。”

謝琅擡頭,素來銳利的眸裏,竟透着茫然。

“是我錯了。”

他低聲笑起來。

“大錯特錯。”

明明已經活過一世,他竟然還天真的相信,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天下,還有公道正義可言。

裴氏沒有錯,衛憫也沒有錯。

是他錯了。

雍臨懇求道:“世子,您別這樣,屬下害怕。”

“我沒事。”

謝琅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那雙琥珀色眸裏,已恢複慣有的冷酷與銳利。他偏頭,看了眼地上未幹涸的血跡,等胸腔裏終于能吸進新鮮氣息,包括空氣裏彌散的血腥氣,方一撫袍擺,站了起來。

進了帳,雍臨紅着眼道:“世子離開後,袁二公子雖有惶恐,但情緒尚算穩定,一直老實坐在案後等世子回來,中間還與屬下說了很多貼心話,誰料錦衣衛換防時,袁二公子突然發了瘋一般沖出帳去,還奪了錦衣衛手裏的刀。”

謝琅忽問:“他今夜都吃過什麽?”

“就是錦衣衛送進來的尋常飯菜,屬下也吃了。”

“還有其他入口的東西麽?”

“這……沒有了,無論水還是飯菜,都是統一配送,若真有問題,屬下不可能沒事。世子是懷疑什麽?”

謝琅也不知道。

但袁放突然發瘋,顯然不正常。

謝琅:“你現在就去打探,他們把袁放的屍體丢到了何處。”

雍臨會意,立刻出帳去辦了。

老仆亦第一時間将外面發生的事禀報給了顧淩洲。

“那袁二公子,也不知怎麽就發了瘋一般,提着刀往禦帳裏闖,聽說還砍傷了兩個錦衣衛,所幸沒釀成大禍。”

顧淩洲沉默不語。

老仆自顧嘟囔:“說來這事兒也真是蹊跷,弑君也沒見過這種弑法,這不是活膩歪了純找死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就突然瘋魔成這樣。”

“閣老方才還說昨日刺殺之事疑點重重,要找陛下說一說兇手的事呢,這下,也不必再辛勞過去了。”

“這位袁二公子,連提刀闖禦帳這種糊塗事都能幹出來,雇幾個匪徒,也沒什麽奇怪的了。”

顧淩洲自于案後坐了,道:“取紙筆來。”

老仆詢問:“閣老是要?”

顧淩洲嘆口氣:“子孫不肖,好歹讓袁霈能安度晚年。本輔要給陛下上書。”

春狩慣例三日,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規矩,兇手既已伏誅,第三日狩獵照常進行,只是皇帝受傷,未再親自下場參與。

但天盛帝仍設了彩頭和恩典,鼓勵衆官員積極參賽。

謝琅毫無意外拔了頭籌,整整幾大車的獵物,玄虎衛連同內宦搬運了小半個時辰才搬完,并還捕得九色鹿一頭,獻于天盛帝。

九色鹿素來被視為吉祥之兆,天盛帝大喜,命人将鹿帶下,好生照料,明日随聖駕一起帶回宮中,放入珍獸園中喂養。

并笑着同謝琅道:“朕說了,拔得頭籌者,除了三百賞金,還能得一額外恩典,卿想要何恩典,不妨說來。”

一時,場中衆官員目光都彙集到那身量優越,一身玄色蟒袍的少年郎身上。

謝琅單膝着地,恭行一禮,道:“此次陛下遇險,皆因臣失職之過,臣不敢讨賞,倒着實有一心願,望陛下成全。”

天盛帝便溫和問是何心願。

謝琅道:“聖駕有驚無險,全賴章指揮使關鍵時刻舍身擋在陛下身前,臣請求陛下将章指揮使官複原職。”

“此外,臣自請革職,戴罪立功,懇請陛下,允臣留在此地,配合當地守将剿滅南郊匪患後,再行回京。”

衆臣聞言,皆是驚愕不已。

一則,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因着國子學事件,停職已久,眼下應當在府中閉門思過才是,何時舍身救駕了?

二則,殿前司指揮使,正三品的武官,天子近衛,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來的美差事,這位定淵侯世子,竟然自請革職,說不要就不要。

真是年少輕狂且無知啊。

而且,南郊匪患,那是由來已久,出了名的兇悍難纏,凡是自告奮勇前去剿匪的将領,皆是損失慘重,有去無還,在此地駐紮的京南大營,營盤凋敝,地廣兵稀,窮得狗都不待見來,早就一盤散沙,只要有點門路的,都不願意被調到此地戍守。

戰功半點撈不到,還要三天兩頭被悍匪打劫。

要不是南郊是太祖欽定的獵場,春狩也不會冒險在此地進行。

這定淵侯世子是腦子被驢踢了,才會去啃這塊硬臭骨頭。

天盛帝神色數變,最終有些難為情嘆道:“既然話已說到了這裏,朕便也不再瞞着諸卿了,昨日舍身救朕的,的确是章之豹不錯。”

言罷,朝身後道:“章指揮,還不将你的真面目露出。”

立在天盛帝身後的鐵面侍衛應是,伸手摘掉銀面,露出一張眼角爬着傷疤的臉。

驚呼聲四起,章之豹面朝天盛帝,衣擺一揚,單膝跪地:“罪臣叩見陛下。”

衆臣意外,沒料到那一直随侍在天盛帝身側的神秘鐵面侍衛竟真是久不露面的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不由神色各異。

天盛帝又凝目看向謝琅:“朕既允許了你恩典,自當應諾,只是,剿匪可是個辛苦又危險的活兒,唯慎,你當真想好了?”

謝琅伏地:“求陛下成全。”

“便是從最低階的武将做起,你也願意。”

“臣願。”

天盛帝看向下首端坐的衛憫:“首輔的意思呢?”

衛憫起身,神色不顯道:“封官授将,自由陛下做主。”

天盛帝點頭,道:“唯慎,朕便封你為京南大營從五品武毅将軍,全力配合張大将軍,及早肅清南郊匪患。”

有了野味,午宴自然是吃肉喝酒。

次輔韓莳芳笑着起身道:“陛下,盛筵難得,依臣看,不如讓今年的新科進士們作詩助興以記盛事如何,聽聞今年進士裏,可有不少擅作詩文的大才子。”

天盛帝欣然道:“韓相這個主意好。”

“這樣吧,朕親自出二百金做彩頭,作得好的,朕另有重賞。”

語罷,竟真命曹德海捧出二百金,用紅布封着,放到了禦案上。

韓莳芳道:“既如此,臣也願意出一百金,作為彩頭。”

又看向另外兩人:“首輔,青樾,你們出多少?”

衛憫與顧淩洲于是也各出了一百金。

天盛帝笑着說:“既如此,所有詩文,便由三位閣老一起評斷,得頭籌者,得二百賞金,剩下的三百金,前二十名內,人人有份。”

曹德海立刻領着內宦們将筆墨紙硯分發下去。

寫詩作賦,對進士們來說,不過是信手拈來的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或伏案或席地作詩的新科士子身上。

內宦們在席間游走,将衆進士作好的詩詞收集起來,呈遞給天盛帝和三位閣老閱覽。天盛帝笑道:“朕不過看個熱鬧而已,究竟哪一篇更勝一籌,還得三位閣老評判。”

詩文不同考試,都是要署名的。

傳遞一圈後,首輔衛憫率先撫須道:“要論最佳,當屬蘇文卿這篇《鳳凰臺懷古》,意境雄渾,無出其右。”

鳳凰臺,正是南郊獵場一處前朝古跡,以鳳凰臺為題,既應景又切題,可謂匠心獨運。

韓莳芳笑着颔首。

“首輔所言不錯,這首《鳳凰臺懷古》,的确風骨峥嵘,毫無文弱之氣,教人眼前一亮。不過,我看瑾瑜寫的這篇《庶人歌》也十分不錯,旁人都是寫景寫情寫盛筵之歡娛,唯獨他落筆清奇,以庶人為題,倒也符合陛下愛民如子之心。”

衛憫面上無甚波動道:“豎子無知,賣弄筆墨罷了。”

“首輔就是太嚴厲了。”

韓莳芳轉望向顧淩洲,笑吟吟問:“青樾,依你看,哪篇最佳?”

一時間,所有視線都凝在顧淩洲身上。

因顧淩洲的意見,将直接決定頭籌的歸屬。

蘇文卿出身寒門,又是本屆新科狀元,兩月之後即将入職督查院。衛瑾瑜這個衛氏嫡孫則已經進了督查院,還擔着司書一職,自兩人同中會元起,便是兩虎相争的勢頭。

而關于衛瑾瑜六科全滿入督查院之事,這陣子衆官員私底下也早就議論爛了。

誰不想看看,顧淩洲到底偏向誰。

幾個圍在蘇文卿身邊的進士不屑議論:“一個世家嫡孫,卻寫什麽庶人歌,這不是擺明了故意迎合閣老喜好麽。那點子心思,以為誰看不出來。”

“誰說不是,我看多半要如兩個會元一般,出兩個頭籌了,首輔就坐在旁邊,閣老就算再喜文卿的詩,也多少要給衛氏一個面子。”

這個觀點得來大部分人認同。

因而對于最終結果,衆人倒也沒多少興趣去猜了。

而席上,顧淩洲也終于徐徐開口:“依本輔看,《鳳凰臺懷古》确是難得佳作,《庶人歌》卻風骨奇秀,更勝一籌。”

一衆進士都震驚傻了眼。

萬萬沒料到,顧淩洲竟會點一首衛氏嫡孫的詩作頭籌。

衛瑾瑜上前領了賞金謝恩,便坐回席上。

一旁,謝琅自斟自飲,對于周圍歡娛氣氛充耳不聞。

回程路上,衛瑾瑜依舊跟着顧淩洲的車駕侍奉筆墨。

午後山間突然飄起細雨,便是馬車也颠簸難行,顧淩洲正握着一份文書出神,忽聽外頭傳來嘈亂,便問:“出了何事?”

司吏在外禀:“回閣老,山道泥濘,是一位大人不慎墜了馬。”

“哪一位?”

“今年的新科狀元,翰林院編修蘇文卿,也就是快要轉入督查院任職的那位蘇大人。”

顧淩洲沉吟須臾道:“讓他上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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