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金杯飲(十)
第062章 金杯飲(十)
空氣一霎寂靜。
少年再度開口。
“自然下官資歷淺薄,是無法與另外兩位大人相比的。”
“北鎮撫昭獄,黑屋子一百八十餘種酷刑天下皆知,任你銅皮鐵骨,牙硬如鐵到裏頭也能給你撬開。刑部麽有首輔親自坐鎮又有龔尚書這樣的能臣幹将在旁輔佐,輕易自然也出不來什麽冤假錯案。”
衛瑾瑜慢悠悠說着,那廂,虞慶渾圓的面上已經徹底失了血色,整個人亦如秋風裏的枯草一般抖将起來。
不等少年說完便哆嗦着開口:“我、我去督查院!”
“我願意跟你走!”
龔珍怒火更盛直接重哼一聲:“朝中凡有重案要案我們刑部向來排在第一道沒道理你們督查院跑來搶人,來人立刻将嫌犯拿下。”
章之豹這時也輕飄飄打了個手勢一幹錦衣衛齊刷刷亮出腰間的繡春刀來。
“朝中凡三品以上官員犯了事,”章之豹擡手摸了摸眼角刀疤平靜語調裏透着不容違逆的強勢:“北鎮撫可不經三法司直接緝拿審問直達聖聽今日我看誰敢與我章某人搶人。”
虞慶登時面如土色,聽了章之豹的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竟自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橫在頸間,望着衆人狠聲威脅:“今日誰敢強帶我走,我便血濺當場!”
龔珍神色不變,甚至還冷笑:“這種招數對本官沒用,虞慶,好歹同僚一場,若是識趣,就不要頑抗。”
“都退後!”
虞慶顫聲大喊,脖子上霎時見了血。
章之豹終于皺眉,示意左右不要輕舉妄動,龔珍則高踞馬上,冷眼瞧着,只在虞慶發瘋間隙,朝身旁一名衙役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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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會意,悄悄擡起手裏的弓,将箭镞對準虞慶咽喉。
“老爺!”
虞夫人急得大哭,從馬車裏探出頭來。
虞慶餘光視見,吓得慌忙要去關車門,便是這一側身間隙,衙役手中的暗箭已破風而至,直逼虞慶頸間。
電光火石間,章之豹掌間繡春刀飛震而出,刀刃精準卡在暗箭與虞慶頸側肌膚間,将暗箭斬為兩段。
“拿下!”
繡春刀插入地面挺立着,章之豹一聲令下,錦衣衛立刻呼啦啦湧了過去。
虞慶絕望癱倒在地。
“顧閣老到。”
一聲唱報自混亂中響起。
顧淩洲一身一品紫色束袖蟒服,自轎中步出,身後跟着楊清、代掌印曹德海和一列玄虎衛。
龔珍一驚,不得不下馬跪倒。
“見過閣老。”
其他人也紛紛跪落。顧淩洲手中捧着一副明黃卷軸,道:“陛下已下旨,戶部糧倉一案幹系重大,由督查院并刑部、大理寺三司聯合審理此案,北鎮撫從旁旁聽,以核證謠言,平息民憤,虞慶暫押督查院。來人,将虞慶及其夫人陳氏帶回督查院去。”
随行玄虎衛立刻上前,将虞慶和陳氏羁押了起來,虞府所有下人亦被封足在府門,不得外出。
龔珍明白大局已定,行過禮,便帶着刑部衙役匆匆離開了,章之豹也只得收起繡春刀,命錦衣衛悉數撤下。
**
督查院,政事堂。
當值禦史和司吏們進進出出,望着一身青色官袍,長跪在廊下的少年,意外有之,同情有之,憐惜有之,當然,還有一小部分幸災樂禍的。
畢竟,閣老禦下雖嚴厲,但這般不留情面,直接罰着當衆跪在政事堂廊下的,這麽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個。
“俗話說得好,年少莫輕狂,當心飛得越高,摔得越狠,如今可真真是應了這景兒了。”
一名老禦史陰陽怪氣道。
前陣子,衛瑾瑜因為揚州一案大出風頭,年紀輕輕便升了正六品的侍禦史,讓很多在院中幹了很多年仍位居七品的老禦史不甘又嫉妒,說話的正是其中之一,如今見衛瑾瑜栽了跟頭,在顧淩洲跟前失了寵,豈能不幸災樂禍。
衛瑾瑜平靜聽着,聽完,嘴角輕一牽,擡眸道:“老禦史不肯高飛,是因為飛不動,還是不想飛?”
“你——”
那老禦史沒料到這平素看起來柔弱好欺的少年竟然還敢這般奚落諷刺他,一時戳中心事,面皮唰得一紅,又羞又惱指着衛瑾瑜,氣得說不出話來。
“行了,閣老還在裏頭,這般吵鬧喧嚷,成何體統,還不快退下,幹你們自己的事去!”
鄭開走過來,劈頭蓋臉将衆人訓斥一通,說那老禦史:“你好歹也是院裏的老人,如此和一個後輩計較,也不怕人笑話。”
老禦史面皮更紅了,憤憤甩袖而去。
其餘看熱鬧的素來畏懼鄭開這個掌事禦史,也急忙低頭散開了。
鄭開打量了眼仍安靜跪着的少年,無奈搖了下頭,擡步往政事堂內走了。
值房內,楊清親手将一盞熱茶遞到沉默端坐在案後的顧淩洲面前,道:“都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師父就算有再大的怒火,也該消了,那孩子也是要臉面的,師父就這般罰他跪在外頭,人來人往的,那臉上怎麽過得去。”
顧淩洲嘆口氣,喜怒不辨道:“他膽子實在太大了。”
楊清笑道:“非是如此膽魄,如何能替師父連辦兩樁這麽漂亮的案子。師父素來賞罰分明,只罰不賞,怕是說不過去吧。”
顧淩洲又默了半晌,方道:“讓他進來。”
楊清應了,自去喚人。
片刻後,衛瑾瑜進來,展袍跪落,規規矩矩行禮。
“下官拜見閣老。”
顧淩洲并不叫起,而是道:“縱火燒災區,魚腹傳血書,本輔掌督查院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遇着你這樣能幹的禦史,依本輔看,你也不必在督查院幹了,直接提把刀去山上當土匪算了!”
見少年垂目抿着唇不吭聲,顧淩洲沉聲問:“平日裏不是很伶牙俐齒麽,怎麽不說話了?”
衛瑾瑜以手加額,再度規規矩矩伏地叩首。
“下官無言可辯,請閣老責罰。”
看着伏在地上的清瘦身影,顧淩洲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衛瑾瑜便自己擡起頭道:“下官認打認罰不假,可若有下一次,下官依舊會這麽做。”
值房裏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連站在一側的楊清都微微皺起眉,覺得少年太沒規矩了些,敢這般與恩師當面頂撞。
顧淩洲倒似乎毫不意外這個答案,并未發怒,只目中厲色更重了些:“本輔問你,‘倉廪空,災禍出’六字,究竟是你自己杜撰,還是确有實情?”
衛瑾瑜毫不遲疑答:“是下官猜的。”
“猜的?”
“是。”
在顧淩洲面色徹底鐵青前,衛瑾瑜道:“事實證明,下官猜對了。若戶部糧倉沒有問題,虞慶不會心虛到卷家而逃,更不會寧願自刎也不願跟着刑部與北鎮撫的人走。”
“那你又為何會有此猜測?”
“倒推的。無緣無故,幕後主使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铤而走險,費盡心機地要置那兩萬災民于死地,而眼下災民最緊缺之物,無非是赈災糧而已。”
顧淩洲忖度片刻:“那山洪之事,你又是如何提前預知內情的?”
“因為下官有次外出汲水時,無意在河中發現此物。”
衛瑾瑜從袖袋裏取出一團白帕,展開,呈至顧淩洲面前。
衛瑾瑜:“這手帕中包裹的黑色粉末,便是下官在河水中發現的東西,閣老應該識得,這是黑火.藥粉末。”
“當時那條河流,正是從伏龍山方向流瀉而下,下官便鬥膽猜測,是有人在山裏埋了大量的黑火.藥。”
這些粉末,自然不是衛瑾瑜自己發現的,而是臨走前,從謝琅衣裳裏順來的。
楊清看得觸目驚心。
沉痛道:“為了遮掩罪行,竟能想出這種陰險毒計,那可是兩萬多條人命,他們竟也下得去手!實在是罪無可赦!”
“只是,我記得黑火.藥是兵部制造,管控嚴格,平日都封存在兵部專門建造的火器庫裏,重兵把守,只有經鳳閣、司禮監同時審定後才能取用。如果真有如此數量的黑火.藥外洩,難道兵部也參與了此事麽?”
“是與不是,一查便知。”
顧淩洲提筆迅速寫了道手谕:“楊清,你與鄭開一道,立刻拿着本輔手令,到兵部搜檢調查此事。”
楊清接過手谕,領命,又擔憂問:“最緊要的還是戶部那邊,只是,戶部由首輔執掌,想要搜檢戶部的糧倉,怕不容易。”
“本輔親自過去一趟。”
顧淩洲擱下筆,站了起來。
望着乖順立在下首的少年道:“你随本輔走一趟。”
衛瑾瑜拱手應是。
**
因虞慶下獄,整個戶部衙署人心惶惶,群龍無首。
左侍郎衛嵩還因着之前織造局的案子停職在家待查,新任右侍郎被派去了延慶赈災,領頭的尚書又剛剛被下了大獄。
整個一條街上,再沒有比他們戶部更倒黴的部門。
一夕之間,朝中六部,戶部應是從一個香饽饽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聽聞顧淩洲親自駕臨,一名員外郎和幾名主事不得不硬着頭皮迎出,哆哆嗦嗦于階下跪了:“下官拜見閣老,閣老萬安。”
顧淩洲:“本輔要開倉驗糧,便先從你們戶部本部三個糧倉開始驗吧。”
衆人聞言齊齊變色,繼而磕頭如搗蒜。
“閣老見諒,這等事,下官們做不得主啊。”
顧淩洲道:“既然你們做不住,本輔便替你們做主了,來人,打開戶部倉門,驗糧。”
督查院衆司吏應是,立刻要領着前來協助調查的玄虎衛往糧倉方向去。
戶部一衆官員想攔又不敢攔,一個個急得滿頭大汗。
“首輔到。”
伴着通報聲,首輔衛憫着一身藍色蟒服,後面跟着幾名戶部官員,施施然走了進來。
“青樾好大的陣仗那。”
衛憫徐徐道了聲。
顧淩洲轉身,拱手為禮:“首輔。”
衛憫一笑,盯着跪在地上的一衆戶部官員,面色卻沉下:“顧閣老奉命查案,你們理應積極配合,豈能橫加阻攔。”
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官員們哪裏敢說什麽,只唯唯諾諾請罪。
衛憫吩咐:“搬兩把椅子過來,今日,本輔便與顧閣老一道等着這開倉驗糧的結果。”
衛瑾瑜立在顧淩洲身後,聞言,不由皺了下眉。
兩個戶部司吏已迅速将椅子搬來。
衛憫一派閑然,與顧淩洲道:“青樾,坐吧。”
顧淩洲沉默須臾,與衛憫一道落座。
一幹官員都戰戰兢兢立在兩側。
司吏們要進去搜檢時,衛瑾瑜忽然朝顧淩洲道:“閣老,請允許下官親自為閣老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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