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刀鞘出(四)
第076章 刀鞘出(四)
“世子這邊請。”
夜色阒然,韓府管事提燈引着謝琅來到韓府書房內。
“世子在此稍坐,閣老馬上就到。”
管事道并吩咐仆從奉上盞熱茶。
“有勞。”謝琅展袍坐下,環顧四周,只見書房布置古樸典雅甚至可稱得上樸素唯獨窗臺上擺着幾盆品相名貴的蘭花。
不多時韓莳芳穿着件燕居常服走了進來。
謝琅起身,要行大禮,被對方及時扶住:“不必多禮,我與你父親已經有許久未見,他身體可還好?”
“勞閣老挂念一切安好。”
兩人坐下韓莳芳道:“你的來意本輔已經知曉你放心,既是你父親讓你過來此事本輔必定會鼎力相助。”
謝琅沒料到對方答應得如此痛快沉吟須臾,道:“之前是末将失禮沒有及時拜會閣老還請閣老勿要見怪。”
“這不怪你。衛氏一手遮天裴氏橫行霸道許多事本輔也是力不從心,且朝中素來忌諱閣臣與邊将私相往來咱們不見面,倒是好事。且以你父親性情,此刻怕也是萬不得已,才教你來拜會本輔。”
謝琅點頭。
“閣老明察秋毫。”
韓莳芳嘆口氣:“戶部的情況,想必你已有所了解,各地災禍頻發,戰亂頻起,四面八方都是要糧的手,本輔眼下雖兼理戶部事務,也不過是管着一個空衙門罷了。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把本輔撕成八片,戶部也拿不出那麽多糧食來。邊将們覺得在前方流血流汗,為國奮戰,朝廷卻連讓他們吃飽肚子都做不到,心裏有怨氣也正常,可陛下又何嘗容易。邊将只需對麾下将士負責便可,陛下卻是要對天下萬民負責。這不,聽說邊将鬧事,堵了戶部衙門,陛下日夜憂思難眠,直接把內庫的存糧全部都拿了出來,填補戶部的虧空。”
內庫,既皇帝私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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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韓莳芳道:“本輔粗略算了下,內庫十萬石糧食,再加上本輔讓韓氏填補的五萬石糧食,湊齊十五萬石,應當夠北境在前線參與作戰的十萬大軍撐過這個夏天。”
謝琅一聽,便覺不妥,立刻起身,正色道:“首輔好意,末将與家父心領,然無論如何,北境軍糧也不能動用韓氏私糧,否則,家父第一個饒不了末将。且如閣老所言,朝廷禁止邊将與閣臣私相往來,此事若傳揚出去,對閣老不利,還望閣老收回成命。”
韓莳芳沉吟:“只是若如此,本輔可就只能給你十萬石糧食了。”
謝琅:“十萬石,已夠解燃眉之困,末将代家父和北境三十萬将士謝過首輔大恩。”
語罷,鄭重跪了下去。
韓莳芳再次把人扶起,道:“你父親難得朝本輔開一次口,本輔也是想盡力幫他一把而已,你既更願周全行事,那此事便這麽定了。只是有一點,你不應感謝本輔,更應感謝陛下。”
“陛下?”
“沒錯,內庫糧食,若無陛下授意,本輔又怎敢全數撥給你們北境軍。陛下說,‘滿朝文武,唯北郡謝氏是朕可倚重之人’。唯慎,你與你父親,也莫辜負了陛下對你們的期待。”
謝琅心中已經有些猜測,畢竟解釋戶部困局時,這位韓相字裏行間都不離‘陛下’二字,只是聽到這話,仍有些意外,一向不溫不火,以老好人著稱的次輔韓莳芳,竟是皇帝心腹。
如此看來,皇帝果然不甘心受一味世家擺布,表面羸弱與世無争,實則也在隐忍蟄伏、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
想起之前太儀殿中,皇帝撫着他肩膀所說的樊籠之言,謝琅垂目道:“陛下天恩,謝氏必鞠躬盡瘁,肝腦塗地以報。”
韓莳芳欣慰颔首:“謝氏的忠心,陛下自然不會懷疑。只是如今陛下龍陷于淵,在朝事上并無多大話語權,也并不能為北境争取太多恩惠,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暗中周全一二了。”
“戶部批文,這兩日就會下來,只是這糧草押送之事,還需低調謹慎進行,否則給其他邊将知道陛下單撥了糧食給北境,必然會心生不滿。內庫十萬石糧食,有五萬石已經送到戶部糧倉裏,剩下五萬石還在內庫糧倉裏。戶部倒是好說,內庫那邊,本輔會打好招呼,你們直接拿着批文過去便可。”
謝琅:“一切憑閣老裁斷。”
出了韓府,裘英和雍臨一道迎了上來。
“那位韓閣老怎麽說?”
“糧食沒有問題,韓莳芳願意幫忙。”
聽了事情經過,裘英亦大為意外:“這麽說,這十萬石糧食,表面上是戶部所批,實際上是陛下借這位韓閣老之手給北境軍的。”
“沒錯。”
裘英見謝琅抱臂靠在車廂上,眸光幽深,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世子在擔心什麽?”
“我只是在想,韓氏也算上京有頭有臉的大世家,這位韓閣老,為何會願意效忠皇帝,而不與諸世家同流合污。”
裘英:“世家之中亦有清正之臣。”
謝琅卻搖頭。
“真正的清正之臣,做不了皇帝羽翼。鳳閣三位座主,若論清正,當屬江左顧氏家主,次輔顧淩洲。可皇帝顯然并沒有對顧淩洲推心置腹,反而更倚重這位韓閣老。”
裘英神色一凝。“世子這是何意?”
“沒什麽意思。”
“就是覺得,在這上京城裏,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想要上位,手上就免不了要沾一些不幹淨的事。就說新近發生的兩樁大案,表面看,都是因為巧合或意外,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可延慶府十多年沒有出過問題的堤壩突然被大雨沖垮,文懷良在地神祭那樣隆重的祭典上突然發瘋,當真是巧合意外麽?延慶府的災情引出了戶部糧倉一案,文懷良的失德引出了禮部埋屍案,文氏被逐出上京,衛氏失了半個戶部,你說,最後的獲益者是誰?”
“你是說——陛下!”
“沒錯。以前我覺得皇帝羸弱,不堪重用,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這位陛下。自毀堤壩,毒害文懷良這樣的事,顧淩洲不會做,也不屑做,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可文懷良當衆發瘋,令裴貴妃受驚過度,直接失了腹中龍裔。陛下為了一個禮部,當真會下此狠手麽?”
謝琅臉孔半隐在幽暗中,道:“你怎知,這不是一石二鳥之計。”
裘英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神色一震。
“陛下他……不想要裴貴妃腹中之子?”
這個可怕念頭一起,許多事也跟着豁然開朗。“難道衛皇後和其他世家出身的妃嫔多年無所出,也是因為同樣的緣故麽?那趙王蕭楚珏又是怎麽回事?”
謝琅:“我猜着,是皇帝用來牽制衛氏的籌碼。”
裘英嘆息一聲,道:“難怪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若有選擇,陛下怎麽忍心如此,為了與世家對抗,陛下也是不易。”
“俗話說得好,千裏之堤毀于蟻穴。陛下既有此心志和手段,除掉衛氏、裴氏與姚氏,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時,侯爺和謝氏也不必如今日一般,處處受世家欺淩了。”
“但願吧。”
好一會兒,謝琅道。
如果皇帝真有斬除世家的魄力和手腕,謝氏阖族不再如上一世一般別構陷蒙冤,他自然也樂見其成,亦不會和上一世一般,親友盡失,走上那樣一條不歸路。
三日後,戶部批文果然順利下來。
裘英告別謝琅與崔灏,押解軍糧北上。
崔灏和謝琅一道策馬往城裏走,已到夏日,天氣炎熱,叔侄兩個也許久沒有好好見面說過話,崔灏道:“聽說西狄王病逝,新王繼位後,第一時間修書與陛下,說願與大淵停戰言和,結百年之好。”
謝琅并不意外。
因上一世,也是有這麽一出的,西狄在經歷漫長的內亂後,終于出了一位統禦諸部的新王。新任西狄王主動求和,大淵正值內憂外患,便答應了西狄求和之情,西京自此徹底淪為狄人土地。
“陛下什麽意思?”
“陛下沒有發表意見,讓鳳閣先裁奪,三位閣老的意思是,眼下國庫空虛,不如先應了西狄王所請,等來年國庫充盈,再發兵西狄,收回西京。陛下已經允準,過幾日,西狄使團便會抵達上京,代表西狄王來同禮部談議和之事。”
謝琅:“顧淩洲竟也沒有反對?”
崔灏無奈搖頭:“不是沒有反對,是無法反對,戶部沒有餘糧,真開了戰,恐怕連青州都要保不住。再大的屈辱,也只能咬牙吞下去了。好在此次是新王登基,西狄主動求和,大淵還算占據着主動權。”
“青州的事解決了,西南那邊呢?裴北辰讨不到軍糧,豈肯罷休。”
“顧淩洲主動從江左軍中騰了三萬石餘糧下來,直接從水路運往西南,雖然不多,但到底解了燃眉之急。”
“江左雖無大的戰事,但十萬守軍,軍糧消耗也不是一個小數目,竟還能有餘糧出來。”
崔灏道:“不是因為消耗少,而是因為有江左顧氏兜着底。江左顧氏,不是一般的名門望族,財力不可估量,和上京城這些滿腦子陰謀算計的世家全然不同,真到了江山危亡之際,是肯挺身而出捐生纾難的。其實京中這些世家大族,哪家又沒有囤積糧食,只不過不肯捐出來罷了。”
謝琅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率兵圍困上京,顧淩洲不顧眼疾趕赴上京,率領門下十三弟子殉城而亡的事。
這位顧閣老,的确擔得起忠烈二字。
崔灏又道:“聽聞過幾日是這位顧閣老生辰,這位閣老規矩嚴厲,不許百官登門慶賀,只在府中設私宴,宴請一些故交門生和名士大儒,但翰林院和督查院應當有不少官員過去,文卿雖已卸任翰林編撰,可上回獵苑受傷,到底受過這位閣老照拂,理應登門拜賀。若能得這位閣老青眼,收為親傳弟子就更好了。沒能入督查院,于他到底是一樁遺憾,我看他空閑時經常整理搜集前朝律令,想來心裏到底有不甘。”
謝琅道:“此事二叔大可放心。”
若他沒記錯,上一世,顧淩洲便是在這回的生辰宴上,正式收蘇文卿為親傳弟子的。
**
兩樁大案告一段落,衛瑾瑜也難得清閑下來,白日裏基本上都待在督查院裏,除了兼任司書的活計,就是到卷宗庫裏翻閱一些舊日卷宗。
這日下值剛出來,鐘岳迎面走了過來,道:“瑾瑜,明日就是閣老生辰,雖說閣老不準百官登門慶賀,可咱們督查院本部官員,是一定要去的,你第一年參加,可別忘了給閣老帶禮物。”
衛瑾瑜應下,說一定,并虛心向對方請教了顧淩洲喜好。
鐘岳道:“文房四寶或好茶好酒都是可以的,只一點,千萬別送金銀玉器這種貴重之物。”
回到政事堂值房,見負責灑掃的司吏正小心翼翼将書架上一個匣子取下來,小心翼翼擦拭,便問:“這是何物?”
司吏忙朝他行禮。
“回衛禦史,這是閣老特別鐘愛的一只紫玉筆,可惜有回下面人手笨,不慎給摔碎了。閣老不舍得扔,便讓存放在這匣子裏,都好多年了。”
衛瑾瑜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眼,果然見裏面躺着根斷裂成幾截的紫玉筆杆和許多紫玉碎片。
“閣老也曾讓人拿出去修,可惜尋遍工匠,都說已經無法複原。”
衛瑾瑜盯着看了片刻。
想,也不是不能修。
只是,他犯不着去費這個力氣。
就算修好了又如何,他頂着一個衛字,上輩子不得善終,這輩子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信任與偏愛。
能自由來去、把控住自己的命運,偶爾喘口氣就不錯了。
畢竟明日生辰宴上,群英聚集,各顯神通,即使這一世許多事已經發生改變,可人的喜好不會變,顧淩洲很可能還是會收蘇文卿當親傳弟子。
他随便買個什麽禮物應付一下便是。
可以好好看場熱鬧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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