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刀出鞘(七)

第079章 刀出鞘(七)

就聞衛瑾瑜道:“且不論一個根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靈牌能不能給下官定罪下官倒是很好奇,裴老國公大人已經致仕許久,緣何對一個死人的案子如此熱心腸?”

裴道闳徐徐撫須一片泰然:“吃裏扒外,為了往上爬,不惜數典忘祖踩着自己祖宗的臉老夫若是你祖父早将這樣不孝的孽障打殺了,如何還容得你如此放肆。老夫是先帝親封的一等國公,為國分憂是老夫本分,如今得知三司之內就有你這樣的蠹蟲,豈能坐視不理?所行所為又何須向你解釋?”

衛瑾瑜:“聽聞先前延慶府暴雨引發災洪老國公就第一時間趕回了京中‘養病’老國公既如此憂國憂民,為何不留在延慶府與那兩萬災民同甘苦共進退呢?”

裴道闳冷哼:“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辯,老夫也不吃你這一套趙大人還不将這嫌犯拿下帶回大理寺好好審去!”

“老太爺急什麽。”

衛瑾瑜大笑一聲:“就怕你今日所行所為根本不是不屑于解釋而是不敢解釋,也根本不是憂國憂民而是為了一己私利吧!”

“你說什麽!”

“下官難道說得不對麽?老太爺對陳氏的案子這般上心,難道不是因為那個傳言麽?”

裴道闳神色微微一變。

衛瑾瑜行至他面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字道:“傳聞說,虞慶靠着倒賣國庫公糧,斂財無數,除了被查抄的那一批贓款,還有一大批髒銀下落不明,數額高達千萬兩之巨。傳言虞慶與夫人陳氏鹣鲽情深,那批髒銀的去向,只有陳氏知曉。老太爺如此急切知道陳氏下落,難道不是為了那批髒銀麽?”

在座官員已經竊竊私語起來。

裴道闳暗暗捏緊拳,面上仍一副泰然之态,道:“什麽髒銀,老夫從未聽過這等傳言,狂妄小子,你休要在此血口噴人。”

“趙大人,你還在等什麽!難道任由這狂徒如此污蔑羞辱老夫麽!”

趙文雍與裴氏有姻親之誼,素來聽從裴氏指令行事,聽了這話,只能一擺手,示意喬裝跟随而來的衙役上前拿人。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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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冷沉聲音驟然響起。

竟是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顧淩洲開了口。

顧淩洲目光徑落在趙文雍身上,問:“趙大人,本輔問你,三司之內,屬哪司最高?”

趙文雍霎時滲了一背冷汗,一時竟不敢答話。

顧淩洲加重語調。

“趙文雍,本輔問你,三司之內,屬哪司最高?”

面對這厲聲诘問,趙文雍直接膝一軟,跪了下去,戰戰兢兢答:“回閣老,自然是督查院。”

“那本輔再問你,若真有官員涉嫌犯事,大理寺可有越過督查院自行審理的權利?”

“這……”

趙文雍額上也冒出汗。

“下官惶恐,下官不敢。”

“那你此刻是在做什麽?”

“下官、下官……”

趙文雍哆嗦着答不出來,裴道闳在一旁幫腔道:“顧閣老所說的這種情況,是針對尋常官員,可督查院禦史犯事,督查院自己審,豈能服衆。就算鬧到聖上面前,也免不了要走三司會審的流程。”

“誰說本輔要自己審了?”

裴道闳一愣。

顧淩洲道:“督查院審案,只認證據不認人,等你們拿到真正的實證再來同本輔饒舌吧。只憑一個無主靈牌,爾等便想給督查院禦史定罪,是誰給你們的膽量!又是誰給你們的膽量,敢在本輔生辰宴上捕風捉影,妄掀風浪!”

趙文雍當即磕頭如搗蒜。

“下官知錯,下官這就退下。”

說罷,也顧不得裴道闳還在身旁,就領着一衆衙役狼狽而逃。

裴道闳見大勢已去,也只能一拂袖,帶着裴氏仆從離開。

半道出了這麽一場風波,宴席氣氛頓時變得低沉起來。

“閣老,剩下的菜……”

顧府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詢問。

顧淩洲道:“如常上。”

管事領命,等候在外的侍從魚貫而入,将新做好的魚脍依次奉上。

宴席結束,衆人恭敬告退,衛瑾瑜留在最後,快走出宴會廳時,顧府老管事自後走了過來,道:“衛禦史留步,閣老有請。”

衛瑾瑜并無多少意外色,垂目應是,便随管事折回了宴會廳內。

顧淩洲仍沉默坐在主位上,楊清陪侍在一側。

顧淩洲道:“跪下。”

楊清眉間露出擔憂色,想說話,忍住了。

衛瑾瑜依言跪落。

顧淩洲終于擡眼,打量着一襲素色寬袍,恭順跪在燈影裏的少年,道:“你跟在本輔身邊也有數月了,應當清楚本輔的規矩。本輔只問你一遍,陳氏暴斃,可與你有關?”

月色疏疏如雪,燈影在少年羽睫上跳躍。

衛瑾瑜道:“沒有。”

“擡起頭,看着本輔答。”

衛瑾瑜幾不可察抿了下唇角,擡頭,清晰重複:“沒有。”

“好,你退下吧。”

衛瑾瑜似有意外,但那點情緒只是自眸間一閃而過,如平湖裏激起一縷微瀾,沒有掀起浪花,便藏于深海,恭順應了聲是,起身退下了。

明棠知道衛瑾瑜出來赴宴,下值之後,就徑直駕車來顧府門前等候,并已經從出來的一衆官員的議論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知道衛瑾瑜被顧淩洲單獨留了下來,明棠心憂如焚。

直到聽着吱呀一聲門響,擡頭,看見衛瑾瑜一襲素袍,完好無缺從顧府走了出來,明棠久懸的心方倏地放下,立刻迎上去,擔憂問:“公子怎麽當衆将那批髒銀的事情說出來了,這樣一來,豈不是将自己置于了危險之地?”

衛瑾瑜本在出神,聞言唇邊溢出一絲冷笑,道:“裴道闳既已知道那批銀子的事,勢必不會輕易罷休。我如今将事情宣揚出去,他反而要投鼠忌器,不敢再當衆與我過不去,否則,便有觊觎髒銀之嫌。”

明棠問:“公子如何知道,裴道闳知道了此事?”

衛瑾瑜道:“他若真是為了查案,大可以選擇在朝堂上當着百官的面向我發難,抑或到督查院鬧去,那樣效果豈非更好?可他偏偏選顧淩洲生辰宴這樣私密的場合,顯然是想将借着大理寺的手将我拘走,私下審問,從我口中逼問出陳氏的下落。屆時供詞上怎麽寫,全憑他裴道闳一人意願罷了,陳氏的事,他可以大書特書,髒銀的事,他可以直接抹掉不提,最後再讓陳氏以另一種方式暴斃而亡便是。”

“有督查院、翰林院和京中大儒為他作證,又順便給顧淩洲也打了招呼,我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明棠細思極恐,憤然握拳:“真是好歹毒的心腸,好缜密的算計!”

“幸好顧閣老明察秋毫,沒有如他的意。”

衛瑾瑜目中露出些許複雜色,半晌,抿了下唇角,道:“顧淩洲若真明察秋毫,我就不會這般輕易走出顧府了。”

明棠一愣。

“先回府吧。”

衛瑾瑜徑直掀簾進了馬車。

等回了謝府,進了東跨院屋裏,明棠方跟進去,眉間堆滿憂慮:“今日這消息一放出,那裴氏雖明面上不敢再與公子過不去,可暗地裏,必會用更多手段對付公子,再加上其他觊觎那批髒銀的人,公子再出門,豈不随時都可能遭遇危險。不如屬下先找個借口向北鎮撫請個長假,随侍在公子左右吧。”

衛瑾瑜:“無妨,我只是放出一個傳言而已,那些人并不能确定陳氏是否在我手中,你跟着我,反而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再說,他們若鐵了心要對付我,多你一個,也不過多一個人陪葬而已。”

明棠面色一變,直接跪了下去。

“屬下寧願給公子陪葬,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公子身處險境。”

衛瑾瑜一雙冷眸緩了些,道:“你放心,我在這世上還有未了之事,不會如他們願的。我不會有事,更不必你給我陪葬。”

明棠還想說什麽。

衛瑾瑜已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先退下吧。”

之後幾日,衛瑾瑜都是白日待在督查院衙署裏,晚上等着明棠駕車來接,遇到明棠夜裏當值的時候,就直接宿在督查院值房。幾日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這日午後,天際濃雲堆積,雷聲滾滾,沒過多久,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衛瑾瑜照例坐在值房裏翻看卷宗,一名司吏急急走了進來,衣袍盡皆濕透,顯然是冒雨從外面回來的,進了值房行了一禮,立在門檻外道:“衛禦史,閣老在刑部聽審,有一份急件落在了政事堂值房裏,恐怕要麻煩衛禦史親自送一趟。”

按照規矩,督查院內急件,只有司書有資格接觸。

衛瑾瑜說知道了,合上卷宗,拿起那卷文書,便撐着傘出了門。

督查院衙署距離刑部不算太遠,走一段長街,再穿過一條巷子就是,步行很方便,到了刑部衙署,果然已經有督查院司吏在等候。

“衛禦史可算來了,閣老在裏面呢。”

司吏引着衛瑾瑜到了刑部大堂,衛瑾瑜将急件呈遞到顧淩洲案邊,見顧淩洲沒有其他吩咐,就退了出來。

大雨還在繼續。

刑部司吏見衛瑾瑜立在廊下,雙眸直直望着斜飛的雨幕,問:“衛禦史可要歇息片刻,等雨停了再回去?”

衛瑾瑜收回視線,說不必了,便撐着傘,走進了雨中。

出了刑部大門,衛瑾瑜并沒有按照來時的路線原路折回,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後,果然察覺到身後有異樣動靜傳來。

憋了這麽多日,總算是憋不住了。

衛瑾瑜佯作不知,撐着傘,步履如常往前走。

空氣裏的異響越來越明顯,殺意如絲網,在雨中暗織着,籠罩而下。

衛瑾瑜又走了一段路,忽聽有雜沓馬蹄聲自前方傳來,擡眸,隔傘望去,就見一列輕騎正在雨中行走。

殺意暫時歇止。

為首之人,也擡起銳利閃着寒芒的雙目,直直往這邊望來。雨線無聲澆在那滲着寒意的鐵甲上。

兩雙眼睛隔着重重雨幕遙遙觸了下。

衛瑾瑜輕輕将傘沿壓低,手握着傘骨,目不斜視走了過去。

錯身而過之際,恰一陣冷風吹過,雨絲斜掠過傘面,打濕少年郎半身緋色袍袖。

十數輕騎踏水而過,濺起無數白色雨珠。

雙方要徹底錯身而過時,為首的少年将軍隐有所感,視線驀得一頓,緊急勒住缰繩,停了下來。

猛回頭,青色傘沿已經轉入了後面一處巷口裏。

伴着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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