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驚風雨(七)

第095章 驚風雨(七)

上午過來述職的武将包括謝琅在內一共三人另外兩個品階較低,又有自陳書在,很快便結束了流程。

雪仍在下。

兵部衙署與督查院離得很近步行就能走到,衛瑾瑜撐傘出了兵部大門,剛走了一段路就見前面巷子裏走出個人大約已經等了有一會兒功夫肩甲上落了不少雪。

衛瑾瑜停了步,問:“有事?”

謝琅笑了笑。

“沒事就不能同你說說話了麽?”

說着,視線落到那身緋色官服上。

“天這麽冷,怎麽穿得這樣單薄?出來連件氅衣也不帶。”

衛瑾瑜眼底毫無波動。

道:“我還有公務,謝将軍若無旁事恕不奉陪了。”

衛瑾瑜繼續往前走。

謝琅抱臂在後面跟着問:“我讓人送你的松子你可嘗了?”

沒有應答。

謝琅接着問:“那之前的柿子呢?”

衛瑾瑜終于再一次停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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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頭只道:“謝将軍,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謝琅笑着問何事。

衛瑾瑜眼梢盡是冷意:“你我已經和離了你送我這些東西有賄賂當朝禦史之嫌,足夠我上書參你一本。”

謝琅擡手揉了揉額。

“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你才不收。這賄賂與否總要有個标準按着你們督查院的标準送什麽東西才不算賄賂。”

衛瑾瑜抿了下唇道:“寸絲寸線,皆為賄賂。”

“這樣幼稚的把戲停止吧。”

謝琅也終于收斂了神色,直至此刻,他眉間刻意壓着的銳利與落寞方顯露出一些,說:“瑾瑜,你知道,那日送你回公主府,看着你走進公主府的大門時,我在想什麽麽?”

街道極安靜,仿佛雪花落于地面的聲音都能聽到。

“我在想,總有一日,我要正大光明的,将你從那道門裏,再迎娶一次。”

衛瑾瑜終于一扯唇角,轉過了頭。

用仿佛看大傻子的目光看面前人一眼,道:“謝唯慎,你還是做夢比較快。”

“沒有你的日子,我過得逍遙、快活、自在,我為何要想不開,與你重歸于好。”

“再說,我如今官居四品,你也不過三品而已,你有什麽資格求娶我。”

語罷,衛瑾瑜徑直往前面督查院衙署走了。

謝琅立在雪中,凝視着那道身影,久久不動。

不多時,李崖急匆匆從後面跑來,氣喘籲籲喚了聲“世子”。

謝琅方放下臂回頭。

“何事?”

“世子,王青死了。”

李崖喘着氣道。

謝琅正整理袖口的手一頓:“什麽時候的事?”

“就剛剛,他來上京後,一直躲在一位遠房表兄家中,自打來兵部檢舉過世子後,就沒出過門,可今日都過早膳時辰了,他住的那間屋子,屋門一直沒開,趙元他們覺得不對勁,偷偷潛進去一看,才發現人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刀,已經沒了氣。身體還有餘溫,應該剛死不久,這幫人——下手也太快了。”

“不奇怪。”

謝琅一扯唇角:“本世子既能全須全尾從這裏出來,他們便不會讓王青活着。”

李崖道:“聽聞這回京察,吏部裁撤了一大批官員下來,都是素日裏與衛氏姚氏不對付的,連韓氏子弟都殃及了一波。近來京營調動亦很頻繁,京營指揮使蕭煜昨日又被衛憫召到烏衣臺,衛氏怕是要有大動作。這回要不是世子未雨綢缪,早有防備,恐怕也要遭了毒手。以往衛氏顧忌名聲,行事還收斂着,眼下可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滿朝文武,都上趕着去烏衣臺投誠,生怕京察被波及,仕途不保。”

“屬下還聽說,衛憫打算在三日後大朝會上聯合諸世家請立雍王為太子。”

謝琅望了眼晦暗天空。

“陛下有擺脫世家控制之心,衛氏自然是不樂意的,京察不過敲山震虎而已。”

李崖擔憂道:“距離十五沒剩幾日,吏部今年特意召各方邊将回京京察,實在不同尋常,侯爺若真回京述職,也不知會不會有危險,可若不回來,吏部定要以此為借口拿捏謝氏錯處,明年開春的軍糧怕又是一大難關。”

謝琅道:“我已寫信告知爹和三叔上京的情況,他們必會有所防備,且看爹如何安排吧。”

李崖看了眼空蕩蕩的街道,試探問:“世子不是在等衛三公子麽?可等到人了?”

謝琅沒說話。

李崖也識趣不再問,轉到另一個話題。

“二爺聽說世子今日回來,已經在行轅裏備好了酒食,等着給世子接風洗塵呢。世子可要過去?”

謝琅搖頭。

“不了,直接回府。”

“那二爺那邊?”

“你替我去吃吧,就說我要寫自陳書,兵部催得緊,實在耽擱不得。”

李崖雖然樂意去蹭酒食,還是忍不住道:“世子不過去,二爺怕會不高興。”

謝琅冷笑。

“你如今是越發想步雍臨的後塵了。”

李崖立刻閉嘴,不敢再多話。

只是忍不住納罕,自家世子明明對自陳書這種東西不屑一顧,稱用來擦屁股都嫌紙面不幹淨,如今怎麽突然如此積極上進要寫自陳書了。

謝琅直接騎馬回到謝府,孟祥已經站在門口迎接。

府門大開,庭院臺階幹幹淨淨,一點雪都不見,顯然是用心打掃過的。孟祥替他牽了馬,笑道:“熱水和酒食都已經熱好,世子快去更衣吃些東西,暖暖身吧。”

進了府,孟祥直接引着謝琅往主院走。

不料謝琅道:“去東跨院吧。”

孟祥一愣。

自打半年前衛三公子搬走之後,世子就一頭紮進了京南大營裏,整整大半年,除了例行回兵部辦事,幾乎沒回過謝府,偶爾回來,也是到主院書房裏睡,從不踏足東跨院。

孟祥忙道:“成,只是東跨院久不住人,屋子怕冷得厲害,屬下這就讓人把爐子和炭盆都挪過去。”

謝琅自己先往前走了。

到了東跨院,只有兩個負責灑掃的仆從在忙活,大約沒料到謝琅會突然進來,兩人匆忙行禮。

謝琅擺手,讓人退下,直接推門進了屋裏。

已是午後,因是雪天,屋裏有些晦暗,然一陳一設,皆與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是無論他回來得早與晚,都不可能看到那個人坐在榻上或帳內看書了。

不經意往內一望,視線一頓。

小書閣裏,竟然亮着燈火,謝琅心頭突一跳,立刻大步往內走去,因為走得太急,直接踢翻了一個矮凳。

孟祥恰好領着人送炭盆進來,聽到動靜吓了一跳,忙進屋查看情況,一看,就見謝琅背對衆人,沉默立在小書閣唯一的一張書案前。

孟祥望着案上亮着的燈燭,瞬間明白什麽,低聲道:“應是下人在打掃屋子時點起來的,屬下這就滅了。”

“不用了。”

謝琅直接在書案後坐了,道:“把酒食都送到這裏來吧。”

孟祥見他鋪紙研墨,似要寫東西的樣子,忙應是。

行轅裏,聽到李崖傳來的話,崔灏不由皺起眉,道:“說是寫自陳書,我看他多半還是躲着我,不想見我吧。兵部再緊着要,還能連吃頓飯的功夫也沒有?”

在崔灏面前,李崖也得謹言慎行,緊忙賠笑:“二爺說得哪裏話,世子他怎會不想見您,實在是今日述職,吏部和兵部催得緊,勒令世子必須盡快将自陳書交上,否則就要給世子記大過。”

崔灏冷哼。

“你不必拿這話诓我,他什麽心事,我還不知道麽?他如今心裏是還怨恨着我,覺得是我的緣故,害得那衛三與他和離。他也不想想,我若真有這麽大能耐,當日豈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往火坑裏跳。再說,那衛三是尋常人麽?也就他被美色迷了眼,覺着我能有本事欺負得了那衛氏的嫡孫。我聽說今日述職,那衛三也在?”

李崖說是。

崔灏問:“那衛三可看在昔日舊情份上,替他周全一二了?”

李崖道:“屬下在外頭等着,并不清楚裏面的情況。”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衛三能理他才怪,多半是他又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人家還不一定理他。我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被灌了哪門子的迷魂湯,如今謝氏站在陛下那一邊,衛氏擺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他堂堂一個謝氏世子,北境軍少統帥,不憂心正事,反而天天把一個衛氏嫡孫擱在心尖上,丢不了放不下,到底想作甚。”

正說着話,蘇文卿由蒼伯撐着傘從外面走了進來。

得知謝琅沒有過來,蘇文卿勸道:“如今兵部盯世子盯得正緊,這自陳書雖不算多重要,可若不按時交上,被人拿住把柄,到底于世子不利,世子謹慎些也是對的。”

崔灏點頭。

“我豈能不知。如今衛氏一手遮天,京中人心惶惶,你這陣子也要當心一些,千萬莫被衛氏拿住錯處,行轅這邊也少過來。”

“孩兒明白,只是如今這形勢,孩兒倒是更擔心謝伯父那邊。”

崔灏道:“唯慎已經寫信給他父親,以大哥的敏銳,定會周全籌謀,倒是難為你想得這般周到。”

說完握起筷子,看了眼還杵在一邊的李崖和雍臨,道:“他不來,咱們自己吃便是,都坐下吧。”

**

衛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夜裏。

照例留楊瑞在外面廊下,獨自進了屋裏。

屋裏地龍燒得很旺,衛瑾瑜換了常服,便直接坐到書案後,翻看幾卷沒有看完的陳年卷宗。看到關鍵處,正欲提筆記錄下來,不經意一側目,看到了擺着案上的那只青花瓷盤。

瓷盤裏的蓮花自然已經不在,兩尾錦鯉倒還活潑游動着。

水底沉着幾顆蓮子。

衛瑾瑜盯着看了片刻,不妨一陣冷風穿窗而入,忍不住掩唇咳了聲。

桑行端着藥進來,見狀,連忙擱下藥碗,過去把窗戶關上,道:“少主一到冬日就愛犯病,該好好休息才是,怎麽又熬夜看這些東西。”

“我沒事。”

“藥擱在這兒就成,阿翁休息去吧。”

桑行知道勸也無用,又吩咐仆從往炭盆裏多添了一些銀絲碳,正要退下,門房來報:“公子,定淵侯府那位謝世子過來了。”

桑行疑是聽錯。

“你說誰?”

“就……那位謝世子。”

門房顯然也頗為震驚意外。

以往這位世子只是派人往府中送吃食送各種小玩意兒,都被公子拒收,如今人竟親自過來了。這位世子是不是忘了,自家公子已經與他和離了。

衛瑾瑜又咳了聲。

直接道:“就說我睡下了。”

門房:“可謝世子說,他是過來給公子送自陳書的。”

桑行越發困惑。

“自陳書?”

“是,謝世子說,他草寫了兩頁,不知是否合格,想請公子指教一下,免得寫完了再重頭改。”

桑行去看衛瑾瑜:“少主這?”

衛瑾瑜頭也不擡道:“讓他把東西留下即可。”

這語氣顯然是沒有轉圜餘地了,桑行示意門房去傳話。

門房點頭應下,很快便回來,手裏捧着幾頁紙。

桑行奇怪:“不是只寫了兩頁?”

門房:“大約只是一個粗略說法?”

說着,把那幾頁紙恭敬呈到衛瑾瑜案上。

衛瑾瑜看了眼,放在最上面的一頁龍飛鳳舞,大概能看清楚是在謄抄軍報。

大半夜的,謝琅應當不會無聊到來給他送這種玩意兒。

衛瑾瑜忍着氣,拿過那沓紙,第一頁第二頁全是軍報,到了第三頁,卻是變成了較為工整的字體。

上面卻是寫着半闕詩: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1)

拿開第三頁,第四頁也是寫着半首詩: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2)

衛瑾瑜繼續往下翻。

第五頁:

京南山上,思汝心切,某日偶得詩二首,頗能解衷腸,故創飛星、流光二營,聊表吾對汝之缱绻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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