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金錯刀(二)

第101章 金錯刀(二)

從宮裏出來衛瑾瑜照常到督查院當值。

剛到政事堂門口,就聽裏面傳來铿锵語調:“閣老,衛氏之罪天下皆知,如今朝中各部都在情理衛氏黨羽,咱們督查院如何還能讓一個衛氏嫡孫繼續當禦史這委實有損督查院清譽。”

“沒錯他堂堂一個衛氏嫡孫當初放着六部職位不要,考取督查院,顯然就居心不良。閣老明鑒,千萬不能讓這一顆老鼠屎壞了咱們督查院這一鍋好湯,敗壞了閣老一世清名啊。”

另一道聲音響起。

“督查院培養一個禦史不易也素來不參與黨派之争年底事務繁忙革了一個優秀禦史短時間內,從哪裏再調配人手?”

“楊禦史此言差矣人手不夠可以往其他各部借調嘛,再不濟院中禦史也可以适當晚下值一些難不成咱們督查院離了一個禦史還能不運轉了?”

幾個禦史正好從廊下經過其中就有和衛瑾瑜不對付的兩個老禦史。

看着站在政事堂門口的少年郎,一人冷笑:“這臉皮還真不是一般地厚要是換成我,明知自己不招待見,不等着被人趕,便主動離開了,哪兒還能死乞白賴地賴在這兒不走。”

另一人幸災樂禍附和:“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衛氏一倒,我看他還如何恃寵而驕,為所欲為。”

衛瑾瑜轉過頭。

少年目光清清冷冷望來,并無多餘神色,兩名老禦史莫名感到一股凜然寒意,氣勢不足地閉了嘴。

“你、你待如何?”

衛瑾瑜嘴角噙起一絲笑。

“我在想,前陣子二位大人待我這個衛姓之人可謂親熱無比,又是端茶又是奉水,恨不得跪在地上給我擦靴,是不是算我的‘同黨’。”

“你休得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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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二人知他故意奚落,臉色陣青陣白。

怒道:“要不是衛氏張狂,一手遮天,吾等哪裏用伏低做小、看你一個毛頭小子的臉色行事,你目無尊上還有理了?!”

恰好司吏過來送茶水。

衛瑾瑜偏頭問:“這是什麽茶?”

司吏答:“閣老愛喝的雪烹白梅,剛晾涼。”

衛瑾瑜拿起一只茶盞,倒了一盞茶出來。

在司吏震驚目光中,照着那名還在唾沫橫飛的老禦史的臉潑了下去。

那老禦史猝不及防被潑了一臉的茶葉末,怒極攻心,手指顫顫指着衛瑾瑜:“你敢潑老夫!”

衛瑾瑜眸光冷漠:“我是四品,你是七品,潑你,理所當然。”

那老禦史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

衛瑾瑜已擡步進了政事堂。

楊清和一群禦史恰好從裏面出來,衆禦史瞧見衛瑾瑜,有的心虛有的幸災樂禍,神色不一,衛瑾瑜視若無睹,只朝楊清輕施一禮,直接進了值房裏。

顧淩洲獨坐在案後。

衛瑾瑜展袍跪落行禮。

顧淩洲打量少年片刻,道:“剛才不是挺嚣張麽?現在又是做什麽?”

衛瑾瑜擡眸,目光很平靜,道:“我沒有犯任何錯,年底考核也是全優,按照督查院規章,閣老不能革我的職,否則,閣老便是徇私枉法。”

空氣靜了靜。

顧淩洲問:“還有呢?”

衛瑾瑜道:“我入督查院,是堂堂正正考進來的,不是靠衛氏關系,也不是靠任何人提攜,我問心無愧。”

“我說過,會做閣老手中最鋒利的刀刃,證明我自己的價值。如今我這把刀,應當還沒到要封鞘之時吧。”

說這話時,少年郎微微擡起臉,目光雪亮,眸中是少有的倔強。

顧淩洲無端想到叢林裏奔突的孤狼。

衛瑾瑜接着道:“不過,為了避嫌,也為了不損閣老名聲,下官願意請辭司書一職,請閣老另選賢能擔任。”

“閣老若無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說完,衛瑾瑜再行一禮,起身出去了。

**

雍王蕭楚桓焦灼地坐在包廂裏,手裏雖握着酒盞,卻根本品嘗不出是什麽滋味。

不多時,包廂門打開,一道緋色身影從外走了進來。

雍王如獲救星,立刻擱下酒盞站起。

左右識趣退下。衛瑾瑜在案後坐了,自己給自己斟了一盞酒,道:“白日人多眼雜,下回殿下最好還是選其他時間。”

“本王自然曉得。”

“本王也是實在沒辦法了。”雍王目中露出憤恨之色:“今日早朝上的情形,你也瞧見了,衛氏一出事,蕭楚珏那個混賬便迫不及待地在父皇面前立功争寵。”

“他早不請命,晚不請命,偏偏等謝唯慎主動請命之後才開口,擺明了就是要跟在謝唯慎後面撿現成的便宜。這回若真讓他得逞,本王的太子位,恐怕真要拱手送人了!”

雍王的焦灼是實打實的。

準确說,自打大朝會之後,雍王一顆心就仿佛被丢到了油鍋裏煎。

大朝會上,天盛帝雖然金口玉言說要立他為儲君,可大朝會之後,皇帝并未下達正式的聖旨确認這件事,禮部對于冊封禮一事也是絕口不提。

雍王鎮日處于惶恐之中。

今日早朝,蕭楚珏主動請命那一刻,雍王的惶恐達到了巅峰。

如今衛氏敗落,裴氏勢大,失去了衛氏這個靠山,他又變成了一個生母卑微血脈卑賤的庶出皇子,而有裴氏做靠山的趙王蕭楚珏勢必會乘風而起、全力争奪太子位。

他與蕭楚珏明争暗鬥這麽多年,一旦蕭楚珏上位,哪裏還有他的活路!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下朝之後,雍王立刻派心腹給他并不十分願意求助的人——衛瑾瑜送了信。

因眼下除了衛瑾瑜這個親自毀了他的“罪魁禍首”,他竟再無其他人可以倚仗信任。

“那個梁音,油鹽不進,倔驢一頭,就是父皇的一條狗,任本王如何示好,都不肯吐露一字內情,父皇近來待本王也是冷冷淡淡,私下裏連見都不願見本王。瑾瑜,你一向聰明,幫幫本王好不好,只要你能幫我保住太子位,待本王登基,這大淵的江山,本王分你一半!”

雍王情真意切道。

衛瑾瑜淡淡一笑。

“殿下不必驚慌,其實此事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

雍王:“可蕭楚珏這回顯然是要借謝唯慎的勢,謝唯慎這個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姚良玉的莊子,旁人破不了,此人可不好說。聽說連北梁那個李淳陽的神鬼陣法都難不住他。要阻止蕭楚珏搶功,談何容易?”

衛瑾瑜轉了下酒盞。

眉目在燈影下流露出些許侬麗顏色。

“也不難。”

“明日,殿下也領着自己的兵馬到清鶴山莊拿人便是。”

雍王一愣。

“父皇已經派了謝唯慎和趙王過去緝拿姚良玉,本王無名無份,直接帶人過去是不是不大合适?再說,本王那點散兵,如何搶得過謝唯慎?”

衛瑾瑜一笑:“他們是去捉拿姚良玉,殿下又不是,怕什麽。”

雍王越發糊塗。

“本王不拿姚良玉,那去拿誰?”

“這就要殿下自己想了。自古說話辦事,都講究一個師出有名,可這名頭,歸根到底都是人造出來的,陛下既沒有給殿下這個名份,殿下自己造一個便是。我聽說姚良玉癡迷長生之術,在山莊裏聚集了一群道士,助他煉制長生之藥,甚至以童男童女之血為引。近來京郊發生了好幾起嬰兒丢失案,殿下若能緝拿妖道,尋回失蹤嬰兒,那些丢失嬰孩的百姓勢必會對殿下感恩戴德。殿下既可借勢立功,又可給自己營造美名,豈不兩全其美?”

這顯然是一筆十分誘人且劃算的買賣,雍王緊擰的眉峰緩緩舒展。

“好主意啊瑾瑜。”

“可趙王那頭呢,難道真就讓他白撿一個捉拿姚良玉的功勞?”

衛瑾瑜再度擡袖給自己斟了盞酒,道:“那就要看趙王的運氣了。姚良玉是先帝元豐年間的兵部尚書,肚子裏藏着不少秘密,不光姚氏的秘密,還有其他世家的秘密,背地裏想殺他的人不知幾何。押送一事事關重大,中間若是出了差池,譬如路線洩露、囚車不夠牢靠,讓人犯跑了或死了,負責押送之人,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雍王目光急轉,半晌,拊掌喜道:“妙,實在是妙!”

“瑾瑜,你實在是本王的福星。只是如此一來,不僅趙王,那謝唯慎恐怕也在責難逃,你當真對此人沒有一點情誼了麽?”

衛瑾瑜面無表情飲了一口酒。

“殿下與我相交這麽久,還不了解我麽。”

“我這個人,素來只認利益,不認人。”

雍王哈哈大笑。

“好,本王就喜歡你這翻臉無情的性子。”

**

謝府,謝琅站在書案前,一手扶案,垂目盯着一張鋪滿整個案面的東郊地形圖研究着。

李崖和趙元一道從外面進來,李崖道:“世子讓屬下找的人,屬下找來了幾個,世子可要現在就見?”

謝琅暫時自地圖上收起視線:“讓他們進來吧。”

“是。”

不多時,趙元便領着五個人走了進來,清一色都是年逾花甲的老先生。

李崖挨着介紹:“這位是趙先生,這位是雲先生……都是擅長機關鑄造術的,這位雲先生,還曾經為江湖第一世家黃家建造過密道。”

五人一起向謝琅行禮。

謝琅擡目一一掃過,問李崖:“公孫昶沒找着麽?”

李崖道:“屬下倒是打聽到了公孫大師的居所,可等屬下找過去時,旁邊鄰居說,今日午後,有一輛馬車将公孫大師接走了。公孫大師還拜托那名鄰居幫他看家,說要外出看望朋友,歸期不定。”

謝琅眉峰凝了下。

“可打聽到是哪裏過來的馬車?”

“并未,只聽說十分氣派,應是位有錢的朋友。”

李崖也深覺可惜。

公孫昶號稱上京第一機關大師,世子接了這差事,第一時間便讓他去打聽此人下落,誰料忙活一日,還是晚了一步。

沒了公孫昶幫助,明日圍剿清鶴山莊,必然困難翻倍。

謝琅視線落在另外五人身上。

“先把你們各自擅長之事與本世子說說吧。”

五人應是,第一個人剛說完,趙元又從外頭進來,道:“世子,趙王也派人送了兩個他府中擅長機關鑄造術的工匠過來,說希望能給世子幫上忙。”

李崖聽了,輕哼一聲。

“這位趙王,倒是消息靈通,一聽說世子在找擅長機關鑄造的人才,立刻就來獻殷勤了。”

謝琅沉吟片刻,道:“送上門的,不用白不用,讓他們都進來吧。”

趙元應是,立刻轉身去叫人了。

**

次日一早,謝琅點了五百玄虎衛精銳,并着昨日挑選出的五名機關大師,往位于東郊的清鶴山莊出發。

到了城門口,趙王蕭楚珏已經帶着府中兵馬在等侯。

蕭楚珏和謝琅并不熟,甚至有些畏懼謝琅混不吝的名聲,但蕭楚珏想和謝氏交好、拉攏謝氏的想法已經很久。

眼下正是絕好時機。

蕭楚珏于馬上客氣地和謝琅見了禮,看着對方遠勝于常人的英挺身材和面孔,不大敢往跟前湊得太近,只道:“本王将府中精銳全部帶了過來,世子只管當自己的兵差遣他們便是。”

一行人往東郊行進,快到地方時,在前面探路的玄虎衛忽過來禀報:“世子,前方有兵馬,似乎是雍王府的親衛扈從。”

“雍王?”

趙王警惕皺起眉。

“父皇又沒給他分派任務,他來此處作甚!”

謝琅吩咐繼續前行,讓李崖親自去探。

李崖很快回來:“世子,的确是雍王府的兵馬,他們說是跟着雍王過來捉拿清鶴山莊裏的妖道的。”

“妖道?”

“是,聽說姚良玉在清鶴山莊聚集了一大批道士幫其煉制長生之藥,甚至以剛滿月的童男童女血為藥引子。”

趙王冷笑一聲:“他早不查證,晚不查證,偏偏挑今日查證,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再說,就算那嬰兒失蹤案真與清鶴山莊有關,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哪裏輪到他過來查證。”

李崖遲疑片刻,卻是看向謝琅,道:“雍王的确不是一個人過來的。同行的,還有督查院的衛禦史。”

“今日一早,有丢失嬰兒的百姓實名到督查院狀告姚良玉及清鶴山莊。雍王聽聞此事,主動幫忙查案。”

清鶴山莊位于半山腰,此刻,山下已經聚集了大批兵馬,正是雍王帶領的雍王府扈從。

因忌憚山上設有機關,士兵們并不敢太靠近莊子。朝陽緩緩自山頂升騰而起,為整座山莊渡上一層燦爛金色,也将懸挂在山莊大門上的那根金鞭映照得越發灼人眼目。

雍王并未騎馬,而是身披铠甲,和衛瑾瑜一道立在隊伍前方的空地上。

這時,馬蹄聲自後響起,謝琅領着玄虎衛到了。

殿前司和雍王府的兵馬一遇上,雙方眼底都有警惕和敵意,趙王随後帶着趙王府兵馬趕來,空氣裏已經可以擦出火星。

趙王先冷哼一聲,道:“蕭楚桓,本王與謝世子奉父皇之命前來緝拿朝廷要犯,還不讓你的人讓開路。”

雍王站着不動:“你自抓你的人,本王也有本王要辦的公案,父皇讓你緝拿嫌犯,也沒說不讓本王緝拿妖道。左右姚良玉就在莊子裏,又跑不了,倒是那些嬰孩,羸弱年幼,此刻身陷囹圄,若是出了什麽差池,損害的是父皇名聲,趙王可擔待得起?”

“你——!”

趙王被氣得說不出話,只能看向謝琅。

謝琅冷眼看了許久的戲,此刻終于擡起兩道犀利劍眉,道:“既然都是為緝拿要犯而來,何必傷了和氣,依我看,咱們不如精誠合作。如何,衛禦史?”

謝琅視線直接落在那道緋色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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