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紙燈(一)
紙燈(一)
鏡幽這東西極輕,如同一層薄紗籠罩在周身,卻比這世間一切铠甲都要堅固。
在被神體吸收前,它們往往會變成液狀,澄澈透明,然後被神體吸收。
吸收不過一瞬間,但要讓它凝固成形,則需要等上半個月。而吸收了鏡幽的神體,後背會留下一道古樸的花紋,永遠無法磨滅。
只是這個花紋在鏡幽逐漸形成一道屏障的時候會很疼。
宋時霁吸收鏡幽的那一晚,南向生坐在她的身後,看着她後背上的花紋很久。
見她那麽不喜歡花紋,宋時霁便跟她說,這個花紋在神的眼裏,好比一個榮譽勳章,彰顯着無上的勇氣和奉獻。
南向生卻沒覺出什麽榮譽來,只覺得這東西礙眼得很,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我看你們神仙都被忽悠瘸了”,便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過了一陣,南向生又擡起頭來,眼睛一眨巴,癟着嘴問:“疼不疼啊?”
宋時霁輕聲道:“不疼。”
南向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打了個滾躺回了她身邊,翹起二郎腿,轉過頭悠悠地道:“你還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宋時霁皺了皺眉。
南向生冷不防湊到她耳邊,一字一頓地道:“都學會跟我說謊了。”
“我——”
南向生鼓着眼睛,一只手指對着她,像是審訊犯人般,疾言厲色地道:“再說,疼不疼?”
宋時霁終于如實招來:“疼。”
南向生從鼻腔裏哼了哼,冷聲道:“這還差不多。”
用膝蓋想也知道,一道花紋的出現肯定不是出現那麽簡單,怎麽可能會不疼。從下午到現在,宋時霁的嘴唇依然沒有恢複血色,呼吸聲也比之前輕淺了許多,尾音裏帶着濃濃的倦意。
可她還是低估了宋時霁疼的程度,見着她夜裏表情沒什麽異樣,也沒出什麽聲,本以為第二天她就該好得差不多了,還想拉着她去鬧市吃點正經東西,畢竟剛剛受了那麽重的傷,總不能還跟着南向生一日三餐全是水煮白菜。
眼看自己都穿好衣服了,宋時霁卻還在床上趴着,唯一的進展就是把胳膊從被窩裏移到了床邊。一問,宋時霁說她現在只能慢慢動,讓南向生如果餓的話就先過去吃着。
聽見這話,南向生差點沒氣得吐血,一邊嚷嚷着“下不了床你就直說啊你逞什麽強”,一邊把這個要命的小祖宗塞回被窩裏去。
她去鬧市買了好些吃食過來,一口一口地喂宋時霁吃,卻見她越吃越慢,這才知道她是連吞咽都疼。
她忙活了一上午,做了各種雜七雜八的事,就想要讓宋時霁好受一點,可最後發現,宋時霁好像是做什麽都疼。
最後她幹脆在宋時霁身邊躺下,道:“那咱們就這麽躺着,好不好?”
宋時霁道:“好。”
神渾身上下都是治人的本事,可偏偏沒法給自己止止疼,南向生一想到這兒,又是一肚子氣,真想一棍子捅到天上去,給它捅出個大窟窿來。
夜裏宋時霁疼得睡不着時,南向生便為她唱一首古老的歌謠,唱她從未見過的绮麗。
在床上躺了三天,宋時霁終于漸漸能下地、能吃飯了。接下來的日子,便是要耐心等着心盔自行凝結。
南向生想,反正這事急也沒用,倒不如就沉下心來好好過日子。
她的原話是,“讓宋時霁過過人該過的日子”。
她帶着宋時霁去山下的服裝店,想為她買幾套衣服。看了一圈,又覺得那些衣服布料實在入不得眼,便派了個小卒去小屋,把她壓箱底的绫羅綢緞全搬了過來,挑了幾匹顏色淡雅的素色絲綢給了裁縫店老板,說是做好看些,錢不是問題。
老板一看南向生拿來的布料有多珍貴,出手又如此闊綽,索性連店都不開了,號召全店的人徹夜趕工,全情服侍這位貴客。
沒過幾天,南向生便捧着一大摞樣式各異、厚薄不一的衣服,送到宋時霁面前,一件件展示給她看:“怎麽樣?好不好看?”
宋時霁道:“好看。”
南向生又說那些衣服都是她的,便推着宋時霁試一試那些衣服,而宋時霁看了眼南向生身上那件亘古不變的米白色道袍,道:“那你呢?”
南向生皺了皺鼻:“我就算了,這件蠻好看的,再加上我還有很多件這樣的,髒了再換也不用洗了。”
宋時霁垂了垂眸,道:“我給你洗。”
南向生撲哧一聲:“你會洗嗎?”
“……”
她還真不會洗。這倒提醒了南向生,神身上的衣服從不染塵,自然也不需要清洗。可這些人間的布料就不一樣了,不僅得洗,還得精心呵護,不然會發黃,還會被蟲蛀。
好在南向生也算個半吊子布料行家,這方面的知識可以說是信手拈來,花了一下午,告訴了宋時霁如何打理這些不同材質的衣服。
某夜,她躺在床上與宋時霁閑聊,聊着聊着就到了做飯的話題上,她說以後沒事多上網學學做飯,最好多學一些。
講完了,她還不忘做出一副深沉的模樣,扼腕嘆息道:“你也別老跟着我吃東西,你看你平時,吃那麽點,也不怕餓瘦。”
宋時霁應聲道:“好,以後我慢慢學。”
南向生了卻一樁心事,滿意地哼唧了一聲,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瘦弱的手臂在黑暗裏揮動,幾根皮包骨的手指如同枯枝搖曳。
宋時霁看着她,輕輕開口:“你也要多吃點。”
其實比起初見,南向生的狀态已經好了很多了。第一次見面,那才真像是張成了精的紙片,在夕陽裏走過來時,都讓人擔心會不會給風吹跑了。
只是她這話一說出口,好像就變了味。
南向生懶腰伸到一半,把手收了回來,眨了眨眼睛道:“你嫌我太瘦?”
宋時霁一怔,急忙道:“不——”
不等她說完,南向生忽然翻身過來,摟住她脖頸,笑眯眯地道:“那我就吃胖點呗,你給我做。”
宋時霁道:“好。”
“其實我也不是一直都那麽瘦的,”南向生翻了個面,重新躺回床上,挨着宋時霁肩膀,又湊到她耳邊,幽幽追憶道,“剛來人間時,我去街上買油餅吃,賣油餅的老太太還說我臉圓乎乎的可愛呢,完全想不到我是個半鬼。只是後來嘛……嗯……”
宋時霁追問:“後來怎樣?”
後來便在這裏待了百年,沒日沒夜地睡覺,實在是餓得快死了才出去覓一次食。再從小屋出來時,便成了現在這副蒼白羸弱的模樣。
其實剛來人間的時候,南向生是很愛吃東西的。
記得第一天到人間,她經過一條小街,沿途買了個油餅,覺得真是好吃得不得了,一連吃了五個,吃到肚子都裝不下了才離開,還想着第二天肚子空出來了還要來吃。
只是那天回小屋後,她疼了一整夜,這才想起,她與人還是有區別的。
第二天她按計劃回到了那條街,買了個油餅,依然是好吃的,可總覺得,好像找不回第一天那種感覺了。
其實味道是沒變的,只是她太疼了,一個人那麽疼的時候,是什麽東西都無福消受的,漸漸地便不再追求口腹之欲,随便吃點什麽吊着條命就行。
南向生從回憶裏脫身,啧了啧嘴道:“也沒怎樣,就是太懶了。”
宋時霁不再多問,這時又想起之前沒說的話,覺得還是得說出來。
“不嫌。”
“啊?”
宋時霁看着南向生,認真說:“我不嫌你瘦,你很好。”
南向生愣了愣,後又垂下眼睛,含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哪哪兒都好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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