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第 40 章

“你在傷心嗎?”

邱綠想了想, 她躺在自己的玉枕上,看着頭頂垂下來的床幔。

明玉川沒聽到她說話,他坐了起來, 牽着她的手腕, “綠奴, 你有說話嗎。”

“沒有。”

“你為何不說話?”他攥着她的手腕, 聲音有些幽怨, “害我一直在等你。”

光是聽他這麽說,心裏就怪怪的。

隔着昏暗的夜色, 邱綠側眼望向他,少年膚白如冷玉,眉眼黑如黛,唇又姝紅, 宛若畫中妖異, 他牽着她的手腕不放,邱綠垂下眉目, 看了眼兩人相牽的手,她坐起身來望向他。

僅僅只是四目相對,邱綠就移開了目光。

明玉川冰涼的指尖, 卻一點點牽扣住了她的指尖。

“綠奴, ”他卻靠過來,泛出他身上那股馥郁的臘梅花香, “我給你看。”

*

邱綠搬了張椅子到他的面前坐下來。

燈籠方才桌上,隔着燈籠有些晃蕩不明的光影,邱綠靠過去, 将他左耳的金環輕輕挪出來。

他膚色本是天生的蒼白,這只左耳耳垂卻泛着紅, 那冰冷又柔軟的耳垂,與她第一次替他紮耳洞的時候,感觸差不多。

銀針往外推挪,有極輕的阻力,邱綠忍不住問他,“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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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川只是垂目望着銅鏡。

她的指尖觸碰着他的耳垂,側臉神色擔憂。

毫無嫌厭之色。

一絲一毫,都沒有。

“不臭嗎。”

他望着銅鏡,聲音很輕。

金環耳墜被取了出來,邱綠聽到他的話,微愣,“什麽?”

明玉川坐在鏡子前,好像被靜心制作的,空洞的人偶。

邱綠卻能感知到他怪異的情緒。

這種情緒,在這之前,她從未接收到過。

他擡手,輕輕嗅聞他自己的手背,又抓起一捋垂落的墨發,貼到臉側,面無表情的盯着銅鏡。

然後,忽的将銅鏡扭轉,對準了邱綠的臉。

邱綠看到他對着銅鏡,淺淺的笑了起來。

那笑容極為病态,令人說不上來的不舒服。

“綠奴不知道呀?我的身上若沒有熏香,便只會有難聞的藥味,從小便是這樣,”他彎着唇,聲音沒什麽起伏,“如今我的耳垂裏漲滿了膿水,若是在金雲臺還好,但在此處,味道只會越來越刺鼻的,”他盯着銅鏡,像是在檢查邱綠的臉。

盯着她的臉,有沒有顯露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嫌棄之情。

“我的生母窈姬,所有人都說她很美,這些人們,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也說我很美,與我母妃生的很相像,”他揉捏着發絲,盯着銅鏡道,“我的臉大抵是美的吧,我也不太知曉,見過我的人,一開始總會憐惜我,善待我。”

“綠奴也是因為這個,才會同方才一般,說我想聽的話嗎?”明玉川嗤笑,“不過,就算綠奴以後反悔了,也沒有辦法從我的身邊離開,哪怕我徹底成了一個連床都下不去的殘廢,滿身藥汁苦臭,你也哪裏都去不了了。”

邱綠輕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唔——”

他明顯發痛,視線從銅鏡中抽離,皺眉瞪向她。

邱綠卻笑了。

她一下子将銅鏡轉到了後頭,湊近了盯住明玉川。

自少女身上泛出的皂角香味清爽。

好像他的靠近,都是對她的污濁。

她的指尖捏着手帕,抵住他的左邊耳垂,輕輕捏揉。

“綠——”

“話說,”邱綠忽然道,“帝姬日前與我說,殿下的稚名叫做衣衣,那麽可愛的名字,殿下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

“哈?”

明玉川像是因為被打斷了施法,滿心不快,“誰許你喊那個名字了?”

“我不能喊啊?”邱綠裝的很驚訝,卻淺淺彎起眉目,“我當時知道了的時候,還想與殿下交換名字呢,既然殿下不想交換,那便算了。”

“交換名字,”明玉川問她,“你的?”

“對啊,我的姓氏。”

“你有姓?我怎麽不知道。”

看明玉川确實不知的樣子。

那大概,這世間的‘邱綠’,确确實實是一個和大部分的奴隸一樣,沒有姓的奴隸。

“因為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姓氏,”邱綠道,“我姓邱,叫邱綠。”

她上輩子,其實也不姓邱。

邱這個姓,是她滿了十八歲之後自己去改的,和資助了她好幾年,幫了她很多很多的阿姨一個姓氏,她沒有告訴那個阿姨,只是默默地去把原本的姓氏給改了。

她很喜歡這個姓氏。

這個姓氏裏,含滿了她人生為數不多,受到的最多最多的好意,與幫助。

光是提起這個姓氏,她面龐便泛起幾分掩蓋不住的淺淺笑意。

明玉川卻一下子扯住她垂落的墨發。

“自己給自己取的?說什麽謊話,是他人給你賜的吧?!”他拽扯着她發絲的手一點點用力,“在我之前,是誰給你賜的?邱姓,是淮陽的邱姓嗎?”

“唔——”

發絲有些發痛,邱綠掙紮不過他,“不是!都說了是我自己的姓氏!我自己給我自己取的姓氏!”

“說謊!”他将她拉扯到面前來,“為什麽要說謊話騙我?為什麽要藏到如今才告訴我?”

邱綠眼睜睜看着他流眼淚,他的手還扯拽着她的長發,“為什麽要騙我,說這種謊話,把我當傻子欺騙,我明明還一直在想,要向皇兄替你求明姓,要你和我,一個姓氏......嗚......”

他低下頭,淚掉的越來越兇,淚珠砸到邱綠的手背上,她頭皮被他扯拽的發痛,感知到他身上那股令她幾近窒息的情緒,邱綠想也沒想,她的指尖觸碰上他的臉,本想替他擦眼淚,卻在對方視線望過來,四目相對的剎那,親吻上他的唇。

“唔......嗯......”

明玉川明顯身型一頓,那股滿溢的尖銳情緒好似被跟着摁下休止鍵,邱綠感覺到他冰冷的唇,她不敢動,卻發覺到少年冰涼的指尖搭上她的後腰,攬抱住她。

他輕輕咬了咬她的下唇,将邱綠一下子抱起來,讓她坐到了他的腿上,與她額頭貼着額頭。

隔着紙糊燈籠暗淡的光影,邱綠望見了他一雙淚眼。

他眼角是哭過的緋紅,越發顯得姿容病态,将她圈攏在懷裏,含着淚,直直盯着她。

“我明日,便上山,尋皇兄替你改名,”明玉川淺淺彎起唇,“将你的名字,寫在我的旁邊,我注定是廢人了,皇兄他一定會同意——”

他話音一頓。

是邱綠坐在他身上,緊攥着雙手,又壯着膽子,緊緊閉着眼上前去親他。

親了兩下,她才退開,依舊與他額頭碰着額頭。

“殿下,”邱綠也不知道她做的這些,到底有沒有用,“你聽聽我的話。”

“我以前過的日子很苦,我吃不上飯,總是要挨打,”邱綠微微抿起唇,“當時,有一位姓邱的女善人偶然幫了我,她是我的再生父母,哪怕我的存在與她而言,大抵只是過眼雲煙,但若沒有她,也沒有如今的我,這名字我不願意改,只是因為我想記得這份不亞于再造的恩情,我不認得什麽淮陽,我真的沒去過。”

邱綠越說越覺得難受。

她坐直了身子,捂着自己被他扯的發痛的頭皮,悶不吭聲的掉眼淚。

邱綠哭一向沒什麽聲音。

她就是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的哭,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從眼眶裏落下來。

——很難受。

光是看着她哭,就覺得......

明玉川的指尖過去,他想要擦掉她的淚,那落下來的淚卻恰恰巧巧滴砸到他的指尖上。

他愣愣垂眼,又擡頭看她,僵澀道,“不許哭了。”

邱綠吸了吸鼻子,用手帕擦了下眼淚,她如今早就基本不會跟明玉川對着幹了,她想要盡量在他的身邊過上一段比較好的日子,多積攢些銀錢,她想得很清楚,用力擦了擦眼淚,擡頭朝他笑了一下。

眼淚卻還是掉了兩滴。

又被她擦下去。

“我知道了,我不哭了,殿下莫煩。”

她對他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

“不是,”明玉川無端的覺得慌亂,他鳳眼微微睜大,“......好像不是。”

邱綠被他怪異的反應搞得有些發愣,“什麽?”

“我沒有覺得煩......”

這情緒他無法理解,越發覺得煩躁,但又并非與從前的煩躁相同。

他看到過許多許多人哭泣。

他腿傷耳疾,被救回皇城那夜,皇都內的文武百官,宮內的太妃們,他的兄姐弟妹,都在圍着他哭泣,流淚。

他早看慣了他人的淚。

這些人朝他哭久了,他只想他們能都去死。

與如今不同。

但,究竟哪裏不同呢。

“耳洞先修養一下,明日,我去尋此處的道士要些對症的藥。”

邱綠如他所願,不哭了,她最後用手帕擦了一下臉,提着燈籠起身,“殿下,我們去睡吧。”

明玉川擡頭看她,她的身型盈在光影裏,朝他淺笑,那雙杏眼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彎彎的,只餘眼眶些微殘紅,讓他越發覺得,怪異。

邱綠也感知到了他的情緒,只當他是心結未解,但她真的不想要改姓氏,哪怕明這個姓氏,在這個時代多麽難得也好。

邱綠躺到床榻裏側,明玉川一如既往躺在外側,客房之外,是風雪不斷在吹打着窗棂,發出悶悶的聲響。

邱綠閉眼假寐,卻感覺,對方冰冷的指頭探了過來,在昏暗的夜色裏,摩挲着她的臉。

“綠......”

邱綠聽到他清淺的聲音微頓,喚她,“邱綠。”

這個名字,完完整整被他輕聲細氣的聲音喚出來,邱綠整個人都冷不丁一頓。

明明有許多人喊過她的名字。

但都沒有此刻,明玉川呼喚出她的名字,讓她覺得難忘。

他的指尖撫摸着她的臉,聲音比平常更要輕,卻泛着股慌亂的意味,“我的心好像在痛,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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