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45章 第 45 章

夜間飯菜送來一次。

邱綠沒吃, 在屋內從下午等到華燈初上間,本以為今夜大抵不會來人,正因渾身緊繃感到疲累, 準備歇下了, 卻聽屋門從外被扣響。

她指尖一頓。

來了。

“是誰啊?”

邱綠扯着自己的大嗓門問。

“奴是天子身側寺人, 名喚時和, ”外頭, 那不高的影子朗聲道,“惠玉王不勝桮杓, 近日又逢身體不适,天子特意要奴帶綠姑娘去接送惠玉王下山。”

惠玉。

邱綠知道,那是明玉川的封號,不過因當今天子即位尚未坐穩, 其他人還是更習慣喚明玉川為十二殿下。

這理由, 邱綠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啊?奴知道了,”邱綠揚聲回應, “大人可否在門口等上一等?奴添添妝再過去。”

外頭人影一頓,“姑娘請便,只是勿要耽誤時辰了, 惠玉王身體不适, 還等着姑娘去接呢。”

“奴知曉的,面見天子更要緊, 煩請大人等等。”

邱綠一邊說話,一邊對鏡望着自己的臉。

她的聲音裏有笑,眼裏, 面上,卻一絲一毫的笑意都沒有, 指尖沾着從不塗的紅口脂,往唇上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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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要那位天子放下心。

明玉川裝瘋裝病,她就要裝傻,不僅如此,還要裝的這瘋子對她一點都不好,她對這瘋子沒有半分情感,想要往外頭爬,卻不敢的樣子。

天子對明玉川不安。

想要明玉川留在金雲臺那深坑裏爛死,豈能容得下他身側出了個敏慧人在?

萬萬不能被發現了。

邱綠盯着鏡子,輕抿了下塗得猩紅的唇。

不然,恐怕她會在這冬盈祭祀期間,死的不明不白。

*

老寺人時和穿着棉衣撐着帛傘等在外頭,又打了個哈欠,擡頭瞧着帛傘上頭堆的雪堆,那麽會兒功夫,又堆了一層,越發不耐煩了。

“真是自以為成了枝頭鳳凰,”左右狂風暴雪之間,道觀門房嚴密,時和聲音輕小,“挂到個殘樹枝兒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折了,還真以為自己蹦上枝頭,要不說這人得見世面。”

“公公再等等,”少年穿着身猩紅的狐裘,一頭墨發高束,發尾綁着金鈴,風雪一吹,晃蕩着叮鈴叮鈴響,“那女奴是個機靈的,您看人看的最仔細,一會兒可要替殷仔細瞧瞧。”

楊殷是楊家嫡子,尚未及冠便得天子信賴,将來不知有如何大成,聽他如此說,寺人也笑起來,“阿殷公子都沒瞧透的,奴怎會比阿殷公子看的更清楚呢?”

“那女奴,一開始便含着股小家子氣的機靈,”阿殷一張端正秀麗的臉露出幾分笑意,“一會兒您仔細瞧瞧,若她有半分刻意裝蠢——”

阿殷對時和輕輕搖了搖頭。

“知道的,楊公子便放下心罷,”老寺人嘆出口氣,在風雪中道,“雖要奴說,直接斬草,才最幹淨利索。”

“若真如此輕易,倒是都省了麻煩,”楊殷道,“陛下根基未穩,貿然行動,恐後患無窮。”

楊殷面色陰沉,

“左相憐惜十二,可恨十二慣會裝模作樣引他人同情,我日前留在冬盈殿,就因有左相看顧,十二連口多餘的酒都沒喝幾口,本要瞧十二露出馬腳,吓得他繼續在金雲臺裏茍且偷生,誰知此次恐怕反長十二志氣,多少人同情憐憫他,那群蠢材,看了都要我怒氣。”

“左相膽大包天,不過是因十二為楚國公主所生,身份高貴,陛下半奴不可堪比,”時和冷笑,

“楚國如今茍延殘喘,窈姬那毒婦當年因嫉妒毒害妃嫔,又給親生子投藥裝可憐欺騙聖人,樁樁件件都是砍頭死罪,左相糊塗,窈姬曾裝病弱引聖人憐惜,其子如今亦如是,被那麽個惡女所生下的孩子能有什麽志氣可言?”

“他瘋了——”楊殷盯着門內身影湊近,不吭聲了。

時和老神在在,聽到了推門聲,只先望見一段桃紅色裙擺跨出了門檻,女子穿着雙繡祥雲的步履,卻像是夏天才穿的鞋子,似是将好東西都翻了一翻才翻出這麽雙不合時宜的漂亮鞋子。

她露出臉來,穿着身桃紅配綠的鮮亮衣裳,外頭披了件純白色的棉鬥篷,較比從前,楊殷第一次見她時,她胖了,也白了,一張白淨又有幾分潤澤的面龐塗了些脂粉,唇上攃了紅口脂,顯得皮膚頗為柔嫩,眼角兩腮都塗了淺淺的胭脂。

她生的可人,讨喜又溫軟的相貌,一雙杏眼似是不大安分,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擡手撫着自己梳的不大入流的發髻,上頭有支青玉簪,搖搖擺擺的,她朝他們笑,鞠了個躬,

“大人們久等了。”又擡頭瞧了眼阿殷,朝阿殷笑了下子,才垂下頭。

時和擡頭與阿殷對視,都沒瞧出什麽來。

但你要說她蠢,這可半點兒沒有。

這都快把不安分寫腦袋瓜子上了。

這恐怕是發了瘋的想要從金雲臺,從那瘋子身側蹦出去。

但你要說她多精明,那也沒有。

身上不論是打扮,還是一舉一動,都頗為俗套,透着股她這低等身份理應當會做的事情。

沒見過什麽世面,自以為相貌尚算美,穿着不入流甚至不合時宜的衣裳,戴着壓箱底的貴重發飾。

這種女子,時和在皇城裏頭見多了。

阿殷蹙了下眉。

這一切明明十分理所應當。

誰會樂意跟着那個瘋子,便是這綠奴一開始買她時,心性表現得頗為反骨,後來入了金雲臺,被那瘋子整日得到的繁華迷了眼,跟着越發不安生,想着快快離開那瘋子身側另攀高枝兒,這再正常不過。

可他偏偏就是有些放不下心來。

邱綠被時和迎着上了輛小馬車,阿殷正愁自己要不要上去,便見馬車簾子掀起來了,那女子睜着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正坐在裏頭瞧着他,滿眼希冀的樣子。

阿殷:......

他對她笑了下,将簾子從她手裏扯出來,走到馬車一側,“啓程吧。”

馬車一路順着坡道上山。

邱綠心跳的極快,待到了冬盈殿,邱綠剛下馬車,手裏帶着的燈籠便被迎面吹過來的風給熄滅了。

雪在山頂處,堆了厚厚一層,身上穿的薄,邱綠越發冷了,她單薄的繡鞋被雪水很快淌濕,腳又冰又冷,爬上臺階,便望見上頭一架不大的轎子,正在冬盈殿外,天子沒在,倒是那名喚瓊姬的寵姬帶着仆從正侯在馬車邊,似是在對馬車裏的人說些什麽。

她時不時拭淚,邱綠走近了,卻沒覺出她心下有什麽情緒,不如說,好似人造的傀儡一般毫無血肉,一張玉顏望着轎內的人,

“衣衣聽姨母的,陛下是真心善待你,擔憂你,你總是不去皇城看他,陛下傷心不已,你往後勿要那麽狠心了。”

姨母。

邱綠怔怔望着瓊姬的臉龐。

她就說瓊姬怎麽會和夢中那窈姬生的如此相像。

她是窈姬的妹妹嗎?

風雪太大,邱綠沒聽到轎子裏的人說話,瓊姬擦着眼淚,卻像是瞧見了她,那張人偶般美麗的面龐暈開幾分恰到好處的笑意,

“是衣衣身側的?你過來。”

邱綠回頭望了眼身後的時和與阿殷,阿殷面上沒什麽情緒,只是昂了下下颚。

邱綠冒着嚴寒走過去,剛到瓊姬面前,那女子被湯婆子暖透了的手便一下子攬住了她。

邱綠的個子不高,瓊姬垂頭看着她,好似能看清她的一切般。

“衣衣身子不好,你要好好照看衣衣,待衣衣身子骨好些了,”她塗紅的指尖拍拍邱綠的肩膀,面上笑得溫柔,“可都要記得來皇城玩。”

邱綠起眼,她心跳的飛快,彎起一個笑。

“奴知道。”

瓊姬盯着她瞧了片晌,不刻意,似是賞識般誇贊她生的漂亮可人,邱綠正要說話,頭頂不遠處的轎簾子被一只拿着扇子的手隔起。

“你怎麽過來了?”

他語氣冷淡,不善,邱綠就從來也沒聽過他這樣的語氣說話,似乎極為煩厭。

“衣衣真是,陛下想着你見到身邊人會開心,才将她喊上來啊,”瓊姬低下頭瞧着邱綠,小聲道,“衣衣今夜多喝了些酒,你勿要傷心啊。”

“罷了,雪天太冷,綠,你随衣衣先回去吧。”

邱綠只像是慌忙般,應了聲,轎子被架起,車簾也早就放了下來,邱綠跟着人們往山下走,她走在豐充的身後,餘光望見阿殷進了冬盈殿,那名喚時和的老寺人卻跟着她們下了山。

她心跳一直慌亂,剛下臺階走了幾步,迎面吹來的寒風便激的她打了兩個噴嚏。

冷。

她團了團身上的棉鬥篷,忽聽前頭馬車內傳來聲音,“停下。”

馬車一停,裏頭,少年的聲音不辨喜怒,“綠奴上來。”

邱綠走在後頭,心口仿佛冷不丁被敲了一記。

“殿下,”時和笑着上前,“皇室軟轎,您将奴随喊上去,不合——”

“我想如何便如何,”他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要對你解釋緣由不成?你看不起我?”

“怎、怎敢,奴怎敢呢。”

時和吓得跪在地上,忙使眼色,車架放下,豐充回過頭,眼神有些複雜的望向邱綠。

邱綠微微抿住唇,她硬着頭皮,第一次踩着人的後背上了轎子。

她聞到那股熟悉的臘梅花香味。

轎子裏綿簾拉的密室,昏黑,密不透風,又極為暖和,她上來,便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她已經有許多天沒有聞過的臘梅花香。

邱綠冷不丁,渾身都松懈了。

她一下子虛脫,悶不吭聲的坐在地上,轎子被擡起,些微搖晃,她剛喘出一口氣,便覺自己被人從後抱住。

他抱的很緊,将她扣在懷裏,從後緊緊地抱着她冰涼的身子。

“抱歉,”他的聲音輕輕的,邱綠感覺到他含滿了難過,“抱歉。”

抱歉讓你受了罪。

抱歉讓你受了委屈。

抱歉讓你受了危險。

抱歉。

他那股情緒泛上來,邱綠感知到了,甚至恍恍惚惚間,好似接觸到了他的心聲一般,她的心裏被一股極為難言的感觸填滿,她低下頭,在黑暗裏攬住他因高燒而滾燙的手。

她微微抿住唇,聞到他身上的酒氣,越發覺得難受,

——沒關系,衣衣。

她在他的手心裏,一筆一劃的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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