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第 52 章

栗奴雖看人下菜碟, 對尋奴卻是真心,這點邱綠倒沒有操心。

車行一路,很快便回了金雲臺。

邱綠太累, 孟娘幫她拆發飾時, 忍不住道, “在山上是不是沒有好侍女來照顧綠姑娘?”

她将金發飾一個個摘下來, “這發髻松松垮垮, 不好看。”

是有些松垮。

邱綠望着鏡子,擡手摸着自己的墨發。

少年早上給她梳頭, 束發,他只上次與陰文身邊的侍女學過一次,所以一直只會這一種發髻,且明明之前那侍女要他束發的時候多用力些, 他反倒指尖越來越輕。

給邱綠束發時, 因指尖力度太輕,甚至時常讓她忍不住想笑。

“孟娘, ”邱綠并未多說,“這發髻先不拆了,我歇息歇息, 你也先回去歇了吧。”

“是。”

孟娘躬身告退, 邱綠望着銅鏡,如今金雲臺內唯一的‘主’就是她了, 她回過頭,栗奴正守在門口。

“栗奴,你過來。”

“啊?”

栗奴一頓, 慢吞吞到邱綠的跟前。

少女換了身睡袍,她确實是胖了些, 又泡了那浴水的緣故,膚色也越發顯得白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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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眼彎彎,坐在凳子上,燈籠的光影在旁側,映襯着她看起來便溫軟。

栗奴覺得,她長得有些好欺負。

但栗奴如此對尋奴說時,尋奴卻說,其心性并非如此軟弱之人,不可小瞧她。

“你阿兄身體确定好全了?”

邱綠焦心這個事情。

才會一下山,見到栗奴,便忍不住拐彎抹角的詢問。

在古代,得了溫病可是大病,一個不小心,得不到好的照顧,在這種寒冬天裏都是可能死人的。

“回姑娘的話,确實好全了的。”栗奴覺得奇怪。

也不知自己的阿兄到底幫了這綠姑娘什麽......

他心中不免有些覺得疑惑,邱綠沒注意,她想了想。

如果往後有機會,她是想親眼瞧見尋奴的,如此才會更放心些。

現下肯定是不行的,明玉川不知道什麽時候回。

等哪日有空,這個事情不急,要的只是周全,讓她安下心便罷了。

亂世之中,人能活着喘口氣已然十分不容易,但尋奴與栗奴,還有留在金雲臺內的那些女奴們,這些人與她不同,她的出身,較比他們更要低微。

邱綠輕輕嘆出口氣來。

夜間,她從睡夢中又醒了過來。

明明舟車勞頓,換在平常,早要睡得像頭死牛,偏偏今夜翻來覆去,又中途醒了。

外頭像是又下雪了。

她身邊空空,栗奴也早就回去了。

殿內明明燒着暖和的地龍。

她卻覺得,好像還沒有在山中道觀裏暖和。

邱綠盯着牆角的滴漏,默默無言,又躺了回去。

她不大想因為他人的去留,在與不在,就牽扯着心緒有所變化。

她閉上眼,強迫着讓自己又睡了過去。

卻兜兜轉轉,陷進夢裏。

十分普通的,她過往的夢境。

她低下頭,看向腳上穿着的,那雙破舊布鞋,早已經頂腳了。

這雙布鞋髒兮兮的,是奶奶幾年前過年的時候,順手給她做的。

她很喜歡這雙鞋子。

奶奶總是給其他的孩子們做鞋子,那是第一次給她做,她珍惜這雙鞋子,哪怕過了幾年,她因為這雙破舊的鞋,被同學們辱罵,羞辱,她也沒有将這雙鞋子脫下來過。

學校外頭在下大雨。

她的額頭破了個血洞,是被班上的同學砸出來的。

已經放學有一段時間了,學生們稀稀疏疏的往樓下走,她擡手撐着發昏的頭,又給奶奶打了一次電話。

“怎麽樣?”

身邊的體育老師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只有體育老師願意借給她手機。

哪怕她其實有點害怕他。

邱綠微微抿起唇,她僵站着,“謝謝老師,我奶奶應該是有些忙......”

所以才會聽到她的聲音,就忽然挂斷了。

老師蹲下來,他身上,有一種汗的氣味。

“那老師開車送你回家吧。”

他的手壓着她的肩膀,一點點的捏,一寸寸的揉。

很奇怪。

很可怕。

老師像成了一團黑漆漆的洞一樣,深不見底,很可怕。

好可怕。

邱綠盯着地上,自己的鞋面。

那雙破,又掉了色的布鞋。

“不用了,老師,”她覺得自己頭越來越暈,但她緊咬着下唇,“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謝謝老師。”

“哎,邱綠——”

她往樓下跑。

天色陰沉,四下,暗不見光,下着灰蒙蒙的雨。

破舊的校門口,卻有一把紅色的雨傘,鮮亮的刺進她的視線之中。

她低着頭,一點點走過去。

對方沒有說話。

但她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花香氣味。

他冰冷,又蒼白的手自傘下伸出來,牽住了她的指尖。

沒有任何目的性,他卻帶着她避雨,撐着傘往前走。

他為她避風雨。

手緊緊地牽着她的。

緊緊地。

“你是過來接我的嗎?”

她沒有擡頭,始終看着他們兩個人相牽的手。

雨滴砸在傘面上,好久,她只能聽到雨聲。

“你受了欺負,我當然會過來接你了。”

邱綠擡頭。

卻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她起身,心跳的飛快,攬着床褥,在地龍燒的正旺的偏殿內,悶出滿身的汗。

她今夜,點了燈籠放在桌上。

整座金雲臺,唯一的一盞燈籠。

隔着光影,她隐隐望見,外頭還在下雪。

耳畔,只有神金撞龜缸的聲響。

花白的雪,像撕碎的紙片一般片片落下來,地上的雪面堆積着,積了厚厚一層。

*

刻畫着花鳥的燈籠,落着光影,映上少年的墨發。

他指尖裏拿着一顆紅色的琉璃珠,湊近了燈籠,透着琉璃珠,細細的看着。

馬車微有颠簸。

雪路,馬車行走越發不順。

明玉川盯着指尖裏捏着的琉璃珠,沒說話,只是另一手不斷咬着指甲,發出“咯咯”的聲音。

豐充就坐在他的對面。

忍不住,遞了張紙條過去。

——殿下勿急,就快要回去了。

明玉川看了一眼,一邊瞧着琉璃珠,一邊咬着指甲,沒說話。

豐充陪伴明玉川最久。

從他很小,便分在他的身邊,看着他長大。

最知他的脾性。

哪怕是其心性大變之後。

——殿下。

豐充糾結片刻,還是繼續寫。

——您是否對綠奴太關心了?

明玉川将紅色琉璃珠扔回了盒子裏。

他喝了些酒,酒量自幼便因身體的緣故,十分不好,此時面上都泛着幾分緋色。

他淺蹙起眉,“什麽?”

——您太關心綠奴。

——奴擔憂您會關心則亂。

明玉川的指尖扯着垂落的墨發,他沒說話,将豐充遞來的紙攥成一團。

這便是不想說了。

豐充唇微張,繼而,也閉口無言。

明玉川瞧着茶桌上擱着的木盒,他松了扯着墨發的手,移開視線,望向馬車簾。

風雪吹打車簾,偶爾,露出外頭的景致來。

他不大喜歡雪。

那年叛黨将他壓于劍下。

他低下頭,看着猩紅的血,從他的耳朵裏流出來,他的手,腳,都是劃爛的血痕。

他不大喜歡雪。

因雪,太容易髒了。

“殿下,”外頭,是時和那寺人的聲音,“金雲臺到了。”

明玉川被豐充扶着,踩過跪在地上的,奴隸的後背,又上了豐充的後背。

偌大的金雲臺之外,空無一人。

殿門緊鎖,豐充正要開殿門,便覺明玉川輕拍他肩側。

“放我下來。”

偶爾便會如此。

殿下若不覺得痛,不覺得冷,便會越發暴躁,無處宣洩。

豐充将他放下來,又聽其所言,給明玉川脫了靴子,擔憂的看着對方端着木盒,赤腳站在雪地上。

豐充開了門。

明玉川拖着右腳,感受着冰冷的雪一寸寸拂過他無甚知覺的腳面,他往前走,卻忽的停了腳步。

黑漆漆的金雲臺內,亮着一盞燈籠。

邱綠打把紅色的油紙傘,背身坐在門後,抱着燈籠,此處有遮擋的緣故。

她竟就帶着這把歪歪斜斜的傘,穿着如球一般的厚衣裳,睡了過去。

明玉川彎着腰,靜靜的看着她的臉,光影将少女的面龐映照,她呼吸一起一伏,頭上還戴着棉帽。

白皙的面龐,可人,又可愛。

他指尖想要過去蹭蹭她的臉。

都怕他的手太冷,會吵醒了她。

“豐充,”明玉川看着她,直起身,“你背着她,小心些,莫吵醒了她。”

豐充一頓,繼而,點頭應是。

他本不大敢碰她,明玉川卻彎腰,指尖極輕,将少女手裏早已歪倒後頭的油紙傘,與懷裏的燈籠,都輕輕拿了出來。

“走罷。”

“是。”

豐充怕她醒,卻沒料對方似是困得厲害,就這樣安安穩穩的被豐充抱着,睡得半分未受阻礙。

真是夠能睡。

豐充正這樣想着,便覺頭頂落了把傘,猩紅的油紙傘兜滿了蒼白雪,豐充抱着人,停下腳步,瞧見身側的明玉川。

明玉川撐傘過來,他吓了一跳。

“殿、殿下。”

豐充險些沒有跪下來。

卻見少年提着燈籠,蒼白的指尖輕擡,豎在唇邊。

風雪吹亂了少年過長的墨發。

他給她撐着傘,低下頭,望她的睡顏。

“我只是個殘廢罷了,”他鳳目微垂,盛滿了她,“豐充,我做不到什麽的。”

“關心則亂,也要有那本事,”他擡頭,淺淺笑起來,“連背她,抱她,我都無法。”

“我能為她做的,已經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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