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61章 第 61 章

“在等你啊。”

邱綠牽着金鏈站起身, 上前正要牽過他的手回溫暖的殿裏。

他寒涼的手便先一步,穿過連綿的細雨,牽過了她的手。

十分想念般, 與她指尖相扣。

他手中的油紙傘從他手中滑落, 他與她一把傘下, 攬抱住她的後腰, 垂眼淺笑望她。

邱綠聞到他身上熏香之下的味道, 淺淺蹙眉。

“又被勸了酒?”

“嗯,”明玉川瞧着她頭上, 上午他離開時給她梳的發髻,幾乎絲毫未亂,這要他感覺十分好。

好似她就留在這金雲臺,一直在等着他回來一般。

“難聞?”明玉川問。

“倒是沒有, 我只是擔心, 最近去皇城去的頻繁便罷了,天子又總是勸你酒喝。”

“我也很是煩厭, ”他抱着她,垂頭将臉貼在她的額頭上,感受她溫暖的皮膚, “最煩厭少了時間陪你, 會覺得寂寞麽?”

邱綠:......

那倒也不至于。

你一個月最多去皇城也就去個五次,而且都是當天去當天回, 頂多就是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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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綠正要說她不至于因為這就覺得寂寞,便聽明玉川道,“往後我盡量再回來的更早一些。”

那倒也不用。

會覺得寂寞的到底是誰啊......

邱綠有些無語的擡頭看了他一眼, 明玉川卻恰巧垂頭,四目相對間, 邱綠望見他目光落到她唇上。

她十分自然的踮起腳跟,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少年卻眉心淺淺蹙起。

“這顏色,”他微歪過頭,指尖撚着邱綠的下唇,“我好像沒有見過。”

邱綠:?

她看着明玉川指尖上的櫻粉,微愣。

“好像不是我送的。”他指尖撚着暈開的口脂,蹭上蒼白指尖一抹粉紅,又往他自己的唇上蹭,“這個味道我也沒聞過,不像是我送的。”

邱綠:?

她記憶裏,其實明玉川記性一向不大好。

也就是俗稱的,貴人多忘事,對不感興趣的事情,他盡數抛之腦後。

但不知道怎麽的,他對她的一切記得特別牢固,她幾點要吃飯,幾點要睡覺,天熱了愛吃什麽,天冷了愛吃什麽,發飾有幾種,衣裳花樣有那些......邱綠沒印象,他卻都記得。

偶爾都讓人覺得有些怕人的地步。

“......今日楊家的過來了,”邱綠實話實說,“送了禮物過來給你我。”

指尖的殘紅他沒擦下去。

少年微僵,眉心卻越蹙越緊,他看着她,“什麽?”

邱綠還覺得怪,“門口侍衛沒告訴你嗎?”

明玉川想起來了。

方才是有侍衛有話要與他說,但他沒看紙條的興致,下了馬車便來了偏殿。

“你要他們進來的?”

邱綠感覺到明玉川生氣了。

“我想着他們從前也會進來送禮物,而且他們說,帶的禮物太多,沒辦法再來回一趟,都等在外面,我便要他們進來了,”邱綠先牽着明玉川上了臺階,進了偏殿,她脫了鞋子,光着腳站在那堆禮物之前,“你瞧瞧,便是這些了。”

“當時他們進來,孟娘他們也都陪在我身邊呢。”

明玉川站她身側,垂眼瞧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匣。

他沉默不語,面上無一絲一毫的情緒。

外頭連綿陰雨不斷,邱綠在他的面前低頭收拾着地上散落的春裝,越收拾,越覺得哪哪都不舒坦,她正想起身安撫他幾句,便聽明玉川道,“将這些衣裳全都攤開。”

邱綠:?

她雖是沒懂,卻将楊家送的衣裳都攤開了在他的面前,明玉川又拿了楊家送的首飾,直接将箱匣開了。

金銀首飾都摔砸到了地上。

明玉川聽不見,那響聲卻讓邱綠渾身僵硬,她擡頭,感覺到明玉川越來越生氣。

邱綠忍不住皺起眉心來。

“做什麽要摔砸東西?”她最怕這種巨大的聲響,心都有些沒緩過勁兒來,“我同意他們進來,也是為的要他們死了這條心,他們在冬盈祭祀時就不安分,我就是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麽手段——”

邱綠話音一頓。

是明玉川抓起地上的衣裳,往火爐處去,她吓一跳,“明玉川?!”

明玉川卻似是氣怒了。

“你到底是怎麽——”

“這衣服,這口脂的顏色,這些首飾,”明玉川将手裏的口脂盒子摔了老遠,“無金線繡制,淺粉......首飾各個都是花鳥鑲嵌玉石,都是給下等姬妾用的,楊家好膽量,誰給他們的膽子!”

他手裏的衣裳全都被丢進了火爐裏,火光霎時升起,邱綠愣愣,她竟沒想到明玉川是因得這個生氣,且這怒火越升越大,好似此時爐中火焰,見他要拿金鈴喚豐充,邱綠忙制止他,攬住他雙手擡頭看着他。

“衣衣,你聽我說,”邱綠腦海裏一片亂麻。

從未有人待她如此過,她早習慣自己不受重視,對楊家送的東西是給下等姬妾的規制,她也并未有氣怒。

對這些,她亦早已經看開。

才導致現下,她甚至忘了該如何似平常一般安撫他。

“楊家會送我這些東西,再正常不過,我是奴隸出身,甚至比不得金雲臺從前送來的那些奴隸,”她近日裏時常做夢,夢到些原身從前的事情。

生父不知,生母是為求得半塊餅子都能與他人媾.和的‘娼.妓’。

生了不知有多少個。

在奴隸衆多的地界,她的出身都極為低下,生如蝼蟻,命比紙薄,說來也是可笑,原身與她上輩子的人生,其實極為相像,若她投生在亂世之中,恐怕定是這般人生。

她早已經習慣被人看不起了,因為那才是常态。

“我被他人看不起是應當,”她甚至想都沒想,直接說道,“楊家會那麽想,再正常不過了,衣衣,這不值得你生氣。”

她說着話擡頭,正想親親他,似從前一般安撫他。

擡頭,卻正與少年垂下望她的眼睛四目相對。

邱綠看清他神情,她渾身僵硬。

明玉川已牽住她手,悶不吭聲往外頭去。

“......衣衣?”

“做什麽去啊?”

“帶你去楊府。”

邱綠望他背影,她愣愣,忙道,“不用的啊,我都說了不用了,衣衣,這才是平常——”

“你與我在一起,我是要你受過許多欺負嗎?你為何要那麽說呢?”明玉川另一只手捂着心口,都有些呼吸不過來般,他眼眶都泛紅,“我的心都要痛死了,你做什麽要那麽說呢?”

邱綠發愣,她一點點垂下頭,沒說話。

明玉川給她穿鞋,又要孟娘給她去換了身厚衣裳,喊了豐充與金雲臺的粗奴,将楊家方才送的東西,有一件是一件全都捎了上來。

孟娘将上午邱綠送的金發簪也拿了出來。

馬車內拉着車簾。

邱綠坐在對面,好似做錯了事的孩童,她低着頭拿着木盒,許久才擡頭道,“衣衣......楊府送我的這金簪還有問題呢,流蘇上頭寫了個葉字,我猜了一天,在想許是從前我過往的名諱有個葉字,但我記性不好,我都給忘了——”

她滔滔不絕,指尖緊攥,低着頭将木盒無聲遞過去。

片晌,沒聽見明玉川說話,她才起眼,望見明玉川拿手帕抵着右側眼下,好片晌,才将那木盒拿了過來。

邱綠聽見他輕笑。

“你是喚綠葉,我知曉,”明玉川将那金簪扔木盒裏,移開視線,“但往後再不會喚這名字了。”

邱綠沒懂他意思。

楊府早已歇下了。

阿殷冷着面色,敲響了楊荞的屋門,聽裏頭嬌聲輕吟,無人應聲,阿殷發煩,猛地踹了一腳他屋門。

“做什麽啊!沒聽見爺忙着!到底誰啊!”

楊荞解了鎖,他身上衣衫淩亂,脖子上滿是唇紅印,瞧見門口的阿殷,楊荞本極為氣怒,又盡是消了。

他攏着衣衫,面上無笑,“怎麽了?”

“你自己惹出來的爛麻煩,”阿殷手指着他,氣的指尖都發顫,“送去金雲臺的禮有一件是一件都是你準備的,你準備了個什麽?”

“我準備了個什麽?什麽啊?”楊荞将他手打開,煩了,“出口便是質問,我能準備什麽?給那綠奴預備的衣裳首飾那還能出得了差錯?左不是那瘋子覺得不合他心意了?不合便不合,再準備便是,他又不會從金雲臺跳來咱們楊府,你發的什麽瘋症,快回去睡你的大覺——”

阿殷一下子把他從女子香中扯回來。

“還偏就是帶着人從金雲臺跳過來了,”阿殷看楊荞驚愣,他冷笑,“如今就在主堂等着呢,都等着你我給個說法呢!”

“什麽?”

楊荞驚愣在原地,裏頭女人沒聽見外頭聲響,媚聲喚,“荞大人——”

“閉上你的狗嘴!”

楊荞一點點咬住手指,他極快的收拾起衣服,好似魂都被吓沒了,攬好了衣衫,又攏他的頭發。

“從金雲臺裏出來了,來了這裏?”

魂都吓沒了。

“是,便是來這裏。”

楊荞面色慘白,大步便往主堂去了。

二人過來的時候,楊家全府上下已經在主堂跪了一地。

離遠一望,黑壓壓一片,楊荞望見那堆擺在門外,他上午送去的箱匣,他渾身僵硬,還沒有奴随報他過來,他愣愣起眼,便望見主堂上座的少年似有早有所覺,隔着距離,難辨喜怒的望向他。

楊荞近乎腿軟。

他一步一步走到衆人之間,正要排後跪下來,聽上首少年輕聲,“楊荞楊殷過來。”

二人垂着頭,尤其楊荞,走在前,近乎渾身僵硬,跪在衆人之前。

他絞盡了腦汁,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唯獨想到的,是那些衣裳首飾的規制。

但那不是應該的嗎?

當那些燒壞了的衣裳跟首飾兜頭朝他砸下來,楊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四下無聲,那瘋子也再沒似從前一般發出那些刁蠻任性之語。

他不說話。

才最恐怖。

好似這一次才真切碰上他逆鱗。

但就因着這麽點事情。

就是那麽點小事。

他怎麽敢在這個時候,從金雲臺裏出來。

“你很會看不起人,”

一把銳利的金簪砸下來,那金簪的流蘇綴了滿地。

少年話音隐忍,輕,且小,卻恰恰巧巧,能在這靜的出奇的主堂裏,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是覺得她還是你買下來的綠葉?”

*

邱綠坐在馬車上,聽外頭雨聲砸上車頭,雙手反複絞着帕子。

将這手中的帕子,揉皺了,又捋平,就那麽,反複來回,反複來回。

她時不時往外頭瞧,偶爾望見豐充自馬車之外看來的複雜視線,邱綠又低垂下頭,沉默不語。

她頭腦發空。

将手中帕子的繡樣,在手中徹底揉皺了,她時刻關注着外頭,似是隐隐聽見那金鈴聲響,撩了車簾,望見有奴随背着明玉川上來。

她本想下去迎,明玉川卻上了馬車。

他身上的寒濕雨氣,混着臘梅花的熏香之氣,竄入她鼻息之間。

邱綠将手中帕子緊攥,起眼,正要問他方才去楊府是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便見明玉川遞了張黃紙到了她的面前。

她望他,片晌,才将那沾了雨水的黃紙拿到手裏。

那是她的戶籍,嶄新的一張黃紙,上頭黃紙黑字,寫了邱綠兩個字。

戶籍之地,不是別處,是崇金南巷的金雲臺。

“楊殷如今在大司農處當值,這戶籍一式兩份,明日他便會提上去。”

“好......”

邱綠低着頭,她不大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她拿着這戶籍,卻低頭看着腳尖,片晌,才擡頭道,“衣衣,沒關系嗎?”

“什麽沒關系嗎?”

明玉川沒什麽表情。

他明明時常如此。

但此刻,他越是沒表情,她越是心不安,也不知道是因得什麽。

她将這戶籍,将這,她在此世間,落地的根本,緊攥着,指腹,摸了又摸,才心頭酸澀,問,“這是小事,你因着這些,來了楊府,近日天子又時常尋你,在這風口浪尖,若是出了什麽事情——”

“我......”她迎着明玉川的視線,“我覺得因着我的事情,實在不太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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