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69章 第 69 章

明玉川将手中紙條疊在一起, 本是因清酒而面色微燙,這會兒,那股酒後的醉意卻切切實實的降下了許多。

凍瘡。

他見許多奴随手上生過那醜陋的東西。

會露出皮肉, 或是發出惡臭, 他聞到過, 當日飯都沒用, 将那奴随趕出去都嫌不夠, 還要人将那奴随打了一通。

他最厭惡伺候在身邊的人身上有這類惡病。

當下心中蘊含的情緒,卻并非是嫌厭。

他分不太清, 這情緒意味着什麽,只是在觥籌交錯的流水宴上,他淺蹙眉心,抓住将走的豐充, “她有過凍瘡?”

“是。”

太過忽然, 豐充甚至忘了寫字,正要去寫, 明玉川早看出他唇形,他喃喃自語,“她怎麽也沒對我說過。”

承朝亂世之中, 便是如今, 宮內也依舊多是生了凍瘡的宮奴,沒有生凍瘡的反倒是少數, 豐充從以前就伺候明玉川,最知道明玉川厭惡身邊人有這類病症。

本心憂自己說多了話,卻聽明玉川問他, “凍瘡可會很痛?”

豐充微愣。

他低下頭,如實寫。

——痛, 又癢,尤其沾了水,受了凍,更是難愈合,萬幸綠姬如今在殿下身側,想必是不會複發的。

*

邱綠拿了身上帶着的藥膏,低頭給兔奴塗手。

這藥膏泛着淺淡的香味,還是之前明玉川紮的耳洞生了炎症時,邱綠問醫師要的,後來覺得這藥膏潤手也是舒服,便經常随身帶着,也沒想到會在現下有了作用。

兔奴渾身緊繃,不敢吭聲。

她适才飽餐一頓,本是更該興奮的時候,卻不知自己怎麽忽然十分發困,覺得貴人給她塗着手,她甚至很想就這麽睡過去。

她們三個坐在角落,從方才開始瓊枝閣的貴女們便将邱綠給孤立了,邱綠适才給橘子跟兔奴吃飯時,她們還在對邱綠竊竊私語。

這會兒,似是覺得邱綠我行我素,暗地裏嘲諷她也沒什麽意趣,便湊在一起與瓊姬賞室內花景。

卻是都将邱綠給漏下了。

就連瓊姬,也帶着好似邱綠是下等人的态度,對邱綠再無話可說。

這倒正合了邱綠的意。

她才懶得去觀賞什麽花景,看不出什麽新鮮,還要跟她們一同作詩,她是沒這文化的。

邱綠低着頭給兔奴塗手,聽旁邊橘子道,“綠姬,綠姬。”

“嗯?”

這麽會兒的功夫,橘子對邱綠越發熟稔,也越發信任起來,這小男孩一雙眼睛晶亮,輕輕地說,

“她要睡着了。”

兔奴耳邊似是時刻警惕的聽着動靜,聽到橘子如此說,她渾身一抖,忙将眼睛大大的睜開了。

“奴,奴一點都不困的。”

她磕磕巴巴的連忙道。

卻覺那給她塗着藥膏的指尖一頓。

兔奴吓得渾身緊繃,一點點擡起頭,卻見邱綠朝她淺笑。

她一張柔和面容,無一絲一毫的責備之意,杏眼裏都帶着包容。

兔奴本害怕的不行,卻因為對上這目光,莫名松下視線。

“正常,你方才是餓了吧?”邱綠攬着她的手,

“我知道的,你歇息便是了,餓久了忽然吃了飯食,又來了溫暖的地方便會犯困,這是人之常情,不必害怕。”

邱綠指尖撚着藥膏,輕輕擦到兔奴的指頭上,她聲音清亮,聽在兔奴的耳中,其實并不是那麽柔和的嗓音。

柔和的聲音她聽過,瓊姬待人便天生的輕聲細氣,但每次她遠遠聽到瓊姬的聲音,都會害怕的不行。

現下,卻在少女清亮,不似世俗中認定的溫和嗓音之中,松懈下渾身精神。

“困了便睡一會兒,好孩子。”

*

夜色深濃,天色已晚。

衆人自流水席往外去,因是上元節的緣故,宮內給衆貴人紛發了宮燈。

明玉川不喜不熟悉的奴随背着,豐充不在,他拄着龍頭拐杖走在人群之間。

宮內水榭修建的極大,衆人觀賞景致,因都喝了些酒的緣故,聊得熱火朝天。

花有經一而再再而三望明玉川身影,到底是到了明玉川身側,“殿下可需要老臣攙扶?”

明玉川的宮燈被身側宮奴提着,他拄着象征功勳的龍頭拐杖,看完宮奴寫的字條,方對花有經搖了搖頭。

“左相言重,若我還需左相攙扶,定要招笑了。”

花有經都六十多歲了,當他爺爺都合适的。

花有經心想也确實如此,他嘆出口氣,卻見右相陳千刃閑庭信步而來,陳千刃留美鬓,身高且目光精明,穿繁重紫衣,

“殿下,方才則忠在宴席之上多有得罪,他赤子心腸,毫無成算,還望殿下恕罪。”

明玉川腳步未停,衆人一道往前走,他瞧着漆黑的前景,将新字條捏成團随手扔了。

“小事罷了,玉區區殘廢,怎配得上右相親自致歉。”

“殿下時常如此妄自菲薄,但依老臣之見,殿下可是想做何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右相這話好生嗬人,”花有經一雙眼瞪得老大,“定是吃多了酒,該吹吹夜風醒醒頭腦才是!”

陳千刃手持宮燈,一雙精明目瞥了明玉川片晌,見人看完了新紙條,還沒等到人回話,驚聞一陣熟悉嗬罵,起眼,卻見是前頭沈則忠之處又鬧出幺蛾子。

“不長眼的東西!牽個燈籠也牽不對個地方!你手殘了是吧!你老子我是要往那邊兒去嗎!”

他又喊又罵,聲音大的吓人,似是拼了命的想要鬧出點兒動靜來證明威嚴。

陳千刃眉心緊皺,暗罵一聲蠢材,道了句失陪,大步過去沈則忠那邊。

花有經“啧啧”兩聲,這小老頭兒探着腦袋看了看熱鬧,要對明玉川說話,又覺得寫字的小童也多餘,他拿過紙筆,給明玉川寫道。

——沈家将軍方才受了你的氣,方才便自覺恥辱,摔盆打碗,偏偏你半分沒聽見,如今又要鬧出動靜,楊狗。

他把下意識寫出的狗字給劃了。

——右相收誰不好,偏偏站沈家之位,收了沈則忠這幹兒。

承朝舊姓之中,自從前便為楊姓與沈姓最大。

其中楊姓最為盤根錯節,又有根基固身,不論江山更疊始終效忠皇權,沈家在從前因不服清納言,受了好一番打壓。

陳千刃的獨女當年執意下嫁沈家,那幾年吃了好一番苦頭,萬幸有陳千刃保着,沈家才并未分崩離析。

如今天子更疊,沈家也因從龍有功得賞,勢頭一時甚至壓過楊家,陳千刃也在沈家小輩之中收了義子,打壓楊家更為明顯。

花有經卻是兩家都不站,本身花家便自是舊姓勳貴。

明玉川瞥了眼字條,沒應聲。

卻并不妨礙花有經對他多‘話’,恨不能實時轉接。

——哎呦,這奴随真是可憐,別被打死了才好,看這瘦的跟只小雞兒似的。

明玉川盯着手中字條,他腳步不自覺微頓,又繼續往前走,花有經什麽都沒發覺,還在跟旁邊其他老臣瞧着熱鬧。

手中的字條被他攥緊了。

他卻微蹙了下眉心。

——瘦的跟只小雞兒似的。

這行字落進他腦海之間,他想起來的,卻是一雙拿着豆沙包的手。

那雙手時常會凍得通紅,一開始,甚至瘦的皮包骨頭,每次拿起吃食,就會有些不控制的發抖,豐充在許久的從前,偶爾甚至感慨過。

他說綠奴可憐。

但他當時毫無感覺。

可現下,那雙瘦到皮包骨頭的手,反反複複的,浮現在他眼前。

如今想來,她受過那許多苦楚,怎可能會沒生過凍瘡。

又是得挨過多少餓,才會瘦成那般可憐模樣。

是他不知曉,也從未了解過的苦楚與痛。

她說她挨過許多的打,被關過,時常無溫飽,胃口若是不吃藥,時常會燒灼的不舒服。

“奴錯了!奴錯了!”

小奴單薄瘦弱的身板兒跪在地上,頭磕的頭破血流,他生了凍瘡的一雙手合十,又是磕頭,又是跪求,宛若沈則忠是神佛一般,卻被沈則忠一手提起,拎雞一般輕而易舉的提起來。

“你回府裏再解決便是!”

沈萬千攔他,卻越發激起沈則忠氣焰,他方才在人群裏受了一通窩囊氣,又要被攔被管,便是想起方才恥辱都恨不能将那殘廢砍死洩憤。

見沈萬千還敢攔他,他竟直接将沈萬千掀開,提着那小奴便往水池邊上去。

“你瞧瞧你這張臉!生的什麽髒玩意兒!狗娘養的東西!”

“哎呦哎呦,這是要死人了啊。”

花有經都有些吓着了,“怎的真要把那小奴往池塘裏推——哎?殿下?”

他愣愣,竟看到了明玉川拄着拐大步上前去。

少年過長的墨發在光火通明的水榭之間自猩紅發帶之中散落,他暗紅的衣衫濺了濕泥污水,将那小奴緊抱在懷中,所有人都停了動作。

就連明玉川自己,都沒了動靜。

他怔然低下頭,對上一雙流滿眼淚的眼睛,大大的眼睛,撐在一張過瘦的小臉上,臉上滿是通紅的凍瘡,挨了打的緣故,頭發散亂,臉上拍滿了血印子,嘴裏黏了水的緣故,血水因這孩子不停在發抖的緣故流了下來,蹭他滿身。

*

邱綠聽說明玉川出事時,她正乘着馬車快要到宮門。

通報的小童跑着過來,只喊惠玉王出事了,邱綠吓得掀開車簾,“出的什麽事?”

說着話,她忙從馬車上跳了下去,甚至都沒用踩凳,她腳底板微痛,忙問,“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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