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15章

地牢确實有老鼠。

承昀一走下去,就看到幾只拖着長尾吱吱叫着跑開。

入口處的幾個牢房都黑暗着,沒什麽主人,只有一個裏面正點着燈。

其他人自然是沒有這福氣的,承昀一眼便斷定了對方的所在,他接過掌燈太監手裏的燈籠,道:“上去等着。”

“是。”

來到近前,對方正面朝裏面睡着,下方,一只老鼠正在啃着竹制床腿。

察覺他的到來,老鼠當即拖着尾巴快速遛開。

一散開,才發現啃床腿的居然有三只。

那咯吱咯吱的動靜,床上的人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承昀來到牢房門前,輕輕将鎖鏈打開,細微的鎖鏈撞擊聲裏,他放輕動作将鏈子挂在一旁,再推開門。

直到他走到近前,溫別桑才猛地從床上撐起身體,睜大眼睛朝他看過來。

下一瞬,他便倏地朝裏側躲去,滿臉惶恐地将手中的刀片對準了他。

承昀看了一陣那玩具一樣的刀片,轉身将燈籠的把手挂在牢房的鐵欄杆上,走回來道:“把刀片扔了。”

溫別桑沒有說話,但眼眶又氤氲起了水痕。

承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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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撩袍在床尾坐了下來,妖孽果真又朝床頭縮了縮,依舊拿刀片對着他。

纏着紗布的手從袖中取出帶來的藥瓶,他凝望着溫別桑,一言不發地遞了過去。

溫別桑沒有接受。

兩人僵持片刻,承昀開口,道:“金瘡藥,把你手上的傷處理一下。”

白日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溫別桑不可能那麽輕易信任他。

承昀咬了咬牙,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放低姿态,倘若這妖孽再擺出如此抗拒的樣子,他真不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又是好一陣的僵持。

承昀忽然伸手,溫別桑立刻舉起手中的刀片向他劃去,鋒利的刀片擦過了他的小臂,承昀盛怒之下一把擰住他的手腕,溫別桑的五指不受控制地張開,輕薄的刀片卻未曾落下。

他顯然已經捏了太久,刀片竟然已經被粘稠的血液粘連在指腹。

承昀捏住那枚刀片,剛扔出去,耳朵便忽然一陣濕潤,他猛地側身,聽到了妖孽牙齒撞擊的聲音。

後知後覺,這厮方才想咬他的耳朵。

“你這瘋子。”他低喝道:“我是來給你上藥的!”

“我才不信你!”

“不然我半夜來這裏幹什麽?!”

“……”

溫別桑看了他幾息,眸子裏的水光随着不安的眼珠微微晃動:“你,你是來對我用刑的……”

“我若要對你用刑,為何不白日來?大晚上的我是吃飽了撐的嗎?”

“那,你要給我上藥,為何不白日來?”

承昀:“……”

溫別桑确定了他不安好心,手雖被擒卻還是一腳朝他蹬了過來,承昀按住了他的腿,見他依舊不肯老實,伸手一勾一轉,直接把人扣在了胸前,道:“我說了,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冷靜一點!”

“你就是來對我用刑的。”溫別桑背部貼着他的胸膛,雙手被他牢牢鉗制,巨大的恐懼讓他聲音都啞了起來:“你這惡人,虛情假意……”

“我說了我是來為你上藥的!”

“這等善事,你白日不做,晚上偷偷摸摸……”

“白日你将孤搞得那麽狼狽,孤不要面子的嗎?!”

溫別桑終于停下動作。

承昀快要被他氣死了。他伸手将人推了出去,偏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肩。

這厮剛才扭來扭去,害的他傷口又繃裂了。

溫別桑轉過來看他,表情顯得有些茫然,目光落在他肩頭泅出血跡的地方,他的眼神又轉為冰冷:“你為何那麽好心?”

“……你少問兩句能死嗎?”

“藥裏有毒?”

“……”

承昀轉身去拿了桌子上的水壺,再撿起地上的紗布撕開浸濕,道:“手伸過來。”

溫別桑不光沒有伸,還将手往身後藏了藏,依舊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他。

承昀磨了磨牙:“沒有毒。”

“我傷了你,你還要給我上藥。”溫別桑看到他陰郁的臉,又條件反射的朝後縮去,硬邦邦道:“還半夜偷偷來……”

“我若是想殺你。”承昀一字一句地道:“白日裏為何不殺你?晚上跑來給你下毒,還要被你質疑,我有那麽閑嗎?”

“因為常三公子說喜歡……”

“他喜歡你他算什麽東西?!”

溫別桑一句話沒說完被他打斷,他抿了抿嘴,只是盯着對方。

承昀克制道:“憑他的喜歡,能從孤手裏救你一命?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

溫別桑盯着他,緩慢思索,道:“你不殺我,還是希望我為你辦事。”

承昀似乎終于找到了臺階,冷道:“正是。”

他再次去抓溫別桑的手,後者依舊不給。

承昀一臉火大:“又怎麽了?!”

“你想給我下毒,再用解藥控制我。”

“……”

承昀從床上起身,冷冷道:“你愛用不用。”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刀片,轉身便朝牢房外走去。

溫別桑靜靜目送他走出牢門,走上臺階,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對方忽然又轉了回來。

溫別桑被他渾身的氣場駭的寒毛直豎,左右都未能尋到趁手的武器,只能蜷起身體縮在角落。

承昀來到門口,停頓了一下。

這兔子明明膽小的要死,可每次動起手來卻比征伐沙場的戰将還要幹淨利落。

他推門走進去,在距離床鋪五步遠的地方停下,道:“你看清楚。”

他拉起袖口,将藥粉倒在小臂上被溫別桑劃傷的那處,道:“我用了,沒有毒,如果你依舊堅持,我現在就走。”

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如此低聲下氣過。

還是對一個每天晚上羞辱他,今日還确确實實行刺了他的人——

承昀發誓,但凡這家夥再敢質疑,他扭頭便走,并且會将他丢在這地牢一輩子。

他發誓,他就數三個數,數完就走。

三,二……

二……

二……

他臉色僵硬,心中默念:二——

他咬牙想着,再給他一點時間……

溫別桑始終冷冷戒備着他,一點被打動的意思都沒有。

承昀:“……”

他為什麽要給他時間?!他想關他便關他,想給他上藥便給他上藥,做什麽要等他反應?!

他霍地朝前邁了兩步,溫別桑的呼吸頓時亂了,看向他的眼神有種被逼上絕路的極端。

“……是。”承昀停在三步遠的地方,開口道:“我是因為那些夢,對你有些偏見,但是你讓我好過了嗎?你從入府開始,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給使,吃我的冰球……現在還把我打成這副樣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頭,道:“你在夢裏對我頤指氣使,讓我為你當牛做馬,把我當條狗一樣招來喚去?我讓你做點事情很過分嗎?!”

“如今我來幫你上藥,好心幫你上藥,還要求着你……溫別桑,你莫不要忘了,我是大梁皇太子!”

“咯咯咯……”

地牢裏傳出一陣女人的笑聲,承昀神色繃緊,五指緊握成拳,他克制住渾身暴漲的戾氣,一字一句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這藥,你是上,還是不上。”

與此同時,他将目光移到了地牢深處,幽深的眸子裏顯出幾分猙獰的殺機。

這瘋女人,活了這麽久,也該下地獄去了——

一雙沾滿血跡的手,遲疑地伸了出來。

承昀凝望着那怯生生的雙手,周身的戾氣忽然之間煙消雲散。

他沉默地坐到床前,兔子精眼眶通紅,伸出來的手本能縮了半寸。察覺他在觀察自己的表情,承昀逼迫自己的臉龐柔和下來,側身把小桌搬的靠近,映着燭光去托他的手背——

觸手冰涼,對方又微微躲了一下。

承昀沒有強迫去拿他,不自覺将動作放的極輕,道:“我看看。”

溫別桑由着他托起自己的手,但依舊在保持着警惕,仿佛一旦感受到惡意,就會馬上把友好小爪縮回的貓。

承昀将呼吸也放輕了,一聲不吭地将他傷口周圍的血跡擦拭幹淨。

他手上的傷多是一些比較淺的割傷,是他一直反複抓着刀片的原因,最深的一道在掌心,應當是刺他之時,倉皇之間紮到了自己。

直到完完整整把藥上好,眼看着他将紗布也給自己纏上,溫別桑似乎終于相信了他的好心,輕聲道:“裏面那個女人,是誰?”

承昀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他一邊小心又笨拙的纏着紗布,一邊道:“害怕?”

“嗯。”

承昀掃他一眼,道:“想出去?”

溫別桑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明顯在講:有誰會想留在這裏嗎?

承昀:“……”

他又想說兩句什麽來彰顯自己的威風,可看着對方臉上未幹的淚痕,又閉了嘴。

紗布纏好,他面無表情地看向牢房外面的黑暗。

這妖孽刺傷了他,他若是就這樣将人放出去,只怕那些知道內情的人都會覺得他日後是對方的囊中之物……

溫別桑看着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感覺有點笨笨的。

他活動了一下被纏住的五指,瞬間看上去更笨了。

承昀權衡一番,重新将視線落在他的臉上,溫別桑擡起幹淨的眼睛跟他對視。

“你若肯為孤辦事,孤便放你出去。”

溫別桑:“……”

他扭頭側身,直接把臉轉向了牆壁。

承昀心頭一堵,起身便往外走。

雷火營能否研制出新火器對他的登基之路不可能造成太大影響,反而他繼續與妖孽周旋,才是在為自己的霸業增加阻礙……

“刀片。”後方的人忽然喊住他,“可以還我嗎?”

“你要那種東西幹什麽?”

“老鼠咬人。”溫別桑說:“殺老鼠。”

承昀還未開口,門口的階梯上忽然晃過一道燭光。

常星竹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傳來:“小夢妖……你在哪呢?”

“你別怕啊,他寝殿的燈已經滅了,沒人知道我來這兒……”

“煙霞已經在門口等着了,我們趁着夜色出……”他鬼鬼祟祟地一路摸向亮着燈的牢房,倏地停了下來:“出……出去,吃點東西……再,回來。”

他看着宮承昀,宮承昀也在看着他。

“嘻嘻嘻嘻嘻——”

牢房深處,再次傳來女人鬼魅般的竊笑,讓人心底一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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