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21章

煙火鋪的後院裏, 穿着淡青衣衫的人正在認真洗臉。

粉黛與唇脂被擦去,露出一張幹淨而有些泛紅的面龐。

溫別桑又拿起手巾,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陣, 鬓角和額頭的發絲都被潤的濡濕。

門口傳來兩聲敲擊, 掌櫃的低聲道:“老板, 東西運進來了。”

溫別桑起身,從裏面走出來,掌櫃的垂首,将檀木珠手串遞了過來,道:“您的信物。”

溫別桑将手串戴在腕上, 走出門。

院子裏停了兩輛馬車,寬大的油布掀開, 上面全是剪裁整齊的煙花炮筒, 滿滿兩車,帶着膠壓的紙筒,還有硝石與硫磺的味道。

“這兩車, 都是要送去相府的?”

“正是。”掌櫃的随了煙火鋪的名字, 喚長風,姓陳, 答複道:“和相府約好了, 十一月初交貨,好在您回來的及時, 否則我們便要違約了。”

“嗯。”

素白手指撫過上方的膠壓紙筒,溫別桑的語氣和表情一樣平靜:“人都安排好了。”

“所有的煙花投放師都是我們的人。”陳長風低聲:“煙花炸開的時候,相府肯定一片大亂, 該死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此事之後, 從君子城到盛京的所有煙火鋪都要關停,可找好了去處?”

“老板放心,只要能留下一條命,到哪兒都餓不死。”

說着,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從兜裏取出一封信,道:“随着那船一起來的,謝城主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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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應書。”溫別桑咕哝,拿起來展開,有些意外。

陳長風看他表情,道:“城主說了什麽?”

“宋千帆……”溫別桑道:“他說他與這人有些交情,此人在盛京人脈極廣,讓我遇到什麽困難,可以找他幫忙。”

“宋小東家?”

“你認識?”

“不認識,只是去醉仙樓吃飯的時候見過幾次,宋家世代皇商,除了酒樓之外,還會做一些軍用,和常家交往甚密。”

溫別桑想起來,道:“常家,不是在北疆嗎?”

“是,但他們的戰士穿甲都是宋家所制,說起來常家和太子……”

他忽然一頓。

在太子夢妖的事情出來之前,他并沒有見過這位君子城來的大老板,自然也不知道,老板會如此年輕,還如此貌美。

從君子城到盛京,這一路的煙火鋪全部都是這位焰老板的産業,所有的焰火都是他一手調制,尤其是這次運來的藍色焰火——

他們都清楚,這次打着藍色焰火準備送去相府的,其實是一大批威猛的火器。

能同時造出美麗的焰火與危險的火器的人,會長得何等模樣,即便在君子城,也總有人議論紛紛。

兩日前,溫別桑一襲裙裝,在他面前露臉的時候,他還在想焰老板竟然是個女子。

直到對方洗淨了臉,他才終于明白,為何本來約好的時間,老板會遲到這麽久。

……敢情是給那混賬太子抓去了。

“老板。”陳長風想起來,道:“您被太子抓去,怎麽也不與咱們通個信兒?”

“通不了。”溫別桑道:“差點死了。”

陳長風一皺眉,道:“不然把他太子府炸了。”

他們都是君子城派出來的,對謝城主還算有些敬重,可對亓梁兩國的皇室,卻沒有半點敬畏之心。

“先把相府炸了再說。”溫別桑轉身進了裏間,道:“這兩日我會扮成女子在鋪裏走動,對外讓他們喊我桑姑娘。”

“是。”陳長風說罷,又道:“太子那邊若是有人來尋怎麽辦?”

“不會的。”

“啊?”

“他讓我滾的。”

“他居然讓您滾?!”陳長風一臉震驚。

這狗太子真是有眼無珠。

溫別桑回了屋裏,躺在床上又展開信看了看。

宋千帆……

這不是常星竹在冰場之時認親的人嗎?怎麽會與謝令書有關系。

不過說他人脈廣,倒是沒有說錯。

此人是皇商,認識常星竹,常星竹與承昀是表親,可以說是撘上了将軍與太子。

另一邊,他還認識戚小侯爺,戚小侯爺的母親是青陽公主,青陽公主是今上的親妹,是承昀的親姑……

溫別桑忽然覺得哪裏不對。

怎麽感覺從宋千帆的關系譜裏往上走,每次都順到宮無常那裏?

不過,若是一切順利,倒也用不到宋千帆幫忙。

溫別桑把信裝好壓在枕頭底下,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離開太子府之後,他總算能一覺睡到天亮,也不擔心會突然有人撲過來要吃了他了。

翌日,溫別桑睡到日上三竿,聽到前方鋪子外面傳來各種叫賣的動靜。

熱熱鬧鬧的一天又開始了。

十一月初,雪在屋頂堆着,溫別桑坐在窗前的鏡子旁,對着鏡子描了描眉,抹了一些唇脂,讓自己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姝麗。

随即挑了個水藍色的長裙換上,如此一來,若是有人來到後院,就會一眼看到此處有女眷。

但凡有點君子之風的人,都會懂得非禮勿視。

接着,他取出一個碾子,往裏面倒入了一些黑色物體,慢吞吞地碾了起來。

“桑姑娘。”陳長風見到他的門開,便快步走了過來,剛到門口就猛地退了出去,隔了好遠,問:“您,一大早的……做火·藥啊。”

“做噴火龍。”溫別桑見他害怕,停下了動作,眼眸幹淨,道:“你有事嗎?”

“沒事,就是想問您餓不餓呢,我去買點吃的。”

“鋪子有人嗎?”

“有夥計看着呢,您放心。”

“那我要兩個包子。”溫別桑想了想,又道:“還有稀飯。”

“哎。”陳長風點點頭,準備走的時候,又回頭來,輕聲道:“老板,咱們這兒周圍街坊多,有一點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若是給城防的人聽到爆破聲,說不定會影響計劃。”

溫別桑點頭,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會炸的。”

他說罷埋頭又碾了起來,陳長風固然相信他的分寸,卻也還是忍不住擔憂。

那可是火·藥啊……

陳長風買了包子,順便用帶去的碗舀了稀飯,回來的時候,便見到一個頭戴金冠,身穿錦衣的金貴人正靠在櫃臺前,随口問:“現在還能訂到藍色焰火嗎?”

夥計的搖頭:“今年的已經全部訂出去了,馬上川洺水就要結冰,年前不會再有焰火往這邊送了。”

“不能走陸路嗎?”

“都是易燃物,陸路颠簸,隐患多,速度還慢,我們的焰火一向都是走水路的。”

“聽說是從君子城運來的?”

“正是,所有的藍色焰火一律都是出自君子城焰老板之手,如今這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沒有第二個能調制出藍色焰火的人。”

說起這話,夥計一臉與有榮焉。

掌櫃的對他笑一笑,繼續往後面走。

金貴人從櫃臺上直起身體,道:“後頭有客人?”

夥計的忙道:“是老板的侄女,這兩日過來探親的。”

“嗯。”承昀道:“這兩日剛來的?是老板親侄女嗎?”

夥計的莫名其妙,道:“不知道,掌櫃的讓喊她桑姑娘。”

承昀忽然笑了。

“年前其他焰火還能訂嗎?我府上馬上有喜事,想熱鬧一晚上。”

夥計的又一次看了眼他身上的衣物,道:“一晚上啊,那可需要不少呢。”

“嗯,得上千桶吧,有這麽多嗎?”

“有有有,藍色的沒有,但是其他的多着呢。”

“你們倉庫在這兒?”

“在後頭,我領您去看看。”

一邊帶着他往裏走,一邊說:“不過這邊倉庫小,我們在城郊還有一個大倉庫,您要的貨肯定都能有,要是您确定在我們這兒訂,交上定金之後,我們還能免費為您試放,喜歡哪種放哪種,保證所見所得,童叟無欺。”

院子不小,東南住人,西邊放貨。

一個水藍裙裝的女子半挽着發,正坐在院子前的小桌旁,勤勤懇懇地啃着包子。

四目相對,停了下來。

“哎,你怎麽把人帶後院來了?!”掌櫃的急忙擋在了溫別桑面前,夥計馬上解釋:”這個客人馬上要結婚!要放一整夜的焰火呢!得訂上千桶,大手筆啊!”

溫別桑繼續在後面吃包子,還低頭喝了口稀飯。

“結婚啊。”陳長風道:“确實是大喜,恭喜恭喜,不過這倉庫也沒什麽好看的,前面都是有樣品的……”

“有理。”承昀一下子停下了去倉庫的腳步。

陳長風剛松一口氣,就見他徑直走了過來。

馬上又打起精神:“這位客官,我們這是私宅,您這樣怕是有些不合禮數吧?”

一邊說,一邊調整角度擋着溫別桑的身影,卻發現這客人竟然直接走向了他身畔的一顆迎客松。

那樹樹冠平整,傘蓋錯疊,若蒼龍淩波,在寒冷的冬日裏意境十足。

将這破舊的小院都襯出了幾分優美。

“這樹不錯啊。”

陳長風拍了拍溫別桑,後者端着碗往裏面去。

“好樹配美人。”承昀轉臉,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不知美人願不願意在這樹下坐上一陣,容孤作一幅畫?”

話落,陳長風的臉色變了。

亮明身份,就代表此事不容拒絕。

陳長風強笑:“原來,是太子殿下……”

“不可以嗎?”承昀語氣很輕地看過來,陳長風呼吸微凝,耳畔傳來一陣呼嚕聲。

溫別桑仰頭喝光了稀飯,把碗放下之後,輕輕地說:“我唇脂掉了。”

轉身進到屋內。

從窗口看去,他正對着鏡子,取了一盒唇脂,認認真真地抿了一口。

唇瓣紅潤飽滿,透着隐隐的水光。

然後用梳子梳了一下有些淩亂的頭發,一邊梳,一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此刻若走出去,絕對不會有人認為他是男子。

所以溫別桑是溫別桑,桑姑娘是桑姑娘。

性別都不一樣,怎麽會是一個人呢?

他整理了一下水藍色的裙擺,走出來搬了個凳子,直接在樹下坐了下來,還微微歪了歪頭,手指拎起裙擺,身體半往旁邊傾斜,竟是直接擺上了姿勢。

陳長風沈着臉拿出紙筆放在院子裏剛搬出的桌案上,看眼神随時想給承昀一刀。

齊松湊近承昀耳邊,小聲道:“公子真覺得我們認不出來,還是做戲呢……”

“……”他猜溫別桑是真覺得他認不出來。

不然以這兔子的性格,不可能那麽淡定的喝光稀飯,哪怕不跑,也一定會往他身上招呼雷火彈。

“不許點破。”

妖孽乖乖巧巧地坐在樹下,眼眸澄澈幹淨,不染雜色,既像雪山玉貂,又如林間小鹿。

一句天真無邪,毫不為過。

承昀鋪開畫紙,目光從他黛色的眉到柔潤的唇,凝神逗留。

沒按住,扯唇低笑。

撿到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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