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溫別桑從水池裏出來, 換上單衣。

衣服是龐琦準備的,但不是上次那種特別舒服的料子,溫別桑略有些遺憾地穿在身上, 從屏風裏探出頭去。

沒瞧見人。

他赤足踩在燒着地龍的木地板上, 一點點地往前。

拂開一副垂挂的珠簾, 終于看到了靠牆的長榻上坐着承昀太子的身影。

溫別桑縮手,珠簾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榻上的人并無反應。

溫別桑攥着匕首,思索着若是宮無常發怒,自己成功反殺的概率。

……接近于零。

上次能把宮無常打傷, 一來是因為對方并不知道他身上還藏有武器,二來是因為推彈的速度極快, 二人又離的極近, 即便如此,宮無常也還是躲過了兩發火彈。

最後一發他瞄準的是臉,卻只是打到了肩膀, 足以說明對方武力不凡。

“不該如此……”

珠簾的動靜并沒有驚動榻上的太子, 他似乎擁有很多的困惑和疑問,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

“分明是, 先有激戰, 再有巴掌……”

溫別桑努力豎起耳朵,才勉強聽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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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壯着膽子朝那邊走了走, 承昀忽然從榻上站了起來。

“應該是這長榻。”太子在上面挪動軟墊,語氣低低,溫別桑聽不到聲音, 目光一直盯着他開合的嘴唇:“墊子應當是這樣擺的,不對, 應當是在地上……”

承昀将墊子丢到了地上,忽然又撿了起來:“也不對,應當是在激戰之時被踢下去的,所以此刻應該在上面……”

“為何……”他撫着自己的臉,語氣喃喃:“只有巴掌,沒有激戰……”

“應當先在長榻上激戰,事後轉入屏風沐浴,沐浴的時候想必發生了什麽事情,才會有此巴掌……”

承昀還在尋找答案:“如今巴掌如約而至,激戰呢?”

他圍着長榻左右走動,不斷地調整着坐墊的位置,似乎在尋找記憶中的樣子:“除非那不是同一個夢,可以前從未有過一晚兩夢分次發生的情況,先後順序都亂了……”

墊子在長榻上左擺右擺,似乎無論如何都擺不滿意。

承昀太子放棄一般盤膝而坐,雙肩低垂,廣袖收在腿間,看上去失望至極。

室內短暫安靜下來。

溫別桑已經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但從他嘴唇的蠕動還是看懂了一些。

激戰?巴掌?夢?

巴掌應當是指自己剛才那個巴掌,可是宮承昀怎麽會提前和巴掌約定好呢?

溫別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活動了一下手指。

夢裏和自己的巴掌約定好了?

為何要和巴掌做約定?

激戰又是什麽?他武功那麽高,跟自己戰起來來得及激嗎?

溫別桑百思不得其解。

承昀靜坐了一陣,忽然想到了什麽,擡步朝裏間走去。

溫別桑下意識跟上,兩步之後,太子朝他看了過來。

“……”溫別桑停下腳步,雙手将匕首藏在身後,道:“對不起。”

太子面無表情,潔白的臉上帶着明晃晃的指痕。

溫別桑頓了頓,道:“其實我手勁不大,只是你面皮太嫩,看着吓人罷了,不礙事的。”

——“怪你皮膚太白了,也就是看着吓人一點,其實沒大事。”

昔日言論近在耳畔。

承昀抿緊嘴唇,道:“此事不許到處去說。”

溫別桑又不傻,掌掴太子是何等罪名,即便承昀不提,他也不會到處去說。

“嗯。”他很感念太子的恩德:“我給你擦點藥吧。”

太子似有愣怔,但也感念他的體貼,道:“好。”

趕快把痕跡消下去,就不會被人發現了。

各懷鬼胎,各自成全。

根據他的指示,溫別桑自東南角的櫃子上拿了個藥瓶。

承昀拿出火折子,将裏間的燭火點亮,在床前的木階旁坐下。

溫別桑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忽然又想起什麽,把小桌搬過來擱在了兩人面前,道:“我不離你那麽近,免得你把持不住。”

“……”承昀面無表情。

上藥的時候,溫別桑果然遠遠跟他拉着距離,手臂伸的長長的給他擦着藥。

擦完藥,他将藥瓶放回去,道:“今日你沒有說完的話……我們現在能談嗎?”

承昀冷淡道:“那些全都是秘密,只怕隔牆有耳。”

“你的面具呢?”

“要面具做什麽。”

“你把臉擋住,我們就可以近近的說話了。”

“……為何不是你擋住?”

“也行。”

“當啷!”

承昀掀開枕頭下的暗格,把面具扔到了他面前。

溫別桑把面具挂在臉上,然後和他坐的近近的,小聲說:“你說蹊跷……”

承昀單手扶額,有氣無力道:“周蒼術若當真愛子,理當将你母親交給安定司,如此以來,你父親只會想方設法的從別處證明她的清白,而不會為了護她而死……你能不能不哭?”

“嗯。”

“……”承昀嘆息,伸手把面具拿下來,用裏衣柔軟的袖口給他擦着臉,道:“有間客嫌疑,在安定司頂多會被暫時關押,當然,若是嫌疑極大,用刑自然是免不了的,可周蒼術已經是大梁國相,若想周旋,也并非沒有辦法。”

溫別桑點着頭,認真地聽着。

“即便認定了她便是間客,交給安定司依舊是最妥當、也最不招人诟病的方法,周蒼術在朝中任職近四十年,做權相也有二十年光景,素來靜水流深不動聲色,将人直接打殺,既不合國法,又不通人情,這種事,若是在我那脾氣暴躁的外祖身上發生倒是不足為奇,可在周蒼術身上,卻是顯得極為……詭異。”

“為了打死一個間客,而不惜賠上自己的兒子,就為了博一個大義滅親的美名?這可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溫別桑點頭,道:“所以呢。”

“……所以。”兩人的額頭又不自覺地抵在一起,承昀嗓音壓得很低:“其中必有內情。”

“什麽?”

“其中必有內情。”

“……我聽不清。”溫別桑與他拉開一點,盯着他的嘴唇:“你再說一遍。”

承昀愣了一下,才道:“你,聽不清?”

溫別桑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壞掉了。”

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耳:“太小的,聽不到。”

承昀看了他一陣,又一次重複:“周蒼術,杖斃你父母,絕對不是一時沖動。”

溫別桑安靜了好一陣,才說:“有證據嗎?”

“沒有。”承昀道:“但可以查。”

溫別桑凝望着身畔的燭火。

承昀緩緩從床邊站起,目光掃過他的耳朵。

眼神晦暗,語氣克制:“你接下來想怎麽做?”

“炸相國府,殺周蒼術。”

“周連瓊死了,生辰變喪事,你的所有計劃都會被打亂。”承昀道:“你不想為你爹娘正名嗎?”

“太難。”溫別桑說:“我不會查案。”

“我可以幫你查。”承昀道:“得知你會被城防發現之後,我便一直在想如何将你從城防手中救出,為此将當年所有的案卷都看了一遍,此事必有內情,極有可能牽涉不小。”

“你知道我會被城防發現?”

“……猜測。”承昀略有心虛:“周蒼術的本事比你想的要大得多,他不可能任由你這樣一個危險分子呆在盛京,一定會想方設法把你踢出去。”

溫別桑垂眸,想了一陣,道:“還是炸了他。”

“你爹娘蒙受不白之冤,你當真不想還他們清白?“

“死都死了,要清白有什麽用。”溫別桑道:“無非只是影響後人,待我殺了周蒼術,便去君子城,那裏沒有人在乎這些。”

“可你還是問了。”

“問了,是更确定他該死。”

溫別桑直起身體,語氣平靜:“哪怕我娘當真是間客,他殺我娘,我也要殺他。”

這話說的,像是不被世道人情束縛的山間小獸。

承昀站在他身後,語氣低沉:“你不信我。”

并非不想查清,而是不信可以查清。

溫別桑沒有出聲,似乎是默認了。

“殿下,該用膳了。”

龐琦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平靜。

膳食很快備好,因為皇太子臉上傷勢不便見人,便讓人擺在了寝殿。

溫別桑早上還沒吃飯就被周連瓊堵住,這會兒正餓得不行,先一步坐了過去。

承昀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趕下去,這才頂着臉上的指痕坐在他對面。

溫別桑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眼淚一幹,吃的特別專注。

承昀的目光不斷望着他的左耳。

溫別桑留意到,疑惑地投來視線。

承昀垂眸。

溫別桑擡手,無意識的撥弄自己的耳朵。

細白的手指,白嫩的耳垂,一下,兩下,三下……

動來動去,像極了夢中被濕滑之物舔舐的樣子。

“住手。”

溫別桑停下動作,聽他道:“好好吃飯。”

“你一直盯着我。”

“我……”承昀給他夾菜,道:“看你都瘦了,多吃點。”

溫別桑拿碗接着,道:“你如今變得真好。”

承昀許諾:“以後都這麽好。”

溫別桑點點頭,夾起一筷子鹿肉,道:“喜歡吃這個。”

承昀一笑,憐愛的。

溫別桑又夾起一筷子裏脊:“喜歡這個。”

承昀又是一笑,寵溺的。

直到,溫別桑從魚頭裏挖出了一筷子魚眼珠……

——“鹿肉,想吃嗎?不給你吃。”

——“連續十個時辰沒吃東西,餓壞了吧?”

——“香嗎?吃不到。”

——“這個呢?想不想嘗嘗看?”

……

“喜歡吃。”溫別桑張嘴,啊嗚一口。

笑意消失。

筷子被輕輕擱在桌子上。

溫別桑用牙齒磨着嘴裏的魚眼珠,神色分明幹淨無害,卻偏偏讓人脊背發寒。

“你怎麽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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