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龐琦。”

溫別桑捧着袖箭, 一進門便問:“可有鑿子和錘子?”

龐琦正站在殿門前,拿帕子一下下地擦着柱子,神色呆滞, 眼神渙散, 看上去似乎大難臨頭。

溫別桑走過去, 伸手推了推他。

龐琦回神,一看到他便道:“太子妃殿下,您回來了。”

“我不是太子妃,我是溫別桑。”

“……”龐琦徹底清醒過來,道:“公子, 您回來了,您剛才說要什麽?”

“鑿子和錘子。”

龐琦離去, 溫別桑回了殿內, 坐在桌子上,開始掰扯袖箭。

承昀很快進門,道:“孤要去書房處理公務。”

“嗯。”頭也不擡。

承昀道:“你弄壞了, 待會兒裝不好。”

“弄壞賠你。”

“……”承昀收回腳, 正要去書房,後方忽然傳來倉皇的腳步聲。

“殿下, 殿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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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樓招子。

他徑直往前, 樓招子小跑跟上:“殿下,您夢裏的河是幾月份?河岸是落雪還是垂柳?能不能給個準信兒?我們也好避着點兒……這大冷的天, 實在是下不去水啊!”

溫別桑繼續弄着自己的袖箭,很快面前便放下了兩個工具,龐琦沒來得及跟他搭話, 便也追着承昀去了:“殿下,殿下, 您夢裏奴才掉進河裏到底有沒有上來?您就行行好,告訴奴才吧。”

溫別桑看了看面前的工具,扭臉朝外面看去,側耳聽了一陣。

聽不懂,但卻再次聽到了‘夢’這個字。

夢……樓招子和龐琦,為何這麽在乎宮無常做的夢?

還有宮無常,每次提起夢的時候,也好像是多大的事兒。

這夢裏究竟有什麽玄機?

溫別桑低頭看着面前被分成兩半的袖箭,伸手拿起鑿子,對着一處縫隙砸了進去。

-

相府,書房。

“承昀帶着夢妖過來,還說他是愛妾?”楚王百思不得其解:“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指鹿為馬,颠倒黑白。”周蒼術道:“這個太子,他是真的不想當了。”

看出他臉上的殺意,楚王心頭微緊。他眸色閃動,道:“承昀這次,确實是有些過分……”

這次可以說是貼臉嘲諷,幾乎要騎到周蒼術頭上來了。

但楚王并未在此刻煽風點火,話點到即止,說得多了,容易适得其反。

他端起茶水,道:“老師不是說,那夢妖,不可能被馴服?”

“溫別桑不可能被馴服。”周蒼術冷冷道:“但是宮晟,怕是已經折腰了!”

楚王一愣,立刻道:“不可能!本王寧願相信他今日過來另有所圖!”

“還能圖什麽?!”周蒼術的聲音豁然大了一些,楚王神色愕然,他還未見過老師如此動怒:“你二人争鬥多年,他固然嚣張,也還沒有到今天這種睜眼說瞎話的地步,今日所作所為,想必都是為了那孽障。”

“他不是還提起星月樓的事情?”

“星月樓的事情已經二十多年了,當年是老夫親自拔起了亓國遍布整個盛京的間客組織,也因此功績,老夫才能登上宰相之位,相位是先帝親授,還能有什麽好查的?”

話雖如此,但楚王總覺得哪裏不對:“承昀,不是那種會因為美色而昏頭之人,他府中至今都沒有任何姬妾……老師,我們不能把精力集中在夢妖身上,極有可能會有疏漏。”

周蒼術平息着怒火,道:“我們要引他自毀前程。”

“如何做?”

“此事需要皇貴妃出面。”周蒼術道:“請旨賜婚。”

“賜婚?”楚王失笑:“賜婚怎麽能讓他自毀?”

“若他抗旨不遵呢?”

“他抗旨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有皇後護着父皇根本無法動他!”

“若他是為了男子抗旨不遵呢?”

楚王反應一陣,終于回過神,道:“我,我覺得不可能,承昀,應當不至于……為了一個男子……”

“若他當真喜歡男子,皇後,還會護着他嗎?”

“以他的性子,若當真認準,怕是皇後也無法……”楚王終于明白過來:“您不是要讓他抗旨父皇,而是要讓他與皇後生出隔閡……皇後素來手段淩厲,若能讓她親自除了夢妖……”

他緩緩笑開,長嘆躬身:“學生受教。”

周蒼術沉默着,花白眉下眼眸幽幽,讓人看不透究竟在想些什麽。

-

長樂宮。

镂空的雙鳳頂蓋內,炭盆發出輕微的燃燒聲。

身披鳳紋赤錦軟袍的皇後正拿着梳子一下下的給兔子梳毛,她發髻高挽,僅着鳳尾金簪,指尖塗着丹蔻,姿态散漫而不失端莊,神色閑适而難掩雍容。

在她身側的小榻上,還有兩只稍小的兔子,正嘴唇碎碎的嚼着青葉。

玉梳不斷将浮毛梳下,兔子在她手中顯得十分乖巧。

“承昀去了相府,還帶了小阿桑?”

“何止,還在相府指鹿為馬,說那是他新收的愛妾。”

“真不會說話。”常赫珠道:“去都去了,不知道說的好聽一點,愛妾是個什麽東西。”

女官輕咳,道:“對于太子來說,這已經很不容易了,至少他總算是接受了自己夢中的一切。”

“我看未必。”皇後放開手裏的兔子,重新抓了只新的過來繼續梳,道:“夢中那些事情對他來說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接受的,這孩子,自尊心強,可有的磨呢。”

“您明知一切終會發生,為何也不勸勸太子?”

“我若勸了,他更要生氣,覺得我也不信他,盛怒之下不知要做多少錯事。”

“剛開始可把人折騰的夠嗆,還好前兩日将人從城防救了下來,應當算是摒棄前嫌了。”

皇後搖了搖頭,“希望吧。”

“今日太子倒也不是單純去耍威風,好像還跟周相談了些舊事。”

“也好,敲山震虎,倘若當年之事真有貓膩,周蒼術怕是要坐不住了。”

“可是星月樓的事情都過去二十年了……”

“申悅容不是還在地牢關着呢嗎?”常赫珠淡淡道:“再關幾年,人腦子越來越混,當年的事情,早晚會真相大白。”

這時外面有人過來,女官出去了一趟,回來時道:“是太子殿下處理好的安定司事宜,臣瞧着,他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皇後笑的溫柔,眼眸閃閃發光:“不知他什麽時候才肯把人帶來見我。”

“那咱們可要提前準備一份厚禮?”

“準備什麽。”皇後語氣一變,挑眉道:“我可是一直與他站在一起的,堅信他不可能喜歡上一個男子,若當真帶人來見,便是打了我的臉,我定要打斷他的狗腿。”

女官忍俊不禁:“您呀……哪裏像個母親。”

“誰能想到,當年随手救下的孩子,竟與我兒有這般姻緣……人果然還是要多做好事,對吧?”

手指輕輕撓了撓兔子的腦袋。

-

“小夢妖?小夢妖?!”

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溫別桑卻早已習慣,聽出那動靜越來越近,他起身從寝殿走了出去。

常星竹帶了兩個人,正朝這邊走來:“小夢妖!你果然回來了!”

宋千帆道:“原來是夢妖公子,那日怎麽不明說呢?我還在殿下面前說了那麽多不該說的話……”

戚平安規規矩矩地施了一禮:“初次相見,帶了點鹵味,一起吃點兒?”

承昀從書房出來的時候,自己的寝殿裏已經支起了一個四方桌,四人一同圍坐,每人面前都放着麻雀牌。手邊都還有一個小圓桌,上面丢着一些鹵味肉幹,還有毛豆瓜果。

地上則丢滿了瓜果皮和骨頭渣。

他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裏面的某人還有那三個走到哪霍霍到哪兒的酒囊飯袋,聽着那嘩啦啦的麻雀聲,低聲道:“什麽時候開始的?”

“一個時辰了。”

“為何不去左廳?”

“公子說,寝殿裏燒着地龍,暖和。”

承昀退出去冷靜了一陣。

這是寝殿,寝殿,寝殿是什麽地方,往日旁人路過連呼吸都要放的輕輕的,他倒是好,帶了一群人在這裏打麻雀!

還将地上搞得又髒又亂!

寝殿裏,搓牌的聲音忽然小了下來,只有溫別桑還在一下下的嘩啦啦,嘩啦啦。

三個人同時動腳,輕輕踢了踢溫別桑。

溫別桑收回手,擡起頭,在三人的示意下,仰起臉。

承昀面無表情的站在他身後,四目相對,他冷冷道:“好玩嗎?”

“好玩。”

腳下又被踢了一下,溫別桑不明所以,起身從椅子上站起來,道:“讓給你玩。”

可夠乖的。承昀笑了笑,道:“我不玩,你玩。”

溫別桑看他,承昀道:“真話,不玩。”

溫別桑放下心,重新坐下來,繼續嘩啦啦,嘩啦啦。

常星竹三人對視一眼,緩緩一起擡手嘗試的嘩啦了一下,太子神色淡淡,并未露出怒意,于是,喧鬧的麻雀聲頓時大了起來。

承昀招了招手,很快有人搬了凳子過來,他靜靜坐在溫別桑旁邊,随手剝起了圓桌上的毛豆,放在一旁的碟子裏。

幾個人開始疊牌,戚平安朝這邊看了一眼:“呦……”

一句話沒說完,承昀就道:“孤喜歡先剝再吃,你呦什麽?”

戚平安:“……”

撤回了一個‘呦’。

溫別桑伸手來摸毛豆,準确無誤的摸到,放在嘴裏,咔咔咬着,豆子被牙齒逼入口中,豆皮丢掉。

承昀面不改色地将剝好的豆子和沒剝好的換了個位置。

第二次,溫別桑再伸手的時候,原地摸到了剝好的豆子。

他看了一眼,承昀淡淡道:“可以吃。”

溫別桑便心安理得地捏了兩顆,塞在嘴裏。

常星竹忍不住笑:“嘿……”

“手都伸過來了,孤還能打他不成?你嘿什麽?”

常星竹撤回了一個‘嘿’。

打着打着,宋千帆仿佛不經意的一般,緩緩摸到了碗裏的豆子。

“啪——”

宋千帆收手,三人忽然放聲大笑。

承昀道:“阿桑,這是不是你的桌子?”

“嗯。”

“宋千帆有自己的桌子,應該吃你桌子上的東西嗎?”

“不應該。”溫別桑毫不猶豫,還又看了看他的桌子:“你的比我還多呢,怎麽吃我的呢?”

三人各自撤回了一個笑容。

宋千帆附加一個:“對不起。”

“打牌,打牌。”常星竹一邊放出一個東風,一邊道:“真是隔了層空氣。”

戚平安放出西風:“大家的悲歡并不相同。”

宋千帆打出個一餅:“咱們心裏有數就行。”

溫別桑啪地擱上去一個八條,氣勢如虹。

承昀皺了皺眉,偏頭去看他的牌。

溫別桑很快輸了。

“小夢妖,你到底會不會打牌啊?”常星竹道:“你這都快輸光了。”

“會打的。”

“你那分明就是亂打。”戚平安道:“我看到你連續出了四五六,你這麽好的牌,怎麽不留着呢?”

承昀也看向了他:“那個八條不該出。”

“沒關系。”溫別桑說:“繼續。”

很快,溫別桑面前就輸的只剩兩顆銀錠,三人互相看看,都給承昀使了眼色。

——掏錢掏錢掏錢。

承昀命人拿了一袋銀錠過來,剛要倒進去,溫別桑就給捂住,道:“輸完就不打了。”

“打。”承昀道:“我幫你看着,把錢贏回來。”

“沒關系。”

“怎麽沒關系,必須贏回來。”

“沒關系。”

“……”四目相對,承昀的目光緩緩落在他面前的銀錠上面,猛地一道驚雷劃過腦海,他倏地深吸一口氣,道:“起來,我換你。”

常星竹忙道:“你真來啊?”

承昀目光盯着他們面前的銀錠,道:“我來。”

溫別桑沒異議,起身坐在他身邊,承昀伸手搓牌,不斷望向他們面前的銀錠,道:“玩大的,一局定勝負,賭面前所有。”

“行,都依你。”

天色也不早了,承昀既然已經回來,他們也清楚是該挪窩了。

溫別桑倒是很意外,宮無常不光精通琴棋書畫,打牌居然也這麽厲害。只是始終臉色陰沉,看上去不像是在打牌,倒像是在挨打。

一局,承昀撂牌,贏了。

幾人陸續離開,戚平安裹着厚厚的大氅,道:“你看承昀那表情,贏咱們這麽多也沒見他笑一下。”

“知足吧,要不是小夢妖,他那寝殿哪裏會讓別人進。”

“他對小夢妖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還用說嗎?今日在相府都傳開了,說是男妾……”

“慎言,傳到宮裏怕是要給他添麻煩。”

……

室內,下人很快将地面清理幹淨,并将四方桌擡走。

承昀盤膝坐在溫別桑對面,把所有的銀子都倒在小桌上,道:“分得出哪些是你的嗎?”

“嗯。”溫別桑放下袖箭,取了個布袋開始撿自己的東西,承昀又道:“分得清他們各自的嗎?”

溫別桑看了一陣,搖搖頭:“分不清。”

承昀單手支額,面無表情。

溫別桑繼續撿着自己的銀錠,直到他開口:“又是假的。”

溫別桑停下了動作。

“你帶了多少假銀錠。”

“就在喜洲城換了一百多兩。”溫別桑道:“都在這裏了。”

“喜洲城……”承昀道:“你是說,那邊有個制假窩點?”

“我不知道。”

承昀道:“挑完了嗎?”

“嗯。”

“沒你的了?”

“嗯。”

承昀将剩餘的真金白銀全部收起來,放在他面前,道:“以後用這些,那些給我。”

平靜的語氣下是洶湧的暗潮。

溫別桑很識趣:“這些才是我的。”

承昀非常耐心:“這些也是你的。”

溫別桑想了一陣,道:“你是不是很生氣?”

“我只是很奇怪,你名下那麽多鋪子,難道就沒有收成嗎?”

“有,但是造火器開銷很大,入不敷出。”溫別桑道:“能省就省。”

好一個能省就省——

承昀用力攥了一下手指,咔咔的指節并未被溫別桑聽到,他挪動身體,來到溫別桑旁邊,忽然伸手把他抱了過去。

溫別桑猝不及防,一下子坐到了他懷裏,下意識拿手抵在他的胸前,神色惶惑。

他感覺宮無常随時要吃人。

承昀的手按在他的腰上,牢牢将他環着,順手理了理他皺起的下擺,道:“知道造假用假是什麽罪名嗎?”

“殺頭。”溫別桑垂下睫毛,道:“可是我的錢都造火器了。”

“你知道,今天如果這筆錢流出去,你會害了他們嗎?”

溫別桑攥着錢袋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搖頭代表開始不知道,點頭代表現在知道了。

承昀克制着呼吸,道:“這些交給我,喜洲城造假屬于重案,孤要即刻命人調查。你作為情報提供者,也是有功之人。”

溫別桑眼珠一轉,馬上把錢袋子交到了他手裏。

承昀立刻丢在一旁,将旁邊一個更大的布袋放在他手上,道:“作為有功之人,這些都是你的了。”

溫別桑有些費勁的捧着那個比他雙手還大的錢袋子,看上去有些不确定。

他感覺宮無常還在生氣,可是邏輯上似乎沒什麽問題。

又去看他。

承昀雙手環着他,道:“以後在大梁就用這些,若不夠的話,孤再給你……或者,帶你再去贏兩局,宋千帆很有錢。”

他嗓音變得溫柔了起來,周圍的氛圍也不再壓抑,溫別桑放下心,拉開大布袋朝裏面看,道:“這些若拿去喜洲,能換十袋假的。”

“……”

“不過我不會去換的。”溫別桑立刻又把袋子合上,道:“我要是有錢,也要花真的,不然良心不安。”

……你知道良心不安是什麽意思嗎?

承昀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加糾結,他收攏手臂,繼續摟着溫別桑,道:“我說的話都記住了?”

“以後在大梁只花真金白銀,不夠跟你要。”

“對。”承昀道:“你若花假的,很可能被有心人察覺,影響我辦案。”

“我明白了。”

看上去是真明白了,承昀放下心,用手推了推大布袋,發出嘩嘩撞擊的聲音:“好聽嗎?”

“好聽。”

“開心嗎?”

“嗯。”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心中郁氣皆纾。

忽然将人抱了起來。

溫別桑急忙伸出單臂勾住他的脖子。

“睡覺了。”

溫別桑被放在床上,承昀褪去鞋襪,一偏頭,便見他坐到了裏面。

溫別桑沒說話,但是看了看地面。

承昀面無表情。

溫別桑放下銀子,把早上扔回床上的被子抱到他身邊。

“……”承昀一動不動,看向旁邊的枕頭。

溫別桑又把枕頭也拿起來,一起放在他身邊的被子上。

承昀嗓音很輕:“你有良心嗎?”

“你說,打地鋪,睡書房,也不跟我躺一張床。”

“……”

“反悔了嗎?”

“怎麽會。”承昀抱起被子,淡淡道:“只是這床睡了這麽多年,成習慣了。”

溫別桑看着他在地面上鋪好被子,忽然發出了一陣笑聲:“哼哼哼哼——”

不等承昀去看,他已經抱着那一袋銀子,直接面朝裏面躺了下去。

又發出了一陣笑聲。

……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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