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74章

總體來說, 溫別桑稱得上好養活。

他對美味的區分并不明晰,非要列出個一二三四五檔。

除非是非常明顯的難吃,在他這裏統統可以成為好吃。

承昀的這頓飯是真的沒白做, 用膳的時候, 溫別桑吃一口誇一口:“白菜好吃, 炒蛋好吃,辣椒也好吃。”

誇得承昀有點飄飄若仙,要不是臉皮薄,早就飛天上去了。

他露出矜持的笑意,道:“這個湯呢。”

“湯也好喝!娘最愛的胡辣湯, 這個辣度也剛剛好,嗯, 你這手藝和爹好像。”

承昀一笑, 沒有說話。

或許是因為初來雲州,也或許是給承昀面子,明明已經晚上了, 可溫別桑還是多吃了小半碗飯, 還喝了不少湯。

性子雖然呆呆怪怪,被人投喂也來者不拒, 但是在有些細節上又總是表現的特別理智。

比如他吃飯從來只吃八分飽, 永遠不會把自己撐到不舒服。

但今日,他吃飽之後便轉來轉去, 明顯是撐得厲害。

“出去走走吧。”承昀開口提議。

往日出門,多是在太子府的湖畔随便溜達兩圈,此刻出門, 才算是真正的出門。

月光皎潔,冬日裏人群歇的也早, 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這座曾經三口之家的小院落距離其他人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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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昀問起,溫別桑才道:“因為娘平時就在家裏做爆竹,所以造房子的時候特別挑了遠些的位置,其他人也都擔心被炸着,自然不敢往這邊來。”

提起這些,溫別桑又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起以前,承昀認真地聽着,偶爾耐心地問上一問。

“娘以前帶我來河邊洗衣服,這條河是活水,山上來的,可幹淨了。”

此刻活水已經結了冰,溫別桑剛要踩上去,就發現冰還不夠厚實,幸好承昀及時将他抱了回來。

“哼。”溫別桑看着自己濕潤的鞋底,笑了下,道:“之前有一年冬天,我還在這裏跟其他小孩打過架。”

承昀意外:“你會打架?”

“不會。”溫別桑道:“我一般拿石頭扔人,打到了就跑,我準頭好,跑得快,他們都追不上。”

“倒像是你會做出來的……”

“一般都是他們先說我不好的,我才拿石頭扔他們,有一回把人頭打出血了,他們家人找上門來,娘就提着掃帚要打我,爹抱着我一直說我腦子不好,最後只能賠錢了事。”

“你将人頭打出血,不跟你娘說?”

“為何要說?”溫別桑道:“我本意是要打死他們的。”

承昀一時無言。

溫別桑朝他看了一眼,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我不會幹擾你做事。”承昀輕輕握緊他的手指,道:“阿桑,你若覺得有人該死,那定是他們的惡意超出了你的認知,我不信你會無緣無故起殺心。”

溫別桑望着他,道:“可我就是很容易起殺心。”

“那我便再也不叫你見人心之惡。”

薄冰之下,山泉水汩汩而流,在耳畔發出細細的響聲。

溫別桑望着他的面容,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個抱着自己的父親。

他憶起那日自己一直在哭,娘将雞毛撣子摔在桌子上,氣紅了眼:“你是不是真的想讓所有人都喊你小怪物?為何要拿石頭砸人,哪個孩子如你這般惡毒?!”

“你莫再罵了。”父親将他抱起,朝裏間走,道:“他們往日說的那些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還聽見他們叫阿桑去死,他們心中便是那樣想的……只怪我們,早早叫他瞧見人心之惡。”

溫別桑反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不怕旁人之惡,我只怕無人可依。”

“爹娘去世之後,我便只能靠自己。你說得對,我不會打架,若有人打我,我便吓得要死,我怕冷,怕熱,怕死,怕無聊,怕沒人要。”

“我想來雲州,是因為我想帶你來雲州。我想讓你看看我長大的地方,我想讓你知道我爹娘的事情,我想把曾經沒有你參與的人生,事無巨細的說給你聽,希望以後我很難過時候,你知道我為何難過,開心的時候,你知道我為何開心……”

承昀只是看着他。

他凝望着溫別桑不斷啓動的嘴唇,聽着那如清泉一般清澈的嗓音,幹幹淨淨,毫不掩飾地訴說着自己的欲望。

他逐漸明白。

溫別桑那日在浴桶中對他說的那些話,并非是為了惹他生氣,也并非是為了懲罰他,或者故意折磨他。

他便是那樣想的。

是,他便是那樣想的。

可他之所求,卻并非只是為了索求。

就像一只想要跟人回家的小獸,貪婪而不知羞恥地讨要着所有能要來的東西,好确認自己真的可以跟對方回家。

因為這人剛剛打壞了他的腿,而且是那樣的兇神惡煞。

他之索求,是為心安,是為試探,是為在乎。

他想知道,這人是否還如初遇那邊兇狠,他若與他回去,是能得到一個新家,還是會脫一層皮。

而他卻一直在誤會。

因為心虛,因為無知,也因為膽怯。

繼續沿着河邊行走。

他心中似乎堆滿了秋日的果實,沉甸甸的,既有豐收之喜,又有背簍之重。他握着溫別桑的手,不松也不緊,靜靜聆聽。

感受着這份緩緩流淌的喜悅,也感受着這份讓人惶恐卻又謹慎的珍重。那珍重墜入他的胸腔,将他心中填的一點縫隙也無。

他感覺自己的腳下似乎正在紮根,某一瞬間,與地底某種奔騰不息的血脈連接了起來。

他輕輕地呼吸,感覺氣體湧入肺腑,滋潤也生根在他的每一滴血液。

他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麽。

但卻似乎在一瞬間讓他連接了天地,恍惚之間,他似乎看了溫別桑父母的影子,他們站在那裏,對他微笑,輕輕将對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裏。

“承昀。”溫別桑的聲音讓他回神,他望着對方的臉,道:“嗯?”

“你是不是不喜歡聽我說這些。”溫別桑道:“你是不是不想照顧我,不想對我好,不想喜歡我了?”

“沒有人阻止我喜歡你。”承昀道:“阿桑,我們過完年再回盛京吧。”

不遠處的十銀當即投來視線。

溫別桑道:“當真?”

“當真。”承昀道:“今年我們一起,明年我們一起,餘生每一年,都在一起。”

溫別桑驚喜,道:“然後呢?”

“……”承昀堵了一下他的嘴巴,道:“然後那些話,我們留着以後說。”

“殿下!”

十銀的聲音忽然傳來,溫別桑還未反應過來,便猛地被他拉了一下。

十銀已經閃電一般來到他旁邊,警惕裏朝着前方。

溫別桑擡眸望去,只見前方河道上出現了一個一動不動的人,他頭朝河水,腳在河岸,看上去應當是在飲水的時候忽然昏厥或者死去。

“去看看怎麽回事。”十銀從腰間取下飛镖,謹慎地靠近,幾息後,他重新返回,低聲道:“我認識他。”

承昀挑眉,十銀道:“此前我在喜洲調查假銀錠事件,皇後曾經傳訊,讓我留意一個人,那人名喚石英,刺殺定北王未遂,準備被送往盛京。”

“是他。”承昀意外,道:“不是說遭到了截殺?”

“我們也以為他死了,未料竟然逃到了雲州。”

溫別桑立刻道:“我們要感動他。”

兩人一起朝他看,溫別桑繼續道:“這樣他就會幫我們指認宮烨和周蒼術了。”

承昀搖頭,道:“十銀,此人交給你了。”

十銀颌首,承昀已經直接攬着溫別桑往回折返。

溫別桑道:“我們不把他帶回去嗎?”

“你當演話本呢。”承昀道:“既然周蒼術膽敢讓他出手,手中必然攥有他的把柄,如今截殺未遂,他必然不會輕易放棄,你以為你救他一命,便能讓他回心轉意?”

“他都已經落在你手裏了,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把柄?”

“他的妻兒老小,皆是軟肋。”

溫別桑皺眉,道:“老不死的真壞。”

“你竟還會罵人。”承昀瞧他一眼,溫別桑道:“誰罵人了。”

“……他确實是,該死未死。”

回到家裏,溫別桑朝他看來,看上去有些擔憂:“那我們還在雲州過年嗎?”

“過。”承昀道:“正好此人來到雲州,先找北疆的人送他先回盛京,也好轉移周蒼術的視線。”

“周蒼術若是發現我們在這兒……”

“距離除夕不過半月,等他發現的時候,我們就該回去了。”

溫別桑點頭,道:“那我們明日出去買年貨?”

承昀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置辦年貨對于承昀來說是個稀罕事,溫別桑卻還算頭頭是道,他扯着承昀買這買那,還帶他去酒樓吃了一頓,當然,他自然是沒錢付賬的。

離開的時候,溫別桑又指了指隔壁,道:“以前爹和娘吵架來此吃酒,付不上賬,還将我抵押在那了。”

承昀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道:“将你抵押了?”

“嗯。”溫別桑道:“他跟娘說把我弄丢了,娘就急了,跟他一起到處找我。”

幾日下來,又了解了他爹娘之間不少的事情,承昀對這對恩愛夫妻逐漸有了更具體的形象。

閑來無事,又作了副畫。

畫中正值冬日,他與溫別桑并肩入門,而溫別桑的父母含笑迎接。

溫別桑驚嘆于他的畫技,又不免唏噓:“若爹娘還在世,應當便是這副場景。”

“待十年之後,你再看此畫,往記憶追溯,他們便當真于今日在這院落裏了。”

近日無事,他還将周峤留下的書都看了一遍,溫別桑不理解的是,他竟然連菜單都看的津津有味。

他倒是坦率,沒興趣的東西絕對一眼不看,即便那是父親留下來東西。

喜惡尤其明顯。

臨近年關,每日都能聽到城裏在放煙花,除夕這日,溫別桑撺掇着承昀早早吃了飯,乘車出門,家家戶戶的爆竹都是震天的響,溫別桑一邊聽,一邊道:“以前他們買的爆竹基本都是娘做的,娘做的爆竹最響了。”

“這話你都說了好多遍了。”每次一聽見誰家放爆竹,他便喋喋不休。

“你聽煩了?”

“怎麽會。”承昀把他摟過來坐在懷裏,道:“你做的爆竹響,還是你娘做的爆竹響?”

“我做的響。”

承昀低笑出聲,溫別桑立刻朝他看來,道:“真的,我做的比娘還好。”

“是是是。”承昀道:“你這麽急吼吼的帶我出門,是要做什麽呢?”

“去城裏看游神。”溫別桑道:“雲州的老傳統,游神盛會就在除夕,廟裏出人出錢,給大家驅邪,每年這個時候大家都會趕着過去,若能撿到仙人撒的花果,明年便順順利利,我要順順利利殺了周蒼術,順順利利娶你做夫君。”

“……”承昀輕咳,道:“娶我?”

“嗯。”溫別桑道:“我若撿到仙人撒的花果,明年便娶你做夫君,如何?”

承昀眸色閃動,支支吾吾:“嗯……”

逐漸靠近城門,便能明顯看到人流多了起來。趕往城裏的有雙腿跑的,有抱孩子的,還有手拉手一起狂奔的。還有一些晚到的販子,嘟嘟囔囔,怪責自己來得晚了。

“馬車停在外面!不要再往前了!”

接到了官兵的指示,溫別桑麻利地跳下了馬車,承昀緊随其後,十銀道:“殿,公子,這邊沒有停馬車的地方,你們等我一下。”

“阿桑。”承昀扯住了溫別桑,柔聲道:“慢一些,等等十銀。”

溫別桑聽話地停了下來,道:“難道你覺得周蒼術已經派人來了?”

“不敢說。”承昀左右看着,不經意和任何人對視,都覺得對方形跡可疑,他道:“今日人太多了,我們要當心被人流分散。”

溫別桑乖乖站在承昀身邊,後者将他攬在懷裏,足足等了快一刻鐘,十銀才匆匆趕來,道:“可以進去了,但千萬小心,不要興奮過頭。”

承昀嗯一聲,一旁的溫別桑乖乖地在一旁等着,仿佛一個被按了暫停鍵的瓷娃娃,全然沒做繼續興奮。

承昀一笑,道:“沒關系,走吧。”

溫別桑這才放下心,但還是十分謹慎,一直緊緊握着承昀的手。

雲州人再多,也比不得盛京,他們很輕易的就進了城,入城之後便寬松了許多,溫別桑道:“游神會從那邊開始,一直沿街,從戌時半到子時半,我們要盯着一點,搶花果的人很多,爹每年都搶不到。”

果如溫別桑所說,裝點的花花綠綠的游神車過來的時候,人群一瞬間湧了過去,承昀和溫別桑被迫随着人流向前。

和如此多的人在一起對于承昀來說還是第一次,他雙臂護着溫別桑,感覺肩膀和手臂與陌生人擦過的觸感,再去看身畔的人山人海,與街道上随着鈴聲與偶爾丢到空中的龍吼聲緩緩行駛的游神車,感覺像是置身夢中。

“花果,花果!”

溫別桑的聲音忽然傳來,他松開了承昀,焦急地沖游神車伸着手,無數雙手一起舉了起來,都在喊着:“給我,給我!”

溫別桑身量并不算矮,但在擁擠的人群之中,他的雙手還是被更高的男子淹沒。

他急壞了,聲音卻也淹沒在人群之中。

承昀依舊可以聽到他的嗓音,夾雜在混亂之中,人也逐漸被擠了出去。

游神車前行,打扮的花裏胡哨的人在車上來回跳躍,手中搖着驅邪的銅鈴。

霍地甩袖直接,鮮活的花朵與一些翠綠的果實一同湧向人群。

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目光劃過周圍或欣喜或期待的一張張面孔。

分開人群,朝對方走去。

“阿桑。”

溫別桑還未來得及回頭,忽然感覺身體輕盈了起來,他一瞬間被人高高托起,直接飛上了人群上空。

一手接住了肥厚而鮮豔的花瓣,一手接住了迎面而來的,脆生生的綠果。

那撒果的神使似乎也愣了一下,大家紛紛朝他看來,溫別桑還十分貪心地收攏雙臂,抱住了一堆。

一聲輕笑。

承昀飛身而起,與空中抱住他的細腰,旋身略過游神車的瞬間,又從神使的袖口掏了一朵碩大的鮮花。

踩着一側酒樓的屋廊,直接躍上了二樓的護欄。

那神使停止了舞動,不少人朝他們看,有人大笑,有人埋怨,有人七嘴八舌地湊着熱鬧。

神使的面具之下不知是什麽表情,只聽他悶悶說了一聲:“好身手啊。”

鈴聲再起,神使衣袍舞動,游神車漸行漸遠,人群有的跟上,有的停留。

溫別桑的腳穩穩落在地上,承昀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正要說什麽……

“砰——”

子時正,天空炸響了煙花,承昀短暫将視線離開。

空中煙花朵朵,這是他與溫別桑度過的第二個除夕。

冬日的寒風吹過耳畔,臉頰忽然一陣柔軟。

皇太子緩緩回頭,溫別桑将揚起的臉龐收回,道:“你夢裏,是這樣嗎?”

手中碩大的花朵落在腳下,承昀目光沉沉:“不止。”

溫別桑的腰被一把勾住,對方重重吻住了他的嘴唇。

“砰!砰——”

“咻砰!”

焰火若急流一般沖洗夜幕,又若流星一般四處漫散。

兩人腳下很快堆滿了一堆的花果,紅的粉的花,紅的綠的果。

不知過了多久,溫別桑腳落實地,聽他道:“說好了,回去娶我。”

溫別桑嗯一聲,擡手将遺留在胸前的一朵紅花給他別在頭上。

“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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