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84章

三月春光溫暖而不灼人。

為了讓溫別桑有個好心情, 太子府的院子裏到處都擺滿了燦爛的春花,各式各樣争奇鬥豔。

謝令書被引領着來到府內時,卻見到他正靠在長廊的圍欄上, 身側開着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藍, 頭發有些散漫地挽着, 正仰着臉呆呆看着屋頂。

他甚少會見到對方這個樣子,眼神毫無焦距,看上去像是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他還是聽不到外面說話麽?”

“已經能聽得進去了。”龐琦道:“就是時不時還有些失神,樓道長說太子妃生性單純,愛恨濃烈, 大仇得報之後情緒失衡,才會如此。”

一邊說, 一邊帶着謝令書走過去, 輕輕喚了一聲。

溫別桑果然扭臉朝他看來,目光逐漸恢複焦距,道:“龐琦。”

“哎。”龐琦一笑, 道:“謝城主來看您了。”

溫別桑擡眸與他對視, 看神态已是往日的模樣,道:“謝令書。”

“嗯。”謝令書道:“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

“聽承昀說, 那日容姨出現之後, 到處全亂了,全靠你們才總算生擒了楚王。”

“我沒能幫上太多忙, 太叔真的武力并不在我之下,若非他後期急着想要脫身,我估計還要費些功夫。”

溫別桑道:“你們怎麽會過來的?”

“我是随容姨一起來的, 容姨離開明都之前得知太叔真受命前往盛京取你性命,便去北疆告知了常家人, 我當時正好和宋千帆一起去北疆,想帶他熟悉一下那邊的生意,得到消息馬上就随她一起來了。”

溫別桑道:“常家人也來了?”

“承昀沒跟你說?”

溫別桑想了想,搖頭道:“他沒有跟我聊這些。”

“你近日總是聽不進話,一直在哭,他應當也沒機會與你說這些。”

溫別桑呆,他想起自己在迷霧中穿行的印象,又有些茫然,又有些困惑,喃喃道:“是麽……你們受傷了嗎?”

他好像突然才想起這一茬。謝令書笑笑,道:“我不礙事,但你昏倒之後怕是把他吓得不輕,當時場面又混亂,他抱着你東躲西藏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受傷。”

溫別桑眨眨眼,道:“後來呢?”

“常星柏帶了一些北疆好手及時趕到,還有你們的雷火營,竟然把炮車都推出來了,這麽多的火器,楚王即便有再多人也未可敵。”

溫別桑微微泛白的臉上來了些精神:“我還讓他們在城外的山上發射筋鬥雷,不出意外應當剛好可以打到城門。”

“是啊。”謝令書道:“阿桑真厲害。”

溫別桑像孩子一樣笑了起來,謝令書眸光微暗,道:“你和承昀太子成婚,是……”

“謝城主。”後方傳來聲音,謝令書收回視線,下意識轉身。承昀太子纏着攀膊,手中端着一盤冰糖綠豆沙,人已經來到了長廊下。

他将東西遞給龐琦,自行走來,道:“何時到的?”

“剛來沒多久。”察覺到他的敵意,謝令書嘆了口氣,道:“我是來辭行的。”

承昀的敵意明顯收斂,彎唇一笑,道:“阿桑今早想吃綠豆沙,我親自熬了一些,放了冰糖,還加了些碎冰,謝城主要不要一起吃點?”

謝令書意外揚眉:“你煮的?”

“是啊。”承昀坦然,偏頭看溫別桑,道:“岳丈留下了一本菜譜,上面均是阿桑愛吃的,我便照着做了一些,近日阿桑的三餐都是我來打理的,記得嗎?”

溫別桑點點頭,前些日子他不清楚,但自打他從幻象中清醒之後,确實如此。

謝令書看了承昀一眼,須臾失笑,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話不多說,走了。”

他擡步離開,溫別桑立刻從護欄上坐直,承昀順勢将他抱下來,與他一同将人送到門口,道:“此次宮變多虧謝城主俠義,他日若有時間,我定和阿桑一起拜訪君子城。”

“我也只是為了阿桑。”謝令書翻身上馬,察覺他臉上的感激收斂,不由又笑出聲:“行了,回去吧。”

溫別桑道:“容姨與你一起嗎?”

“她行蹤不定,也不喜告別,此刻去了哪裏我也不知。”

謝令書調轉馬頭,又回頭,道:“不出意外,霓虹和宋千帆應當明年成親,承昀太子若有閑暇,不妨帶阿桑一起來君子城觀禮。”

不等承昀開口,溫別桑馬上道:“是我帶他去。”

承昀沒有開口的餘地,溫別桑又繼續對謝令書:“是我先認識你們的,自然是以我為主。”

他表情認真,語氣也很認真,全然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固然認識他許久,謝令書有時候還是難以理解他的腦回路。承昀無奈,道:“是,阿桑是家主,我是家眷,日後謝城主說話還望注意一些。”

溫別桑偏頭,謝令書似有同情,回應道:“明白了。”

馬蹄聲遠去,承昀拉着他回府,溫別桑卻還在糾結這個問題,道:“我沒有說我是家主,但謝令書是我的朋友,所以他們那邊的事情應該是我帶你去。”

“我知道。”承昀耐心道:“阿桑不是我的附屬,我也不是阿桑的附屬,你我同為家主,夫夫一體,對嗎?”

“嗯。”溫別桑道:“你不是茶壺,不可以有很多杯子,只能有我一個。”

“當然。”承昀馬上道:“你一個我還照顧不過來呢,你看我的手,為了給你熬粥……”

“呼——”

承昀的手剛伸出去,溫別桑便輕輕吹了起來。

春日的花朵開的正盛,溫別桑對着他的手鼓着臉頰吹氣,态度同樣認真。

分明不含半分暧昧,卻若春風吹皺湖面,叫人心潮湧動。

承昀任由他吹着被燙出紅痕的手指,忍不住伸手,撫了撫他的嘴唇。

溫別桑仰起臉,道:“回去給你擦藥。”

承昀彎唇,道:“好。”

回到寝殿,溫別桑果然親自為他上藥,一邊擦,一邊道:“我喜歡你為了照顧我受傷的樣子。”

“……”承昀縮手,溫別桑把他的手拉起來,他又縮,溫別桑第二次去拉,全然沒有留意到他的不快。承昀只好由着他繼續上藥,道:“難道你不關心我嗎?”

“關心。”溫別桑上完藥,順勢坐在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親他的臉,道:“會心疼。”

“你定是在騙我。”

“沒有。”溫別桑道:“你以後不用給我煮粥了,我喝什麽都行。”

承昀心中那一點不快也因為這個吻而煙消雲散,他頓了頓,道:“還是可以煮的,等我日後多學學,便不會再被燙了。”

溫別桑将臉靠在他的肩膀,鼻尖貼着他的脖子,道:“那日我昏倒之後,你受傷了嗎?”

“沒有。”承昀翹着纏了紗布的手,将他擁緊,道:“你呢,最近感覺還好嗎?”

“我不知道怎麽了……”溫別桑把臉往他脖子裏埋,唇間的氣息輕輕吐在他的喉結上:“周蒼術死了,我感覺爹娘也要離我而去了……這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帶着他們,不管去哪裏,他們都跟着我……承昀……”

他又哽咽了起來:“他們現在要走了,真的走了,要徹底消失了。”

承昀撫着他的長發,一下又一下。

“過兩日清明,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們。”

“那裏也不是他們。”溫別桑說:“他們不在了,嗚嗚,再也沒有了。”

“誰說沒有了。”承昀道:“你知道為什麽我做的胡辣湯你喝着剛剛好嗎?”

溫別桑淚汪汪地看他。

“因為你爹留下的菜譜裏,做了很多批注。”

他取來了菜譜,一頁一頁地翻給溫別桑,道:“我不光知道你愛吃什麽,我還知道你娘愛吃什麽。”

“你看,他們怎麽會不在呢?分明今日還在教我怎麽讨阿桑歡心,怎麽把阿桑養好,怎麽能更好的愛阿桑……”

拇指擦過溫別桑的臉頰,承昀望着他,道:“我看到他們将你托付給我,也看到了他們對我的殷殷囑咐。”

“你爹說,一定要對阿桑好啊,不管阿桑有什麽要求都一定要滿足他,宮承昀啊……你一定要比愛自己更愛阿桑,不然就咒你不得好死……”

“爹才不會這樣說話。”

“嗯,後面一句是你娘說的。”

溫別桑抿嘴,将臉頰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清楚,這些話既不是娘說,也不是爹說,而是宮承昀說。

見終于把他哄好,承昀立刻命人将綠豆沙端了過來,親手喂他。

溫別桑一邊吃,一邊看他,道:“何如燕和周連景怎麽樣了。”

承昀似乎不太願意談這個話題,但溫別桑說了,他只好道:“何繼春和何遠洲均已被殺,何如燕失父失兄又失夫,在安定司去查封相府的時候,自己了結了,周連景……暫時被押入大牢,和楚王等人一起聽候發落。”

“你父皇不殺楚王?”

“到底是親子。”承昀道:“可能會被判流放。”

溫別桑看了他一眼,道:“你怎麽想。”

“我自是想斬草除根。”

溫別桑睫毛微動,他倒是沒有想到,此前還在猶豫要不要阻止楚王自尋死路的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承昀沒有解釋什麽。

他反問道:“你想見周連景嗎?”

溫別桑到底還是去見了周連景。

幽暗的地牢,鎖鏈被人打開,牢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

這是兩年以來,溫別桑第一次見到周連景,對方瘦的他幾乎要認不出,也不知究竟遭受了怎樣非人的折磨。

可他分明剛剛被關入地牢幾日而已。

齊松提起飯盒,将食物一一擺在木桌上,周連景神色恍惚地擡頭看他。

溫別桑一如既往,神色冷淡而平靜,讓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緒,無法确定他究竟是懷着善意還是惡意。

他素來是如此的,周連景記得,他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素來總是這樣,看上去有些薄涼,事不關己一般。

只是此刻他一襲錦緞薄披,頭戴鎏金寶珠冠,分明華貴,卻又格外無暇,若世間谪仙,與地牢格格不入。

有那麽幾息,二人都沒有說話。

溫別桑不喜墨跡,開口道:“吃點東西,我送你去陪大母。”

周連景怔住,半晌才開口,嗓音沙啞:“大父謀反,承昀太子,豈會容你放我?”

“他答應将你交給我。”溫別桑坐在了小桌前,道:“此事你并未參與,我也相信你從未想過害我。”

周連景低下頭,沒有說話,只是淚珠無聲滾落在木床。

溫別桑看着木桌上的食物,由着室內安靜了一陣,道:“爹在世時說過,你最良善,他們去世之後,你也多次在相府照拂于我……我帶了些酒菜,你要吃嗎?”

許久,周連景才緩緩從上方走下來,坐在他對面,端起碗來,又道:“他到底是太子……你放了我,他會不會覺得,你與周家……”

溫別桑看他,神色間有些迷茫:“你在擔心我嗎?”

“沒有。”周連景低下頭,道:“我,我如今都自身難保,怎麽可能,還有功夫擔心你。”

溫別桑沉默着,道:“我會派人送你回大母身邊,周蒼術為大母安排好了後路,你日後應當不會過得太難,若遇到什麽事,可以來盛京尋我。”

半晌,周連景才說:“嗯。”

他沒有問周蒼術是怎麽死的,也沒有問周玄的死因,更沒有與他談論任何關于宮變的事情。

溫別桑又坐了一陣,擡手給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仰頭幹了。

随即直接從小桌前起身,來到門口之後,又回頭,道:“日後少操些閑心,多管好自己吧。”

不等周連景回答,便徑直走了出去。

承昀在牢門口等着,見他出來,便立刻迎了上去。

溫別桑卻忽然道:“我想去小方山。”

馬車穿過盛京繁華的街道,一路自城門而出,來到了小方山上。

溫別桑一眼看到了墳前巨大的石碑,他提着香燭走上去,蹲在墳前,怔怔看着那塊巨大的墓碑,目光緩緩來到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邊竟然是……

宮晟??

孝子:溫別桑。

孝婿:宮晟?

他下意識扭臉去看承昀,後者也提着紙錢走上來,見他看過來,以為有什麽訴求:“怎麽?”

“是,你為我爹娘立的碑?”

“應當……”一句話沒說完,他猛地看到了上方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回頭,樓招子眼珠微微轉動,盯着他的視線,帶着些緊張和期待。

承昀轉臉,看着溫別桑,臉不紅氣不喘地道:“是。”

“也未曾與我說一聲。”溫別桑露出笑容,又去看向那塊墓碑,伸手撫了撫父母的名字,道:“之前我只能用石頭,随便刻了他們的名字,因為擔心墳墓下沉,時間久了會找不到。”

“過兩日,我找些工匠來,為爹娘修陵。”

溫別桑呆:“修陵?”

“有了陵墓,就再也不擔心會下沉了。”

“那會花很多錢……”

話雖然這麽說,但看過來的眼睛卻是隐隐發光的。

承昀果斷道:“花再多錢也要修!”

溫別桑笑容擴大,重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後方的樓招子眼睛一亮,承昀輕咳一聲,道:“爹娘看着呢。”

“爹娘會很開心!”

看到承昀偷偷為爹娘放的新墓碑,甚至還答應了要給爹娘修陵,溫別桑肉眼可見地重新恢複了活力。

回去的路上一直往承昀身上貼,抱着他的脖子時不時就親他一下,承昀被撩的難以按捺,只能牢牢把人按在懷裏。

下車的時候已是傍晚,溫別桑高高興興地回了寝殿,承昀落後一步,忽聞後方傳來聲音:“咳。”

回頭,正是樓招子。

承昀冷臉,道:“墓碑什麽時候放的?”

“您別管什麽時候……剛才車裏那麽多……”他看了一眼齊松,呵呵地笑:“我和齊侍衛都聽見了。”

承昀唇角抽了抽,轉身往前,樓招子心中緊張,直到對方沒好氣的丢下一句:“知道了。”

這些混蛋玩意兒,早就眼睜睜等着看他笑話呢。

他想到了什麽,加快腳步,一路來到寝殿裏。

溫別桑正在把身上的披風摘下,承昀順勢接過,随手遞給身邊的下人,又走過來為他脫了鞋襪,細細将他的雙腳放在木盆裏,一邊清洗,一邊從下方偷瞥他的表情,試探道:“稍後,我們一起,上床睡覺?”

溫別桑笑容明亮,毫不猶豫:“好!”

承昀唇角一揚,順勢托起手中纖細的腳踝——

鼻間觸碰到上方的水珠,才豁然意識到什麽,急忙放了回去。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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