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棄城

064 棄城

“學生才疏學淺, 但也願為南沛縣效綿薄之力。”

岑學義這話說得誠懇,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低垂着眉眼,是以, 并未瞧見面前人眸中閃過的一絲暗色。

他被邀着一道出去, 滿心只以為是有要務即将壓在自個身上, 一路未敢松懈, 便是在馬車中,亦是正襟危坐,在腦海中反複思慮,自己曾讀過的那些書籍上, 可有教着如何守城的。

馬車于夜幕中行駛着, 因着城中戒嚴, 一路靜得出奇, 只有馬蹄不斷踏下的聲音回蕩在街巷中。

岑學義衣角的布料幾乎要被揉碎了, 終是耐不住性子,開口問道:“大人, 我們深夜出來, 可是有什麽要緊事要處理?您先透個底, 學生也好先思索對策。”

邊上的人神色有些緊張, 并不看他, 只自顧自将邊上的小簾揭出一條縫, 小心地往外觀望着,“到時候了, 你自會知道, 不必多問。”

岑學義讷讷地應了聲,只心下生出幾分忐忑, 也跟着掀開自己這邊的簾布,可兩只眼睛還未将外頭瞧真切,手上便猛地挨了一下,轉頭,是縣令氣急敗壞的臉。

“你亂動什麽?”

“學生就、就只是往外看看。”

縣令沉聲喝道:“安分呆着!”

不對勁,不對勁極了!

這般小心謹慎的做派,不像是要處理公務,倒像是要躲着些什麽。可他們又不是狄戎派來的探子,在自己的城池中,有什麽可躲的?

岑學義垂下眼眸,回想起剛剛瞥見的畫面,屋檐低矮,少有光亮,且身下的馬車也愈發颠簸起來,不像是平坦的大道,鼻間隐約嗅到丁點兒臭味,微微泛着酸,任哪處辦事的府衙也不該開在這種地方。

“大人究竟要去哪?”

他戒備t地望過去,迎接他的,卻是橫在喉間的一把利刃,那人臉上盡是猙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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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安分點!”縣令一手拽着他的後領,一手将刀緊緊地抵着他的皮肉,“要不是你把那群該死的山匪引進來,本官又何至于淪落至此!”

岑學義喉頭滾動了下,立時嘗到些細細的疼,卻沒有半分懼色,認真解釋道:“他們出身雖不好,但絕無壞心,大人大可不必防範他們,眼下狄戎即将襲來,與他們結盟,壯大守軍,這才能保住南沛!”

那人如毒蛇一般的目光盯過來,忽而冷笑一聲,“什麽南沛,什麽狄戎,與本官有什麽關系?”

“要不是你們突然冒出來,本官一早便進京述職去了,只等着升官發財,那些蠻子□□燒還能落到本官頭上不成?”

岑學義的目光空茫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出聲,“你要棄城?”

“三百的守軍尚不足那些蠻子殺一個來回的,多本官一個便能改變戰局了?”那人輕嗤一聲,收緊手中的刀刃,沉聲威脅,“本官心善,不欲殺生,只肖你安分當一個人質,待出城走個百十裏,自會放了你。”

長夜就此沉寂下來,縣令微微活動了下有些僵直的手腕,馬車卻不知是進了哪處犄角旮旯,倏忽轉向,使得人具往左偏了偏,底下的轱辘正壓過牆角的半塊瓦片,又是一震。

“怎麽駕車的?”

縣令擰着眉罵去,誰料人質卻趁此空檔鬧騰了起來,猛得一掙,把他砸在車壁上。

岑學義撩簾往外一撲,把正欲回頭的馬夫推下去,兩手拽着缰繩,用力一夾馬腹,蹿出了逼仄的巷子,不顧一切地疾馳起來。

“在其位,謀其政,你既身為一縣的父母官,就當與南沛同生死!”

縣令被這後坐力使得,又是往後一栽,頭上撞出幾個大包,匕首乒鈴乓啷地滾着,好一會兒才被他捉回手裏,陰郁地望過去,外頭人卻仍在喋喋不休。

“大人是文官,一時心生膽怯在所難免,跟我回去,我定不會将此事傳揚出去!你也絕不可再生此念!”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有所為,有所不為,你——”

他悶哼一聲,低頭正見腰腹間破出的紅色刀刃,喉中咳出一口猩甜,眼瞳散了一瞬,卻将缰繩拽得更緊,勉力挺直脊背,“我之一命,死不足惜,只是一旦城破,将有更多百姓蒙難,你絕不能棄他們于不顧。”

“人都要死了,還廢話連篇!”

刀子一抽,又補了兩個窟窿眼,确定這人的确沒了活路,将他踹下去,自個兒爬上了馬,斬開連着車架的繩索,掉轉馬頭,卻覺馬的動作遲滞,低頭看去,那具幾乎要咽氣的身軀竟緊緊扒着馬後腿,流着血沫的嘴還在一張一合。

“你、你不能棄城,南沛的百姓……”

“回、回去……”

縣令只覺得晦氣,招惹來這麽個不要命的瘋子,喃喃道:“皇帝都不把他們放在眼裏,靠我有什麽用?”

心一橫,揚鞭一甩,馬兒吃痛,嘶鳴一聲,便把那礙事的東西碾在蹄下,這回是徹底死透了,徒留一雙不甘心地眼睛大睜着,試圖勸他迷途知返。

他把刀子收入鞘中,沒了可用來要挾的人質,便只能孤身闖關了。

希望守城的士卒機靈些,莫要擋他的道。

再度揚鞭,逼身下的馬跑得快些,他于此地當了十年的縣令,還不至于連路都不認得。此處距城門不遠,只需兩刻鐘,就——

下一瞬,一抹銀光刺穿夜幕而來,馬蹄尚躍于半空,便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只來得及看清大片噴湧的紅,便被掀下去,綢緞的衣料滾上泥灰,發冠摔落,好一會兒才狼狽地爬起身,看清那突然襲來的物什,眼瞳一縮。

那是一支羽箭,橫亘在馬脖子間,一擊斃命。執弓人若是想,這一箭也能輕松穿過他的脖頸。

莫大的恐懼籠上心頭,他竟連逃跑的力氣都沒了,只愣愣地盯着那具新鮮的馬屍,直到冷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兩雙粗陋的布靴停在眼前,不必擡頭,他也知曉,是那兩個山匪。

“阿蒺同我說,你不見了,我還有些不信,竟真有人放着活路不走,非要選死路。”楚火落冷眼掃過去,衣冠楚楚也不一定是君子,還有可能是披了人皮的禽獸,“叛軍如今只占據溧陽一郡,朝廷揮兵平叛是遲早的事,你投效叛軍,能有什麽出路?”

地上人驚恐的神色頓了一下,忽而低低地笑出聲,“叛軍,你們以為,我是叛軍?”

再擡頭,面上盡是癫狂之色,“可笑至極,你們,才是叛軍!”

“你在胡說些什麽?”

“聖上都把這送出去了,你們卻來阻攔,你們不是叛軍是什麽?”他笑得渾身顫抖,站起身,抖落衣衫上的泥灰,将淩亂的發理順些,看向他們的目光滿是輕蔑,“樊川、胥江,還有這嘉水,原就是和狄戎的交易,我、本官不過是遵從聖意罷了!”

楚火落心下一沉,目光冷冽地望過去,“那這三郡的百姓,幾十萬條人命呢?”

“不過是些蝼蟻草芥,死了便死了,”他滿不在乎地開口,“過不了幾年,黔首就會生下新的黔首,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

“既然是交易,那,皇帝從狄戎那換來了什麽?”

許是覺得難逃一死,縣令便也懶得再藏着掖着,只管把他知曉的那些秘辛吐個幹淨,如履薄冰了半生,臨到頭來,不如暢快一回。

他微揚着下巴,看向面前兩個無知的匪寇,為朝廷那點微薄的封賞而出生入死,只覺得可笑,“你們想靠守城立軍功?死了這條心吧,當今聖上重文抑武,便是沒有這檔子事,你們也爬不上去的。”

“畢竟他的皇位就是靠賣了武将換來的。”

藺師儀與楚火落不約而同想到當今即位的新帝,先帝未立太子,原先最受矚目的當屬素有賢名的大皇子與嫡出的三皇子,可偏偏最後叫默默無聞的二皇子登了寶座,其間,确有不對勁的地方。

只是那時,他們都躲在偏僻山村裏逃命,哪能探聽得這朝野間的事。

“四年前驅逐狄戎,威名赫赫的大将軍藺師儀你們應當知曉吧?”他笑着笑着,竟也流露出幾分兔死狐悲的凄涼,“天家無情,昨日還能捧他做京城新貴,今日便能将他打落泥淖,若不是那位的手筆,怎能十日不到便審出一樁通敵叛國來?”

“他為狄戎除了藺師儀,又割出去六個郡,以換得狄戎助他登上高位。”

楚火落眉頭緊鎖,持刀便要沖上去質問,卻被藺師儀伸手攔住,向她輕搖了搖頭。

藺師儀轉頭看向縣令,“割六郡,可知是哪六郡?”

那人嘆了口氣,“告訴你們也無妨,樊川、胥江、嘉水、溧陽、幽雲和常宜。”

“半壁江山都讓出去了,他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麽意思?”楚火落緊緊攥着刀柄,咬牙切齒地罵道,“狗皇帝!”

縣令一個聲稱效忠皇帝的人,竟也跟着附和,“誰說不是呢,狗皇帝!”

“他許是想着,當年丢了這些郡,不過半年便搶回來了,卻不動腦子想想,世上哪還有第二個藺師儀替他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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