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绫羅綢緞
080 绫羅綢緞
柳玉蘭是第一次逛郡城, 但也不确定,興許在七歲前也曾跟着她那個童生爹一并來過,只是記不清了。總歸在記憶明晰的那些日子裏,她的活動範圍只框在幾步便能走到頭的平溪村, 若非那口子死得早, 她怕是連踏足清水鎮的機會都沒有, 更別提是這般繁華的郡城。
庚夙許是去處理旁的事了, 同雷興達一起沒了人影,同一輛馬車上剩下的都是熟人,心上的那點慌亂也很快被壓下去,将簾幕揭開一道食指寬的小縫, 小心地往外看去。
與門庭寥落的清水鎮不同, 與人心惶惶的南沛縣也不同, 簾外的街市是她從未曾見過的熱鬧。随處可見的小攤販姑且不談, 道旁的高樓便是那些個小地方罕有的, 自二層樓垂下來的幌子,一條接着一條, 仰着頭挨個看過去, 揚得脖子都酸了, 也沒能瞧到頭。
可惜她不識得什麽字, 只能憑借上頭的花紋去模糊地判斷一二, 這家是酒樓、這間是當鋪、街頭是錢莊、街尾是藥鋪, 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身上最次的料子也是細麻, 绫羅綢緞好似不要錢一般, 大把大把地纏在他們身上,只是粗淺地望一眼, 就讓人忍不住估算起那些該值多少銀錢。
“這都是些富貴人家,我一會兒走出去,會不會被人笑小家子氣啊?”柳玉蘭捏着簾子,又開始發愁了,“被笑話兩句也就算了,要是露餡兒了可怎麽辦?”
楚火落也沒當過有錢人,便是在富貴迷人眼的京城裏謀生時,整日裏見得最多的也就是桌椅板凳,只能猶疑着開口:“應該不會吧?十一哥?”
“不會,”在座唯一一個闊過的公子哥被點了名,輕搖頭道:“披着這身绫羅,守禮是端莊,不守禮是直爽,世人大多是先敬羅衣後敬人,不必擔心。”
柳玉蘭低眉看了眼自己身上叫不出名字的衣料,這般柔軟細膩,總歸是便宜不了的,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就聽駕車的崔和頌喊道:“柳夫人,我們到了。”
美嬌娘被車夫攙下了車,面上的輕紗叫風使壞地拉來扯去,可怎麽也露不出下半張臉來,只是衣香鬓影、環佩叮當,饒是見慣了高門貴婦的夥計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職責,用一張燦爛的笑臉迎上來。
後頭人自是沒這般好待遇,阿蒺和芽兒扶着車轅爬下來,一左一右地随侍在邊上,藺師儀倒不必那麽麻煩,只肖掀開簾子一翻就是,輪到楚火落,原也要跟着翻下車的,面前卻橫出來一只胳膊,她有些疑惑地望過去,便見那人蘊着笑的眉眼。
“妹妹,小心些。”
這人,又開始學着話本子上的酸話了!
楚火落有心不理他,可這大庭廣衆的,又有要務在身,不好因着這點小事露了端倪,只能低垂着眉眼,搭在他胳膊上下來,至于心頭的那點不滿,則一并藏在了羅袖下的手上,暗暗使勁掐了一把,以此發洩。
但那人神情不變,仍是眉眼彎彎的模樣,沒能瞧見他疼得呲牙咧嘴,她很是失望地收回手。
楚火落快走兩步,想追到柳玉蘭邊上,道旁卻先竄出來一個乞丐,操着一口黃黑的牙撲到前頭,“心善的女菩薩,賞幾個子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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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蘭驚了一下,往後退了些,那乞丐卻是不依不饒,跪着的兩個膝蓋分外靈活,前後一挪騰,便追了過來,髒兮兮的手眼見着就要夠着豔麗的裙擺,卻被一根粗長的掃帚打了過去。
“臭要飯的,上別處去!”
掃帚頭上是根根分明的細竹枝,不過是打了一下,便在臉上刮出七八道細小的豁口,那乞丐嘴唇一張,又是一掃帚當頭打下,再不敢讨要些什麽,只是抱着頭如老鼠般倉皇逃開,柳玉蘭将捏在手裏的兩個銅板又默默放了回去,低眉,正錯開了遠處那道怨毒的目光。
再擡頭,鋪裏夥計已然将掃帚背在身後,面上挂着招牌的笑容,“貴客,裏邊請!”
一行人踏入樓中,一雙招子不敢亂晃,生怕顯出自己的沒見識來,只是餘光掃過時,仍不免在心中訝然,不過是布料,竟真的能做出花來。
紅的、白的、紫的自不必說,蔥綠、黛綠、桂子綠,光是一個綠就有深深淺淺十餘種,更別提上頭還綴着雲紋、水紋、祥雲紋,又分成錦、綢、緞、绫、絹,在世上活了這麽十餘載,竟像是白活了一般 ,只這麽一打眼,竟沒幾樣認識的。
“這是阆中産的重蓮绫,最是絲細光潤,”夥計沒有一點不耐煩,凡她們目光有所流連處,皆詳盡地介紹起來,“這一塊兒都是蜀錦,這匹是雨絲棉,那t匹是浣花錦,客人想要哪一匹,我抱過來讓您細瞧瞧?”
柳玉蘭一時看花了眼,正欲随便指一匹,邊上的藺師儀卻突然開口,“我二妹可是虞陽崔氏的人,這些個貨色,你也好意思拿出來?”
夥計立時往自己臉上來了一巴掌,面上的笑意卻更深,“是小的有眼無珠了,且跟我上二樓,整個嘉水最好的料子都在那呢!”
若說樓下是以量取勝,讓人目不暇接,樓上則是以質為先,一個貨架上只展一匹布,每一匹都各具特色,只唯獨一個共同點,好看,好看到柳玉蘭這種做慣了針線活的人,都想不出該如何裁,畢竟剪子不論往哪下刃,都得浪費掉一塊料子,這與用剪子剪銀票何異?
“貴客可有看中的?”
藺師儀粗略地掃過一眼,“沒有燕羽觞?”
夥計面上的笑容一僵,讷讷地搖頭,“恰、恰好沒貨了。”
“那妝花緞?”
“沒、沒有。”
“散花绫?”藺師儀神情倨傲,每報出一個,便能看見夥計的額上的冷汗又多出一分,“浮光錦沒有,連提花絹也沒?你這綢緞莊什麽都沒,也敢開門?”
夥計一張笑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眼下是徹底笑不出來了,支支吾吾地出聲,“嘉水畢竟不比虞陽那富庶地,靠近邊陲,公子您說的都是頂頂好的料子,寸錦寸金的,咱們這小地方哪能進得起貨呢?”
楚火落幾人站在邊上,眼觀鼻鼻觀心,對着這一串布料跟聽天書似的,唯獨那個金子的金聽得真切,連年紀最小的芽兒都繃着臉雙手規規矩矩地貼在腿側,生怕碰髒了哪匹料子,便要背上三生三世都還不清的債。
反是後頭一個都要選定料子的姑娘聽得津津有味,叫丫鬟撒開料子,提着裙擺朝這走來,“公子是哪的人士?對布料竟這般有研究,說得好些都是我未曾聽過的!”
藺師儀眸光一頓,往後退了幾步,客氣地行了一禮,“走南闖北慣了,僥幸多了幾分見識,今日本是陪我二妹來選布料,這才多說了幾句,攪擾姑娘了。”
“不擾不擾!”那姑娘笑得嬌俏,自來熟地攀上了柳玉蘭的胳膊,一雙眉眼彎彎,好似兩個小月牙,連聲音也是甜甜的,“你生得可真好看,又有個會挑布料的兄長,不似我那紅與綠都分不清的哥哥,叫他陪我一道逛逛都不肯!”
“我是王司馬府的三娘子,幾位随意喚我聲王三娘便好。”
司馬這官職論資排輩比不得郡守、別駕,但統管郡中六曹,權力頗豐,借她來往上夠,再合适不過了。
藺師儀暗暗點頭,柳玉蘭便将手交握回去,端着副一見如故的親切,“三娘子才是活潑動人,叫人一見便喜歡得緊。我閨名玉蘭,這是我家兄長柳玉松,小妹柳玉竹。”
“這的料子既然不好,索性便不逛了,去我府上坐坐如何?”王三娘提議道,“我養的豆綠開得正好,咱們可去賞賞。”
她又小心地望了眼藺師儀,頰上似有淺淡的霞紅,“如若可以,我還想聽柳公子再說說那些布料,免得我下回買了過時的衣料,惹人笑話。”
“衣衫都是給人作襯,有幸被王姑娘穿在身上,就算劣如粗麻,也會時興起來。”
藺師儀眉眼溫和,雖是客套的說辭,難免顯出幾分情真意切來,王三娘頓時被誇得有些飄飄然,也顧不得旁的了,只管含羞帶怯地拉着柳玉蘭往下走,把痛失兩位大主顧的夥計丢在後頭不管。
餘下人慢悠悠地綴在後頭,楚火落悄悄拽了下身旁人的衣袖,湊過去低聲問道:“豆綠是什麽?綠豆開的花嗎?”
藺師儀微愣一下,星星點點的笑意在眸裏暈開,惹得邊上的姑娘在他手腕上擰了一把,他這才有了點正形,只是覺得這般有趣得緊,學着她說起了悄悄話,“是綠色的牡丹。”
常見的花不過是紅紅黃黃,偶爾見幾朵粉的、紫的便已是新奇,綠色的草倒是生了遍地,綠色的花卻真是從未見過,她不由得多了幾分好奇,仍舊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好看嗎?”
“一般般,和菘差不多。”
楚火落順着想了想菘的模樣,一大沓綠葉子團在一起,似乎是不怎麽樣,菘好歹能下鍋炒兩盤菜充饑,牡丹塞進嘴裏……若是好吃,怎麽會沒這道菜?她的興致頓時被打消大半,偏生再擡眼,卻撞見那人戲谑的目光,登時明白過來,他又在唬人了。
她氣憤地咬着牙,白了他一眼,将那只袖子甩開,大步往前面走去,只是耳畔仍有那人低低的笑聲,揮之不去。
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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