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蘇念聽農場裏衆人時不時提起當初的地主家,也能窺見謝家以前住的是什麽房子,可寬敞闊氣的青磚瓦房早已覆滅,此刻,謝晖獨居在一座破敗昏暗的土胚房中。

即将關閉的屋門在蘇念說出交易時,倏然停止。

興許是蘇念的這一句做交易令謝晖産生了一絲興趣,他松了手收了力,顫顫巍巍的屋門便裹着嘎吱聲搖搖晃晃往後去,謝晖就那麽站在昏暗的屋裏等着蘇念的下文。

屋外天色黯淡,屋裏昏暗陰沉,兩人面對面站着,謝晖臉上仍舊沒有什麽表情,蘇念則是深吸一口氣開口:“謝晖,你能幫我收拾陳志剛他們幾人嗎?”

許是擔心他誤會,蘇念立刻又補上一句:“我會給你提供報酬。”

謝晖眉心微蹙,帶着幾分隐晦的煩躁,嘴角牽出一抹譏笑,語氣冷漠道:“你在說些什麽?”

蘇念試圖說服他,這個在勝利農場唯一有膽子和書記和民兵連長以及那些二流子作對的人,盡量忽視他眼裏的譏諷,蘇念揚着臉,與他對視,堅定道:“你不是很讨厭他們嗎?我也是,我們是一條船上的。我可以給你三十塊錢作為報酬。”

蘇念一共有五十塊錢,可是談判不能直接亮底牌,她得一步步試探。

三十塊錢在勝利農場也絕對不是小數目,許多社員一年下來也掙不到二三十塊錢,對于三十塊錢的吸引力,蘇念很有把握。

然而,她對謝晖這個人沒有把握。

男人聽到金錢的話題,輕聲嗤笑,眼底的嘲諷漸濃,像是在夜色中化不開的濃霧。

“你要是嫌少,我可以加錢。”蘇念暫時無法分辨謝晖是為何嗤笑,只能再加上籌碼,據她所知,謝家的積蓄早被搶光砸光,分毫不剩,謝晖應當是缺錢的。

謝晖薄唇輕啓,冷漠的語氣中平添一絲玩味:“你能加到多少?”

這便是亮底牌的時候,蘇念見他對錢感興趣,那就好辦了:“我可以再湊二十,一共五十塊錢!”

站在陰影裏的謝晖收斂起唇角的譏諷,淡淡開口:“五十塊錢想買我收拾他們,然後你回城,他們一輩子針對我?這買賣...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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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考慮一下,在勝利想要掙五十塊錢也難如登天...”蘇念試圖說服他,眼前的男人似乎并不是一個勝利農場中人人畏懼的地主家狗崽子,而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解?”

謝晖傾身向前,往外邁出一步,如夜色中的鬼魅,冷漠又氣勢洶洶,蘇念被震懾到,身體不自覺地往後仰,那是一種對于危險的本能反應。

“你覺得自己被那幾個二流子盯上很危險?來找我幫你?”謝晖面無表情地逼近蘇念,口中發狠,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怎麽,你以為我很熱心很正義,會管你的閑事?我也是個男人,你不覺得危險?”

蘇念猛地退後半步,腳上的膠鞋正好踩在石階邊緣,差些就踩空,墜到謝家院子的地面,好在她堪堪穩住身形,終究不算太狼狽。

她鎮定神色,此刻倒也沒有驚懼:“不會的,你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你和他們不一樣。t”

想到謝晖的種種以及現在的處境,想到那日在他奶奶墳前對峙的一幕,蘇念昂着臉,目光堅定道:“我們是一類人,我們家下放,你是地主後代,我們都被人批鬥不是嗎?現在我只想安全順利回城,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你幫忙收拾了他們幾個,我回城後可以再給你寄一筆錢。”

謝晖似乎沒有被蘇念的話打動,無論是試圖從身份和立場上尋求的共鳴,還是金錢的誘惑,他濃密的眼睫閃動,更襯得漆黑的眸子全是漠然,如海底深沉,任憑蘇念的勸服,也只扔下一句:“交易不劃算。”

便又在蘇念眼前砰的一聲關上木門。

再次吃了閉門羹,蘇念心頭倒沒有太多失望,走這一趟已經早有預料,謝晖的性子不是那麽好說服的。

今夜月朗星稀,清棱棱的月光傾斜而下,如綢緞鋪就,照拂着蘇念回家的路。

家中父母分別忙完手頭的事,惦記着閨女說去牛棚一趟,卻遲遲沒有歸來的動靜,郝秀紅在半道上等着,蘇明德心頭也放心不下,趁着夜色沉沉,這會兒外頭沒什麽人,幹脆出去等閨女。

勝利農場中,他們日子難捱,事情都得小心謹慎,尤其是蘇念随着年歲增長,模樣越來越俏,哪怕成分在這兒壓着,也有不少人打聽她。郝秀紅和蘇明德都擔憂,這種時候,必定要出去接孩子。

蘇念在寒風中一路前行,在半道見到父母沿着路邊快步走來,心頭的那股難受勁兒,便又添了幾分。

一家三口碰上後回家去,蘇念只道去牛棚檢查了工作,關于謝晖的事情,一個字都沒提。

下放七年,父母的身軀早已被壓彎,落下一身的病痛,蘇念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早可以扛着肩頭的山與海。

郝秀紅現在只日思夜想,盼着回城的消息趕快落實:“我這心裏還是不安生,一天沒有确定消息,一天就不敢相信。”

蘇明德笑了笑,看向愛人:“等着吧,應該快了。”

====

次日,天氣轉晴,風雪漸歇,又趕上休息的星期日,勝利農場裏熱鬧起來,進縣城的人不少,都是攢着一段時間的票和錢準備去城裏買些好東西的。

蘇家自然沒有這樣的機會。

蘇明德的回城手續一天沒下來,他仍舊得每日去聽思想教育課,寫思想彙報,一待就是一上午。

蘇念同母親在家裏清洗掃灑,将屋子規整一番。臨近晌午,母女倆拎着水桶去勝利農場公用水井處打水。農場裏條件好些的人家裏是自己打了水井的,平時用水方便。

拴着繩索的水桶被扔進水井中,郝秀紅利索地拽着繩索來回蕩着水桶,不多時,木桶中裝滿了清幽井水。

郝秀紅拽着繩索将水桶拎了出來,蘇念看着母親利落的動作,想起過去在城裏銀行上班的母親哪裏會這些,現下卻是什麽都自己操持了。

當初剛下放時,父親每日的思想改造和勞力改造都很重,壓根無法顧上愛人和孩子,彼時蘇念又只有十三歲,家裏家外便只能由郝秀紅撐着。

各種家務活,體力活,全是咬着牙幹下來的,蘇念邁着小胳膊小細腿兒也想去幫忙,每每都被母親攔了回去。

心頭一凜,蘇念幫着母親将水桶放到地上,震動中晃晃悠悠濺出些許井水,将青灰色路面染成深色。

勝利農場的公共水井共有三個,蘇家今日是上的最偏僻的水井打水,雖說走得遠些,可好歹是避着其他社員,免得受氣,遭人指指點點。

水井就在清水河畔,冬日尾巴上,往日枝繁葉茂的槐樹變得光禿禿,唯有河岸邊一叢一叢的雜草野生,快長出半人高,冷風吹過,好似蕩出波紋。

蘇念的目光落在母親生了凍瘡的手上,又紅又腫,還發癢。

過去在城裏的郝秀紅從不長凍瘡,下鄉後是年年都長,時常癢得難受。

郝秀紅兜裏揣着蛤蜊油,時常往手指上塗抹,這會兒,她凍瘡發癢,掏出蛤蜊油,剜着貼着蛤蜊殼邊緣最後剩下的一點給抹到閨女手上,再勾出小拇指将最後一層薄薄的渣給抹到自己手上。

看着母親如今滄桑的模樣,蘇念腦海中憶起的多是她年輕時候,穿着格子西裝上下班的樣子。

是那麽不一樣。

母女倆輕輕擦着手,蘇念低眉斂着情緒。

綠色雜草在冬日寒風中染黃,周遭樹木凋零,反倒是這野生野長的玩意兒生命力最頑強,于寒冬也能勉強茍活。

雜草叢中,單手枕在腦後的男人在風蕭蕭中感受着寒意。閉目養神之際,被母女倆說話聲打擾,只他不為所動,安靜無聲。

年輕女人的聲音有些熟悉,謝晖阖眼想起昨日,這人還異想天開找上自己做交易。

蘇念和郝秀紅壓根沒發現不遠處的雜草叢中竟然有人,兩人抹了抹蛤蜊油,蘇念見那殼子空了,默默記在心裏,想着找機會托劉三叔買個回來。

郝秀紅手中凍瘡發癢,可撓不得掐不得,多是只能自己忍着。

蘇念像是回到了十三歲時,給為父親奔走而摔在地上受傷的母親吹傷口那般,俯身捧着母親的手,輕輕往那紅腫的手指上吹氣止癢。輕聲道:“媽,等回城了我給你買雪花膏擦臉擦手,以後咱們回去就不生凍瘡了。”

郝秀紅嘴角一咧,對凍瘡這樣的小麻煩已經不甚在意道:“你可別瞎花錢。”

蘇念眉眼一彎,嘴角梨渦若隐若現,同母親一塊兒擡着水桶回家:“這有什麽,到時候就不用蛤蜊油了,咱們用好的!用雪花膏!”

母女倆擡着水桶回家,一言一語的說話聲漸漸微弱,傳到河岸邊雜草從中躺着的男人耳畔時,已經不大聽得清。謝晖緩緩掀起眼皮,露出一雙黑亮的瞳仁,睜眼看見的是烏雲綻開後的細碎金光。

方才蘇念一句話,瞬間将他拉回到多年前。

謝晖想起,十四歲的自己也曾經對着一身狼狽的奶奶說過——“奶奶,等以後好起來了,我給你買新衣裳買藥買雪花膏。”

——

回到家,蘇念和母親一塊兒在竈房做飯,她取出家中藏起來的小半把二合面面條,準備煮碗面條。

這珍貴的面條是農場裏的人少有能吃上的好夥食,是蘇念大姑兩個月前費了大力氣托人帶來的,蘇念看着面條想起什麽,道:“這面條真香,就是不知道大姑一家怎麽樣了?”

“你大姑應該剛當上奶奶了,這陣子肯定忙。”蘇明德與大姐七年未見,提上一句也是想念。

這幾年,大姑一家時不時會用各種名義偷摸給自家人寄些吃食,只是不敢寄太貴重的,容易招致禍患。

蘇念對大姑一家的情誼銘記,自然又想到三叔一家。

她眸光漸冷:“倒是不知道三叔一家怎麽樣了,當初他們應該覺得我們一家再也回不去,才那麽肆無忌憚上門來偷東西吧。要是過陣子,他看到我們回去,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蘇明德家一共三姐弟,老大蘇明芳,是松城第一機械廠財務科會計,丈夫是機械廠副廠長;老二蘇明德最有出息,是松城大學教授;老三蘇明強是三姐弟中唯一的初中學歷,不同于大姐和二哥都讀完了大學,工作體面又穩定,他靠着大姐和二哥家接濟,仍就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模樣。

當初蘇明德一家變故,為了不拖累親朋好友,蘇明德主動讓大姐和三弟家與自家登報脫離關系,不過蘇明芳婉拒了這法子,頂住壓力和盤問,同丈夫一同奔走,想為二弟一家謀個出路。至于三弟蘇明強一家動作則是迅速,登報脫離關系不說,竟然還在二哥一家被紅袖章闖入家中打砸并且搶走大部分值錢東西後,趁着郝秀紅忙碌奔走時,偷偷上門偷走了郝秀紅藏起來的救急保命的存折以及一些遺落的懷表首飾和各類票據。

當時郝秀紅不在家,蘇念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見到這一幕,想上前阻止,卻被三叔三嬸推開,兩個大人壓根沒被小孩子當回事,搜刮一番便揚長而去。

蘇念始終記得,心頭又是苦澀難當,以往日子安穩時,周遭處處是好人,她還記得三叔三嬸一家每回上門找自己父母借錢時的模樣,客客氣氣,什麽好話都說盡了。

可自家一朝落難,不指望他們幫襯,卻沒想到是被人踩上兩腳。

她現在萬分期待三叔三嬸一家看到自己回城的模樣,不知道會如何精彩,他們以為無法翻身,會老死在鄉下的二哥一家回來,是不是又能睡着覺呢。

念及此,蘇念更堅定了回城的念頭,她一定要順利回城。

——

與此同時,此刻不希望蘇明德一家三口回城的的确大有人在。

松城作為省城,一派氣派模樣,城裏的生活條件好,各類國營工廠遍布,百貨大樓和供銷社矗立,更t有電影院、國營飯店...處處都是青磚瓦平房和紅磚小樓。

蘇明強一家當初偷走了家庭變故的二哥一家不少好東西,用偷來的錢給兒子蘇啓明買了國營廠裏的正式工工作,而蘇明強夫妻倆也租了寬敞的筒子樓住房,更是買了收音機、電視機......經過七年時間,一家子的生活富足不少。

可是,近日城裏各種平反傳聞不斷,聽聞已經有下放的人順利平反回城,趙曉慧心頭惶惶不安,夜不能寐。

“明強,你說咋辦啊?你二哥不會也能恢複職位回城吧?”

蘇明強也得知外頭的傳聞,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做了,還怕什麽,他梗着脖子道:“怕啥啊你,又不是個個都能恢複職位回來,再說了,就算他們一家人能回來,誰知道變成啥樣了,在鄉下七年,聽說可不是吃一點苦頭。”

“還咋樣?”趙曉慧這些年日子過得不錯,也算是養尊處優,日日用雪花膏養着,皮膚也細嫩了些,她害怕郝秀紅一家回來,又有些想看看他們被嗟磨成啥樣了,可是,當初到底是不光彩,她心頭的恐懼愈發濃烈,“當初咱們就不敢那麽快登報脫離關系的,好歹也該裝裝樣子,還有去他們家拿東西的事兒......”

“他們都要下放了,咱們不拿,那些東西也是被外人搶了。”蘇明強像是無所畏懼,“當初我們是偷摸溜進去的,郝秀紅忙着給明德跑關系,蘇念才多大點兒,不用怕!就算他們回來了,咱們也裝着就是,頂多說一聲當初我們登報脫離關系也是為了孩子,我二哥二嫂肯定不會追究的。”

“希望是這樣吧。”趙曉慧躺在寬敞的三居室卧房裏,看着裝修得幹淨漂亮的房子,總擔心一切都會消失,只嘀咕,“要是他們回不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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