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夏日斑駁，歲月靜好。

藍雨換完晨跑的運動服出來，見杜飛正在桌子前俯首看地圖。

“在看什麽？”

杜飛擡起頭看她：“看去哪裏度蜜月。”

藍雨順口說道：“去B國好了。”

他們在B國重逢，在B國偶遇，可以再去重走一遍力古山、邊境路。

“不行”杜飛說：“B國要放到最後一站。”

“為什麽？”

杜飛平靜地說：“因為度完蜜月，我要去B國找橫家算賬。”

結完婚，度完蜜月，倆人就是夫妻了。橫行天、橫密、橫櫻，一次次對藍雨痛下殺手。杜飛要以藍雨丈夫的名義，去向橫家讨個說法。

藍雨想說算了，何必為了自己，讓杜飛再與橫家翻臉？

杜飛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道：“我自有安排。”

藍雨站在桌前，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

杜飛也不催，靜靜地等着。

過了好一會，藍雨才開口說：“杜飛，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杜飛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藍雨咬了咬唇：“我想帶你去見我媽。”

婚姻大事，見家長是必須的。杜飛自幼父母雙亡，杜家已經沒有家長。而藍雨尚未出世，父親就去世了，由母親将她養大。

下午，倆人跑出去轉商場，買禮品：阿膠、燕窩、蟲草、按摩器等等，裝了滿滿一後備箱。買到天黑了，才回家。

車開到樓下，藍雨叫起來：“糟了，我忘了買酒了，應該給我媽再買兩瓶酒。”

杜飛一下把她的手抓住了，沉聲叫道：“藍雨。”

藍雨有些呆滞地轉過頭。

自從說“回老家”開始，藍雨的臉上就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愁雲。她買東西時，幾乎有些歇斯底裏。看什麽好，就買什麽；看什麽貴，就買什麽。服務員一推銷“對老人好”，她眼也不眨地把東西全買下來。

杜飛有錢，也不在意錢，給老人買東西，為藍雨花錢，杜飛心甘情願。但軍隊的薪資，杜飛了解得很清楚。如果藍雨每次回家，都是這樣買東西的話，藍雨自己根本剩不了多少錢。

她這樣誠惶誠恐，她這樣一擲千金，似乎要用錢去讨母親的歡心。可要知道，世界上用金錢最讨不來的，就是人的真情。

杜飛輕輕道：“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藍雨坐在副駕駛座上，怕冷似地打了個寒顫。她朝杜飛笑了笑：“沒有啊，好久沒回家了，就想多買點東西。”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杜飛探過身去，将藍雨摟入懷中，她身子冰涼，安安靜靜地縮在他懷裏，第一次顯得弱小而孤寂。

第二天，天還沒亮，倆人就開車上路了。

開了十來個小時，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藍雨也愈來愈沉默。

當遠遠可以看到那個小村莊時，藍雨雙手緊握，指尖因為用力，微微發白。

杜飛借口抽煙，将車停了下來。

他下車，走到一旁。不一會，車門一聲響，藍雨也下車，走到他身旁。

“我有九年沒有回來了。”

杜飛繼續吸煙：“為什麽？”

藍雨沒有再回答。她将目光投向遙遠的村莊，似乎也在努力尋找一個答案。

藍雨的家離小村莊很遠，孤零零地伫立在山腳底下。

那是一座灰瓦灰牆的小屋，死氣沉沉，破敗不堪。如果不是院子裏還晾着幾件衣服，都會讓人覺得小屋已經廢棄、沒人住了。

面對生死，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的藍雨，在小屋前卻停住了腳步。杜飛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後。

院牆塌了，地上胡亂堆着石頭、木柴。藍雨一步一步走到屋門前，輕輕敲了敲，沒有人回答。她一用力，木“吱呀”一聲推開了。

落日的餘晖照進屋裏，這是一個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家。靠牆的地方，放着一張木桌，兩把椅子，桌腿斷了一截，桌椅上滿是灰塵。桌上放着一個豁了口的大碗，碗裏是黑乎乎的食物。

藍雨掃了一圈，徑直走到裏屋虛掩的門口，叫了一聲 ：“媽。”

門開了條縫，陰暗、潮濕的裏屋，床上躺了一個 頭發花白、滿身酒氣的老婦人。她掀開眼皮，咕嚕了一句什麽，又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藍雨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着昏睡的老人，直到杜飛從後面走過來，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似乎才清醒過來。

從院子的水井裏汲了水，藍雨掃地、擦桌子，打掃屋裏的衛生，杜飛清理院子裏的石頭、雜物，重壘院牆。

家裏有米，但沒有肉、菜，藍雨找了半天，只在牆角發現幾個發芽的土豆。幸好采購禮品時，藍買了些香腸。她焖了鍋米飯，燴了一大鍋香腸土豆。

飯菜馬上就要好了，藍雨在竈臺前忙活。身後門一聲輕響，正要去端鍋的手輕顫一下，藍雨直起腰，慢慢回過身來：“媽。”

昏暗的燈光下，藍母站在門口。她很瘦，個子不高，一雙深凹的眼睛，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由于長期酗酒，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她這會已經醒了酒，看到闊別十年的女兒，臉上不是驚喜，而是一種視若無睹的冷漠，冷漠中又夾雜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厭惡。

藍雨又開口說：“媽，我回來了。”

藍母像是沒聽見一般，慢慢從裏屋走了出來，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喝完水，那一大鍋香氣撲鼻的菜，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

藍母蹒跚地走到鍋前，含糊不清地說：“來一碗。”

藍雨連忙點頭：“好。”她取了一個幹淨的碗，盛了一大碗米飯，又取了一個碗，盛了一大碗香腸土豆，放到了桌子上。

藍母拿起筷子，稀裏呼嚕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又快又大口，飯菜剛出鍋，燙得很，她燙得嘴裏咝咝吸氣，卻一點也沒減慢吃飯的速度。

杜飛放下院子裏的活，走了進來。藍雨拉着他走到飯桌前：“媽，他是杜飛。”

藍母像是沒聽見一樣，埋頭大吃。藍雨提高聲音：“媽。”

藍母仍然扒飯、扒菜、吃。

藍雨還想說話，杜飛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藍母吃完了飯，把碗一推，筷子一扔，往屋裏走去，看都沒看屋裏另外兩個年輕人。

“媽 ”藍雨的聲音很大聲：“我要結婚了。”

藍母像耳聾一般，徑直走回了裏屋，她拿起床頭的酒瓶，咕咚咚灌了半瓶 ，躺到了床上。

“媽，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屋外傳來藍雨痛苦的聲音。

藍母面無表情地望着屋頂，她呆呆地望了一瞬，耳畔似乎隐隐聽到一陣歌聲、男女歡樂的笑聲，她似乎又看到歡樂的人群中，一個英俊帥氣的男子分衆而出，面帶微笑，向她走來……她緩緩又閉上了眼睛。

杜飛拉着藍雨的手，走出了屋子。

月亮升了起來，照着高山、樹林、村莊、田野，遠處的村莊傳來一兩聲狗吠聲。倆人慢慢走上了一個小土坡，肩靠肩坐在草地上。

藍雨苦笑一聲：“我以為十年沒見，她會對我好一些。”

杜飛安慰道：“許多事情，并不能強求。”

藍雨擡頭，望着天上的圓月道：“從小到大，除了幾次暴打，更多時候，她對我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不管好事壞事，我得了獎，生了病，還是闖了禍，她都不理我。我想盡了辦法，努力想把自己變得更好，去贏取她的歡心，想她多看我一眼，總是失敗。她看我的眼神，總是帶着深深的厭惡。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軍校。我想她肯定暗暗松了口氣：可以擺脫我。她送我去軍校，隔着門，她說：‘沒什麽事，就不要回來了。’

“第一年春節，我提着禮物回家，她喝得醉醺醺的，看到我，兩眼都亮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你這個死鬼，扔下我這麽多年……’你知道嗎？從小到大，那麽多年，那是她第一次主動抱我， 我的心暖暖的，從所未有的暖，我想她還是愛我的。我剛叫了一聲：‘媽’，她摸到了我的頭發，看清了我的臉，她的臉一下就變了，變得那麽快，眼神裏帶着怨毒：‘是你，是你這個害人精。’她摸起地上的酒瓶，朝我扔了過來：‘滾，滾出去，死在外面，再也別回來……’

“我那時才真正明白：她不是冷淡我，她是恨我。後來，我很多次差點死在外面，卻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遇到你。我以為，女兒的終身大事，做母親的應該很關心吧。可我還是高估了我自己。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她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要生下我？”

杜飛想了想：“她為什麽不喜歡你？”

藍雨又是一陣苦笑：“我也不知道。”

杜飛攬住她。

藍雨靠在他的肩頭，眼中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打濕了他的衣服。

月光照着倆人，在草地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兩道影子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