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大孫子
第0032章 大孫子
這雨一夜都未停歇, 淩晨趕路的計劃自然也就跟着泡湯了。
但正因下了這場雨,才讓近乎趕了一個月路的将士與百姓們好好休息了一日, 以前睡兩三個時辰就要起來,如今他們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
連蕭融都難得睡了個好覺,什麽夢都沒做,沉睡中的他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嬰兒時期,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放松了下來。*
屈雲滅覺得蕭融突然犯病是被自己氣的,而蕭融覺得自己突然犯病是因為屈雲滅太軸了,他非要堅持己見, 那早晚都要踩大坑,踩坑氣運值肯定會降,所以他就又生病了。
然而這是個誤會, 他的身體出現預警跟他們兩人之間的争吵毫無關系,真正原因是遠在建寧的黃言炅終于收到了屈雲滅送來的信。
先不說黃言炅這人到底有多殘暴, 作為一個勢力首領他還是很合格的,收到屈雲滅的信以後既沒有大發雷霆, 也沒有自作主張的決定去或不去,而是趕緊讓人把他的智囊叫了過來,然後兩人一起商量該怎麽辦。
不管是他還是他的智囊,都覺得這就是一場鴻門宴,誰不知道屈雲滅痛恨鮮卑, 如今屈雲滅扯出一面大義的旗幟來,誇黃言炅是一位義士,并表示在破敗的山河面前, 任何個人恩怨都應一筆勾銷, 他希望黃言炅看在皇帝與百姓的面子上, 前去陳留與他共商讨伐鮮卑一事。
黃言炅:“……”
臭小子沒安好心。
但他不能就這麽簡單的回答一句不去, 畢竟屈雲滅把他高高的擡起來了,他要是不去,屈雲滅就可以對外說他膽小如鼠、屍位素餐,他還在起步階段,哪受得了這種污蔑。
況且屈雲滅已經出招,他要是不接招,只一味的裝死,也會讓他手下人心浮動,破壞他在這群人心中的形象。
他把自己的憂慮都說出來,他的智囊深以為然,還給他補充了一點。
“太守所言至極,只是此信當中還暴露出一事來,讓我深感惶恐。”
黃言炅問他:“什麽事?”
那人嘆了口氣:“太守與鎮北王已十年未曾相見,鎮北王驅逐胡人後留在雁門關,從未提及過太守只言片語,如今他剛遷都,第一個聯絡的人便是太守,要知道太守與他并非交好,他這個人又剛愎自用,此番聯絡自然不是尋太守敘舊的,他定是掌握了太守的某些動向,得知太守這裏有糧草兵馬,這才發信過來試探您,其用意與目的,都深不可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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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言炅眼睛都瞪大了:“你的意思是,他想搶我的兵馬?!”
那人搖了搖頭:“他想做什麽我一時之間也猜不透,建寧離陳留甚遠,中間還隔着金陵等地,鎮北王的手伸不了這麽長。”
剛才一聽屈雲滅想搶自己的東西,黃言炅五髒六腑都擠一塊兒了,他雖然也籌備了許多的物資,但屈雲滅要是真的打過來,他還是只有丢盔棄甲連夜跑路的份兒。
聽了智囊的話,黃言炅剛要松口氣,就聽他的智囊話鋒一轉:“即使如今伸不了這麽長,以後卻也難說,鎮北王如今已經看到您了,您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韬光養晦了。”
黃言炅:“……”
他又急了:“那我該怎麽辦?”
他的智囊笑了笑:“太守莫急,太守也是見過鎮北王的,您可覺得此人堪成大事?”
黃言炅陷入沉默。
其實他也沒法判斷,屈雲滅身上缺點一籮筐,這個他知道,問題是他缺點一籮筐的同時,武力值還特別強,更要命的是他很會打仗,十幾歲的時候就能靠着天賦把南雍軍隊騙得團團轉,連一兵一卒都沒有被抓到過,而亂世當中最重要的也是這個。
當年的賀夔為什麽那麽厲害,就是因為他太能打了,放眼天下沒一個打得過他的,所以這天下歸了他。
當年小妾被搶,黃言炅确實咬牙切齒過一陣子,但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依然是黃家子弟,依然缺不了女人,因此随着時間和心境的變化,他已經不再在意當年的事,他更在意的是他曾經成為過屈雲滅的手下敗将,而他很怕自己還會再輸給他。
人對打敗過自己的人或物都有一種恐懼心理,既想一雪前恥,又怕再栽倒一次。
黃言炅心裏一煩,直截了當的問:“先生若有主意不妨直說,我一定照做。”
對方笑了,“您還記得晉寧太守被鎮北王殺了一事嗎?”
黃言炅愣了愣,當然記得,聽說這件事以後他當場大笑三聲,晚上還多吃了兩碗飯。
“因為殺了晉寧太守,天下士人對鎮北王不假辭色,更是沒人願意再去他的帳下,太守大可以如法炮制,鎮北王說他行的是大義,那太守就将這大義變成不義,如此一來他無法再脅迫您,您還能讓他以後在您面前,永遠都無法擡起頭來。”
黃言炅怔怔的聽着,以晉寧太守為例的話,黃言炅第一反應就是把自己的夫人舍出去。
讓她賣賣慘,說不定屈雲滅一個同情就把她也帶走了,反正這事他之前就幹過,感覺成功的概率很大。而此事暴露出去,屈雲滅的名聲一定掃地。……問題是這麽一來,自己的名聲也沒好到哪去吧!
被同一個人戴兩次綠帽,第二次還是自己主動戴上的,他黃言炅是什麽很賤的人嗎???
黃言炅頓時反對,他對智囊說了理由,聽得智囊整個人都沉默了。
過了好久,這人才暗示他:“太守,我說的不是您夫人,內帷的事情如何好聲張出去?況且這只能算是私德有虧,無法引起群憤吶,您想想,在您這裏有什麽事是能讓您徹底壓制住他的?”
黃言炅疑惑的看着這個人,他努力的想了好一會兒,驀地,他神情一變。
看向對方,黃言炅脫口而出:“我兄長!”
見他終于懂了,對方笑笑,不再多言。*
聖德六年五月初八,陳留大開城門,迎鎮北軍入城。
當然,開城門的人根本就不是陳留人,而是那些提前過來安排事項的鎮北軍,真正的陳留人都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只打開一條窗戶縫,悄悄觀察這些入城的将士。
在蕭融眼裏,鎮北軍散漫無紀律,但在當地百姓眼中,鎮北軍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好軍隊了,畢竟他們既不騷擾百姓,也不随手拿取百姓的東西。
這是因為鎮北軍曾被朝廷稱為流民團,話裏話外都嘲笑他們就是一群烏合之衆,說不定哪天就把旗幟一改,直接上山當山大王去了。屈雲滅為了不讓那些人看笑話,三令五申的禁止底下人欺負百姓,有些人受不了這個規矩,但更多的人還是乖乖遵守了下來。……
十年前南雍建立,陳留有一大批百姓跟着出逃,大約三分之一的房舍都空了,經過十年當地人的經營,這三分之一中,又有二分之一迎來了新的人氣。
然而十年後的今天,得知鎮北軍要來這裏駐守,生怕這裏會被南雍盯上,繼而引來戰火,于是又有一批百姓出逃,這回逃走的人倒是沒有上一回那麽多,但還是讓陳留城瞬間就安靜了不少。
而那些空的房舍,簡峤也不管他們過去到底歸誰,反正蕭先生說了,先登記下來重新分配給新來的百姓,等日後主人要是找來了,那他們就按此時的市價賠償給對方。
此時什麽都貴,但還就是房子便宜,茅草屋租賃都是按小錢算的,一個月給三四百、四五百就行,好一點的木屋則翻倍,同樣能用小錢來結算。而正經的帶瓦片的那種豪宅,就要用金銀結算了,按面積和地段分,從一個半銀餅到一金餅不等。
至于月租超過一金餅的房屋,那是沒有的,到了這個價位肯定都是達官貴人的房子,尋常人住不起,住得起的人也不會選擇租房。
而這些都是大概的物價,真正的物價一天一變,金銀稍微穩定一些,大錢小錢的彙率每天跟心電圖一樣上下亂竄,人們每日出去買東西,第一句話先要問問銀子和銅板的彙率,能換的銀子多了,大家就喜笑顏開,能換的銀子少了,大家就唉聲嘆氣。
蕭融當初在新安租房時了解過此時房地産的現狀,他估算的時候就是以新安房價做标準,但他不知道的是,陳留房價比新安更低。
畢竟新安是南雍的大城,而陳留雖然算淮水之北的大城,二者之間差的卻不是一星半點。……
公孫元在城外安排沒有跟着入城的大軍,簡峤則帶人去安排勞累了一個月的百姓,至于屈雲滅他們,先森*晚*整*理去住的地方安頓好了,晚上再聚一起開會。
幕僚團好說,直接安排到刺史府就是,這幫人也不敢給自己争取太好的待遇;簡峤和公孫元則早就選好了自己家住哪,他倆都是拖家帶口的,他們的家眷也單獨離開了。
于是剩下的就是這群光棍。
蕭融、高洵之、虞紹燮虞紹承兩兄弟,哦對,還有個彌景。……
高洵之住哪都一樣,所以他只問蕭融:“阿融,你的家人應該到了吧?”
蕭融點點頭:“簡将軍說四日前就到了,他的妻弟同他們一起住在城西的空屋舍當中,等我來了再決定住哪。”
高洵之笑:“一路平安就好,既如此,不如你我還是做個鄰居,在刺史府周圍找兩個房舍,這樣互相也有個照應。”
虞紹燮聽了,立刻說道:“那我兄弟二人也如此安排吧。”
高洵之朝他笑:“好極,你們兄弟要住在一處?”
虞紹燮還沒開口,一旁的虞紹承先不好意思的嗯了一聲。
高洵之:“……”
嗯就嗯,你不好意思什麽。
他們商議這件事是在原來的侯府門口商議的,彌景站在地上,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跟強迫症一樣,他盯着自己的腳下想看看有沒有小蟲子經過,聽到這,他才勉強打起精神來:“不知這城中有幾家佛寺?”
蕭融回答他:“六家,城裏有六家佛寺、五家道觀,但都不在城中心,其中三家還建在山上,不如請佛子這段時間先安置在刺史府,等日後我們新建一個佛寺,再請佛子搬入。”
彌景微笑:“不必,刺史府已經很好了,心之所在、皆是古剎,彌景多謝蕭公子的美意,但彌景既已入世,便不再拘泥這些身外之物。”
蕭融感覺他就是想就近觀察鎮北王的小團隊,但他也沒說破,而是同樣笑笑,算是答應了他的要求。
蕭融轉過頭,又跟其他人說住哪的問題,而屈雲滅從裏面走出來,剛邁過門檻,他就聽到這些人商量着要去刺史府邊上看房子。
刺史府離這原來的侯府有兩條街的距離,刺史府那邊熱鬧,而侯府這邊安靜,住的人也非富即貴。
屈雲滅正在用帕子擦手上沾的灰,聽了沒幾句,他一揚眉,然後就橫插一腳進來:“為何要去看房子?這侯府大得很,難道還裝不下你們幾人,高先生年紀大,蕭融身體又不好,把你們二人放在外面,我如何放心得下,還是照原來一樣,你們二人同本王住在一處。”
高洵之:“……”
這時候想起我年紀大了,去年你為了耳根清淨就把我派出去打仗的時候,怎麽不說我年紀大呢!
蕭融:“……”
你是不是忘了我如今也是拖家帶口的人了?
虞紹燮:“……”
明明是四個人的故事,我和我弟弟卻沒有姓名。
虞紹承:“……”
沒關系,只要和阿兄住一起就行。……
住哪本來就是小事,屈雲滅都開口了,這幾個人互相看看,也只好順了他的意思,虞紹承如今是衛兵統領,他就該待在屈雲滅身邊,虞紹燮發現自己的朋友和弟弟都被大王拐跑了,他只好拱着手,讓屈雲滅也給他騰個地方出來。
虞紹燮有段日子沒有怼過屈雲滅了,後者都快忘了之前被他氣到頭頂冒煙的經歷,多個人而已,屈雲滅還真是一點都不在意,他揮揮手,默許了。
而彌景看着這一幕,不知怎麽的,他也改主意了,他朝屈雲滅行了一個單掌禮,然後說他也想住到這邊來。
屈雲滅:“……”不想答應。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虞紹燮這種得罪過他的人,他都答應讓他住進來了,可看着彌景這個光溜溜、圓滾滾的腦袋,屈雲滅只想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在開口之前,他先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臉色,大家都在等着他說話,尤其蕭融,那雙烏溜溜的眼珠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屈雲滅:“……既然佛子不嫌棄,那就也住下吧。”
蕭融:怎麽感覺聽起來生無可戀的。
總之是都安排好了,高洵之等人都進去找住處了,而蕭融沒動,屈雲滅轉過身,看他還待在這,屈雲滅頓時頭皮一緊。
他都快有心理陰影了,每回蕭融特意離開人群跟他單獨相處,都是有事情要規勸他,問題他今天什麽都沒幹啊,難不成就因為剛才回答的慢了一些,蕭融就又不滿意了嗎。
屈雲滅都快崩潰了,而他快崩潰的方式是色厲內荏的先發制人:“我又做錯什麽了?!”
蕭融愣住:“大王做錯事了?”
屈雲滅:“…………”
意識到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麽,屈雲滅僵了僵,在蕭融越來越耐人尋味的表情當中,他重新問:“你站在這做什麽,為何不進去。”
蕭融笑:“看來大王是真忘了。”
屈雲滅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蕭融笑得更開心了:“我在等衛兵把馬牽來,四日前我的家人便已經到了陳留城,我要先去找他們,然後再帶他們一起進去安頓。”
屈雲滅一臉恍悟,自從進了城他就特別忙,他還真把這事給忘了,說着的時候,衛兵也把馬帶過來了,正好兩匹,蕭融一匹,衛兵一匹。
而屈雲滅直接把衛兵那匹搶過來,轉過頭,他對蕭融舒緩了神色:“本王同你一起去。”
蕭融:“……”行吧。*
他沒拒絕是因為他也想讓屈雲滅先認識一下老太太,免得以後再發生什麽誤會,就屈雲滅那個狗脾氣,蕭融還真怕老太太惹了他,結果被他一刀咔嚓了。……
可憐的衛兵沒有馬,只能步行跟随,偏偏就他一個人認識路,所以蕭融和屈雲滅也只能讓馬慢慢的踱步。
不過也是因為這樣,他倆倒是好好的看了一番陳留城的風景。
陳留城裏有山,不過都是矮山,和他們曾經看過的太行山沒法比,陳留城裏也有大大小小的河流,河水清澈發綠,是沒被污染過的顏色。
此時城中人們不認識蕭融,也不認識鎮北王,就算看見這兩人,也就是驚嘆一聲他們的好顏色,他們可想不到,這兩人以後會給陳留城、乃至整個中原帶來多大的變化。
沒多久他們就到地方了,屈雲滅先下馬,他看向蕭融,本以為自己要扶他一把,然而蕭融動作比他還流暢,一擡腿、再一跳,人就下來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蕭融剛才擡腿的時候,那腿都快飛到蕭融頭上去了,緊跟着又畫了半個特別标準的圈,然後才踩在地面上。
屈雲滅是沒有見過圓規,不然他一定會驚呼,活的圓規!……
屈雲滅呆愣愣的看着蕭融,蕭融往前走了兩步,然後才古怪的看着他:“大王?”
回過神來,屈雲滅嗯了一聲,蕭融又看了看他,覺得他應該是沒什麽事,這才邁步往裏走。
而屈雲滅跟在他身後,盯着蕭融的背影,他又發現一個令他震驚的事。
蕭融比他矮三寸半,但是,他的腿和自己的腿一樣長。
那不就是說,他的上半身比蕭融的上半身長了三寸半……
不知道為什麽,一把這題算清楚,屈雲滅的臉瞬間就綠了。
他并非那種以色事人的男子,也十分鄙夷那種男子,但如今,他突然有種羞赧的感覺,而且死都不想讓別人發現。
屈雲滅正在胡思亂想,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進來了,這屋子本來就不大,而且得知鎮北軍入城了,阿樹一早就帶着他們在下面等着,見到蕭融進來,蕭佚先激動的站起,但他沒有立刻就沖過去,而是先搖身邊祖母的胳膊。
“祖母,你看,是大哥回來了,是大哥啊,祖母你日日都念叨他呢,你看是不是他?”
蕭佚的真大哥十歲就出去游學了,八年裏省吃儉用一次都沒回過家,蕭佚年紀大一些後出去找過他一次,但也僅僅一次而已。
至于這位老太太,陳舍玉,她是真的整整八年都沒再見過自己的大孫子。
和蕭佚相識之後,蕭佚指着蕭融,讓老太太認了許多遍,一遍又一遍的告訴她這就是她的大孫子,老太太滿臉茫然,但最後還是信了蕭佚的話。
只是如今九個月過去,她又忘了,好在蕭佚每天都會給她加深一遍印象,告訴她大哥是個美男子,大哥叫蕭融,冰雪消融的融。
九個月的努力不是白費的,陳舍玉漸漸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大孫子,而她望着眼前的人,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蕭融停住腳步,頗為緊張的看着她。
陳舍玉落下淚來,三步并作兩步的沖過去:“融兒!祖母的好融兒!”
一邊哭喊着,她一邊緊緊的抱住了後面的屈雲滅。
蕭融:“…………”
其餘人:“…………”
嗯……怎麽說呢,看見老太太沒認出來,他們反而覺得對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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