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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此時已入了秋,秋日疏朗,風已住了,雲還在徐行。

峰上樹影綽綽,保持着沉默,寂寥無聲。

樓倚霜在議事堂絆了腳,來時講堂弟子們已散去,他見人不在,立即用了個簡單的推演術,算到瑞恩希正在周圍有水之地。

他便向小花園走來。

彼時他心裏還存着幾分愧疚,因為來晚了,怕瑞恩希怪罪。

小家夥嬌裏嬌氣,等一會必然要生氣,待會一去就能看到小家夥叉着腰,撅着嘴,滿臉不高興。

當他踏入小花園,隐約看到兩個人影交疊在一起,他莫名心中一駭,加緊了步伐,唯恐那二人中恰有瑞恩希。

走近了些,看着熟悉的青衫,樓倚霜知曉是自己的小徒弟楚清游,即使在楚清游的身影之後露出了瑞恩希的帽尖,他心裏也安穩了些。

楚清游先前對瑞恩希劍拔弩張,現在能坐下來好好交談,也算一件幸事。

瑞恩希總有這樣的本領。

誰知他這心還沒在胸口揣穩,就猛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楚清游在喂瑞恩希吃飯。

瑞恩希就着楚清游的手吃飯。

張嘴含住湯匙,将藥粥一口吞下,櫻粉的唇瓣被熱粥打濕,晶瑩濕潤,吐息之間似乎還冒着熱氣,一雙可愛的圓眼鏡眯成了彎月,看起來舒服極了。

樓倚霜頓覺手腳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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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兩個在做什麽?”

朗朗秋日之下,樓倚霜素衣長袍,長身而立,寬大的袖口內,被譽為劍道第一人的渡霜仙尊,拿劍的手六百年來第一次不穩,是百年前封印魔族也未曾有過的顫。

心中有如灌湯,一碗滾燙的熱油澆下去,那點柔軟之處瞬間腫脹,不覺得疼,倒是酸得厲害,似乎在冒小水泡。

前幾日還坐在他面前,由他一口一口喂着飯,今日就坐到了別人面前,吃着別人喂的飯。

原來誰都能喂麽。

還是說,誰都一樣。

無端泛出許多心思。

慶幸衣衫繁重,将一切都收斂于內。

瑞恩希小嘴張着,僵着脖子探頭去看。

圓溜的眼睛珠子一動不動,像是被人施了魔咒。

在他呆滞這一瞬,樓倚霜已經走來,帶着一身蕭索氣息。

瑞恩希不知怎的竟被樓倚霜這一聲斥問和大步行進的動作吓得生出三分心虛來。

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紅杏出牆還要顧忌着主人不高興。

樓倚霜的腳步聲漸重,山雨欲來。

瑞恩希合攏了嘴,微微抿着。

心跳驟然加快,撲通,撲通,震耳欲聾。

他心虛什麽?明明是樓倚霜把他送去上課,又不及時來接他,而他的飛天掃帚又被樓倚霜撞壞了,只能當一只走地鳥,昨日他思索着要找掃地修士買下那把夢中情帚還被他阻止了。

今日他餓了這麽久的肚子,他害怕什麽?

都怪樓倚霜!

如此想着,瑞恩希心裏那點心虛頓時轉換成了數十倍的委屈,像沾了水的棉花一樣,又大又重,塞得難受。

樓倚霜剛走到他面前,瑞恩希便小嘴一撇,哇的開始掉小珍珠!

“哇啊嗚嗚嗚她不給我飯吃……”

聲淚俱下,委屈得不行。

滾滾的淚水不要錢似的一個勁往下掉,比秋日裏驟雨還大顆。

楚清游當即就要擡手替他拂去淚水,卻被樓倚霜不動聲色擋住。

“師尊?”楚清游站起來。

樓倚霜微微點了下頭,便沒再搭理楚清游,而是把目光都放在了瑞恩希身上。

他稍稍彎起手指,食指骨節勾走瑞恩希臉頰上的眼淚,還沒抹幹淨,就被瑞恩希捉住手腕,張嘴嗷地咬在了手指上。

樓倚霜微怔,下意識想要抽出手指,餘光瞥到楚清游端着碗在旁邊站着,不知怎麽想的,也就任由瑞恩希叼了去。

瑞恩希臉上淚水頭發糊了一片,樓倚霜伸出另一只手替瑞恩希撥開擋眼的金色碎發,放柔了聲音問:“怎麽了?誰不給小瑞恩希飯吃?”

小瑞恩希眼睛還模糊着,聽着樓倚霜變柔和的聲音,心裏估摸樓倚霜應當沒有生氣了,才放開樓倚霜的手指,哆哆嗦嗦開口:

“老師,不讓我吃飯,故意要我餓肚子。”

樓倚霜知曉他說的是姜苦夏,只是他這些年來從未見過聽說過自己師姐幹出過克扣學生餐食的事情,都有些出乎意料,不免懷疑起了瑞恩希。

“你做了什麽?”

“你不信任我?”瑞恩希更覺得委屈了。

樓倚霜一聽瑞恩希倒打一耙,便更明晰是瑞恩希幹了什麽壞事他幾乎是哄騙地說:“怎麽會?小瑞恩希生性乖張,行事随心,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就掀桌,我當然信你。”

楚清游深情愕然,師尊這說的,哪是什麽好話,想要開口為瑞恩希辯解兩句,卻被樓倚霜淡然看了一眼,只好閉上了嘴。

瑞恩希不知道什麽是“乖張”,但聽到一個“乖”字,理所當然覺得是在誇他。

樓倚霜看透了他這一副神色,又問:“做了什麽?”

瑞恩希抽了抽鼻子,道:“……睡覺。”

“睡了多久?”樓倚霜了解師姐的性子,也了解瑞恩希的性子。

果不其然,問到這個問題,瑞恩希臉上飄上了緋雲,他有些不好意思。

“一上午……吧。”

“聽課了嗎?”

“沒。”

“一點沒聽?”

“嗯……”

樓倚霜沉默了。

猜到瑞恩希必然睡了不短時間,但一整個上午都睡過去,唉……

一個“該”字在喉口滾了又滾,最後還是咽回了肚子裏。

他從楚清游手中接過粥碗,攪了兩下。

“忙你的去吧。”他轉頭對楚清游說。

楚清游見在樓倚霜來後一直刻意秉着笑,聽到樓倚霜這話,卻笑不下去了。

他做的熱粥,卻要被師尊拿去獻佛。

“是,師尊。”

走出亭子,楚清游回首看了一眼,一向少言寡語的渡霜仙尊挽起衣袖為眼前人侍弄熱粥,一副洗手作羹湯的模樣,而享受這一切的少年全然不覺得有何不妥,還是先前那一副餍足的神情。

楚清游站了又站,像是一座不能移動的望石,思緒複雜混亂。直到樓倚霜再度注意到他,短暫地投來目光,他才擡腳離去,一陣慌亂。

“明天還要去嗎?”瑞恩希嘴裏含着粥,擔心問道。

樓倚霜點頭。

瑞恩希一下子癱軟下來。

樓倚霜舀了一勺粥遞到瑞恩希面前,瑞恩希又倔強地坐起來。

吃完之後樓倚霜将人領回家。

瑞恩希本以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結果樓倚霜說“既然上午已經睡夠了,下午便将四書五經念了”,一句話讓瑞恩希哀嚎不已,但衣食住行都掌握在樓倚霜手裏,瑞恩希嘴上說着不要,實際上不敢真的反抗。

樓倚霜講“大道”,瑞恩希說“小偷”;樓倚霜講“舊禮”,瑞恩希說“新衣”。

最後在落日時分逃走,用晚飯,睡覺。

躺在床上,樓倚霜告訴他明日還要去聽課。過一下午的折磨,瑞恩希沒再拒絕,只覺得去講堂摸魚比在含霜府念書輕松多了。

他翻了個身,将被子全部裹走。

翌日,瑞恩希本想繼續坐在他美好的角落位置,結果剛一落地,姜苦夏和樓倚霜就手把手把他拎到了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

他一擡頭,就看見姜苦夏對着他笑。

天啦嚕。

趕緊把頭低下。

桌上擺着宣紙,硯臺,還有幹淨的毛筆。

昨日樓倚霜給他講了如何使用這些工具,為了不睡着,他靈機一動,準備洗筆研墨,找點事情幹。

他到了點水到硯臺裏,取出一根墨條,小心翼翼地在硯臺裏研磨,一切正常,就是最後取出墨條時不小心甩了一下。

瑞恩希立馬檢查身上衣服,尤其是外面的袍子。

他的衣服是黑棕色的,染上墨到不明顯,但外面的袍子是樓倚霜的白衣,弄髒就不好了。

好在他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沒再在衣服上找到墨點,他安心地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寫畫畫。

前方,姜苦夏念念有詞。

“九重山門自建立以來秉持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理念,招收各類弟子,不幹預弟子的修行選擇,只提供指導和引領,日後諸位想要修行劍道,陣法,醫術或者其他,全憑本心。”

“白玉京,坐落于北方富庶地帶,招收了不少富家子弟,但實力不容小觑……”

臺下,瑞恩希聚精會神,畫了第二只王八。

他試過畫花朵,畫小鳥,都失敗了。

還是王八好畫,一個圓圈,幾個方塊,一個橢圓腦袋,和四只看不出是腳的腳,一個完整的王八就躍然紙上。

他在畫王八上是有點天賦的。

“瑞恩希。”姜苦夏叫他。

瑞恩希磨磨蹭蹭站起來,又點他,又點他,可惡。

哎嘿,他今天沒睡覺。

“瑞恩希。”

“四大宗門是哪四大?”

瑞恩希扣扣腦袋,又摸摸下巴,看看天,又看看地。

小動作多得不行,就是一個字都說不上來。

旁邊有人噗呲笑了。

“笑什麽?有什麽好笑……噗哈,哈哈,咳咳嚴肅。”姜苦夏再一看瑞恩希,原來是臉上的墨點被瑞恩希抹開。

像一朵墨色的小花,在雪白的臉頰上綻放。

原本是極為有氛圍的一個畫面,卻因瑞恩希的茫然眼神變了畫風。

像山林間雜草叢中突然探出一個腦袋的小獸,左看右看摸不準方向,臉上挂着在灌木叢中亂竄撞掉的花朵。

“行了,坐下吧,認真聽講,今日我會布置課業。”

姜苦夏放過了這個被玩弄的可憐小獸。

瑞恩希高興地坐下,繼續創作他的王八圖。

到午時,姜苦夏宣布今日課畢,布置了課業,題目是“四大宗門發展前景比較”。

瑞恩希這回記住四大宗門是哪四大了。

九重山,白玉京,琅玕以及若耶溪。

但發展前景?瑞恩希一知半解,沒聽明白。

臨走時,瑞恩希看到旁邊一個女修取出一跟石條和紅色泥巴,沾一沾,在自己的課堂筆記宣紙上蓋了個漂亮的圖樣。

瑞恩希光明正大地偷瞄,小小地驚嘆了一下。

和火漆印章有點像,但不完全一樣。

“你也想印嗎?”女修突然擡頭問他。

瑞恩希愣了一下,“偷瞄”被發現了,哦莫。

他點點頭,倒是坦然。

“你有印章嗎?我可以借你印泥。”

瑞恩希搖頭。

女修露出為難的神色,道:“可我的印章刻的是我的名字,不好借你,我本以為是你忘了帶印泥……”

瑞恩希眨了眨眼。

原來印章上刻了人名的,雖然他剛剛偷窺女修的圖樣根本沒看出來印出來的是字。

如果印的是名字,那印章的作業就相當于打個标記,告訴別人這是誰的。

這樣的話……

瑞恩希保持身體不動,心裏倒是起了心思。

坐在腦袋上的黑熊精被飲夏仙尊的講課催眠到眼皮子擡不起來,趴在帽子上呼呼大睡。

然而這時,它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危機感。

它将将擡起頭來,懶洋洋地舔了一下爪子,突然就被掐着前肢拎了下去!

瑞恩希把黑熊精抱到自己胸口前,大拇指頂着黑熊精的爪墊,露出粉色的肉墊。

他把黑熊精轉了個面,把粉肉墊露給女修看。

“我用這個!”

女修呆滞了一瞬,反應過來之後笑道:“當然可以,來,摁這上面。”

瑞恩希便舉着黑熊精的爪子摁上去。

黑熊精沒有反抗,反而探頭探腦想要把腦袋湊到印泥邊上去,被瑞恩希手疾眼快擋住。

擡起黑熊精的爪子,印泥上出現一個凹陷的完整梅花。

瑞恩希檢查了下黑熊精爪墊均勻地沾上了印泥,便把它的爪子放在王八圖的右下角,用手指撫了撫爪子,好印出一個漂亮的圖樣。

“當當。”瑞恩希拿開爪墊,果然是一個完美的小貓爪墊,飽滿,完整,這是他獨一無二的标記。

他松開黑熊精,黑熊精立馬翻身在王八圖上走了起來。

踩了好幾個梅花在圖上。

“欸欸?”

沒等瑞恩希捉住亂跑的小貓,女修收好印泥後轉身過來,看見這一副畫面,笑得合不攏嘴。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麽,你怎麽畫這麽多王八啊?哈哈哈哈,哎呀,小貓踩了好多腳。”

瑞恩希被笑得有些無措。

“小貓叫什麽名字?”女修撸着貓頭問。

“黑熊精。”

“黑熊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修一聽,又笑得不可開交。

這一笑,直接吸引了許多本來打算去吃飯的弟子過來。

湊近了一瞧,紛紛捂着肚子笑。

又是王八,又是梅花印章,又是黑熊精。

全都笑得前仰後合。

瑞恩希氣鼓鼓地把王八圖卷巴卷巴塞到外袍的袖子裏。

“等一下,你一個上午,不會就畫了個這個吧?”

瑞恩希點頭。

顯而易見。

“那你今日的課業怎麽辦啊?”

瑞恩希呆了,忘了這回事了。

他抽出自己的王八圖,看了又看,看出花來也看不出答案,最後又塞了回去。

腦袋瞬間耷拉了下去,蔫了吧唧的。

這時,一個男弟子拍着胸脯仗義執言:“沒事,我來教你,你且坐下。”

瑞恩希一聽,欣喜地坐下等着。

這個弟子還沒擠到瑞恩希身邊來,就被另一個弟子推搡着。

“你教得明白嗎你教,我來我來,你看,我的筆記,記得明明白白,包教包會。”

弟子一號:“先來後到懂不懂,你這種沒禮貌的人,一邊去,別給人教壞了。”

弟子二號:“你有禮貌,你有禮貌你都擠不進來,廢物。”

弟子一號:“你以為你那是什麽君子德行嗎?我不屑,懂嗎?我不屑!”

弟子三號:“是不屑還是不行啊小菜雞?”

女修:“哎哎哎別……”

人群之外,一個黑衣弟子沉默地收起筆墨紙硯,帶好自己物件,起身看了一眼吵鬧的人堆,吐出兩個字:“谄媚。”

無人在意。

“喂,瑞恩希!”

瑞恩希回頭。

衆弟子紛紛回頭。

黑衣弟子背着自己的包袱,走到人群前面,衆人被他來勢洶洶的氣勢唬住,主動讓開了道。

他站定在瑞恩希面前,居高臨下地蔑視。

“你就是渡霜仙尊的新弟子?”

“不是……”瑞恩希感到莫名其妙,小聲反駁。

“呵,衣衫不整,有辱斯文,你就是靠這個蠱惑了仙尊?現在這些好色之徒也被你蠱惑了。”

瑞恩希:?

他怎麽就“蠱惑”別人啦?

瑞恩希雄赳赳站起來,誓要和黑衣弟子一較高下。

但很顯然,瑞恩希個子比黑衣弟子矮了不少。

倒也不是瑞恩希太矮,而是黑衣弟子太高,又高又壯,虎背熊腰。

“孟木?你發什麽瘋?”女修拉了一把孟木。

孟木一把甩開女修的手,“許春鈴你別管,當初我哥身負重傷,向渡霜仙尊求助,結果渡霜仙尊只趕去看了一眼,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就走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見你去了。”

說着,咬牙切齒,似有深仇大恨。

“你敢不敢跟我打一架?”

“不敢。”

瑞恩希回答得爽快,連周圍圍觀的弟子都怔了一下。

“你!”

“你什麽你。”瑞恩希小嘴撅得很高,“你長那麽大個,一屁股把我坐死都行,我才不和你打。”

小手還在孟木身上比劃了下大小。

孟木顯然沒想到瑞恩希竟然這般理直氣壯地不戰言敗,顯然這種反應超出了他的預料。

周圍有人立馬上來把劍拔弩張的孟木拉走。

“唉行了行了,你哥這不是沒事嗎?又沒死,是吧!別放在心上,只要人還活着,都是小事一樁,再說了,仙尊大老遠跑去救你哥,何嘗不是一種關心呢……”

“仙尊就為了這麽一個穿得像青樓妓子的人,他,他……”

一個陌生弟子拉着孟木走出去大老遠,一邊拉着人走,一邊安慰他。

瑞恩希咬着下唇,神情憤憤,又有些委屈。

哪裏穿得不好了。

大家都是這樣穿的。

姐姐們都穿小裙子,因為沒有合适男巫穿的衣服,老師特意裁了幾件小裙子給他做了條黑色短褲。

來了九重山,衣服也是樓倚霜叫人做的。

怎麽就衣衫不整了。

許春鈴摟着瑞恩希的肩膀,輕輕拍了幾下,安撫道:“沒事,常有人發癫。你剛才做得可好了,對付這種人,就該直截了當拒絕他。”

“來來來,我們給你講課業,別管他了。”

衆弟子輪番上陣,把幾大宗門的歷史,特點,現狀嚼碎了講給瑞恩希聽。

許春鈴心疼地看着瑞恩希,莫名其妙招了一頓辱罵,這麽可愛的一個男修,要是給他罵走了,以後她上哪兒去找這麽漂亮的養眼的男修看?

這樣想着,她的目光落在瑞恩希的小臉上,因為有些氣憤,臉上飄着紅色,氣出來的,還咬着下唇,貝齒把原本粉嫩的唇瓣咬得沁上血色,似乎就要咬破了。

許春鈴不自覺地伸手撥開瑞恩希的唇瓣。

“住手。”

一聲喝斥從空中傳來。

如同深山古寺的鐘響,攝得衆人一陣心驚,話音已落,那種震懾卻經久不散。

許春鈴不自覺瑟縮回了手。

衆人向後望去,渡霜仙尊禦劍而來,懸置人前,随後落地,利落地收起大名鼎鼎的渡霜劍。

他們齊刷刷地拱手作揖,“仙尊。”

噤若寒蟬。

瑞恩希眼睛左瞟一眼,右瞟一眼,被許春鈴拉了拉袖子,便學着衆人的模樣作揖。

雙手抱拳,鞠躬。

怎麽有點像拜財神老爺爺的姿勢?

樓倚霜負劍而立,面若寒霜。

方才,他尚未落地,便看見瑞恩希被圍在人群中間,稍近了些,才發現竟有人将手伸到了瑞恩希嘴上。

而瑞恩希,毫未反抗。

他心中頓生惱意。

昨日才見了楚清游和瑞恩希親親我我,今日又見瑞恩希在人群中間一副潇灑帝王的模樣。

實在難以描述心中所感,複雜,只覺得難受,又不知以什麽理由生氣。

他強壓住心中千萬複雜情緒,冷聲道:“還不走麽。”

瑞恩希一聽,抄起小包和黑熊精就跑到樓倚霜面前。

坐上渡霜劍後座,起飛後,他回首向衆弟子揮了揮手,衆人目送他離開。

等二人消失在視野中,許春鈴摸着胸口,松了一口氣:“吓死了……仙尊這是怎麽了?”

回到含霜府,瑞恩希一路小跑跟在樓倚霜身後。

不知怎的樓倚霜今日走得格外快,瑞恩希只好吭哧吭哧往前追。

進了屋,樓倚霜頓步,轉身看着瑞恩希,突然擰了下眉。

臉上的墨水。

難道他想錯了,瑞恩希并非自願,而是被衆人強迫的?

“臉上怎麽回事?”他稍稍放柔了些聲氣,大拇指擦了一下瑞恩希的臉頰。

拇指上沾了墨,樓倚霜将手伸給瑞恩希看。

瑞恩希這才知道自己把墨水弄到臉上了,“嘿嘿,不小心弄的。”

樓倚霜臉色一僵。

竟真是自願的,自願讓人圍着他,自願讓人摸他的嘴唇。

今日只是摸了嘴唇,明日是不是要摸他的細腰?他的雙腿?他的裸足?

樓倚霜只想了想那個畫面,便感到一陣郁結,心火難抑。

讓陳穩送來熱水和毛巾。

他将毛巾浸濕,擰幹,啪地丢在瑞恩希臉上。

“唔。”瑞恩希揭開毛巾,露出一雙無辜的眼睛。

“放着,敷一下,免得擦不掉。”

瑞恩希照做,把眼睛蓋上,仰着頭以防毛巾掉下來。

一直到瑞恩希感到呼吸不上了,才有一雙大手落在他臉上,用毛巾将污漬悉數擦去。

将小花貓擦幹淨,瑞恩希突然想起什麽,将帽子上的黑熊精抱下來,放在熱水盆邊上,替黑熊精洗掉了爪子上的印泥。

黑熊精似乎不樂意碰水,洗完之後便跑了。

而瑞恩希,則老老實實站在樓倚霜前面。

他隐約感受到樓倚霜似乎生氣了,但他不理解樓倚霜怎麽又生氣了。

像督導教師一樣喜怒不定。

“課後為何任由一群人圍着你?”樓倚霜見瑞恩希乖巧站立,主動開口。

“寫作業呀。”瑞恩希答,“老師布置了作業,但我不會,他們教我,他們真好。”

“有什麽是他們能教我不能教的?”樓倚霜心中氤氲着酸氣,他不解,只是由着內心将話說出來了。

這句話瑞恩希倒是聽明白了,他噠噠噠跑到書桌前,取出課業要用的宣紙,徑直坐下。

坐好之後,他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樓倚霜過來教他。

樓倚霜冷着一張臉就來了。

他一邊詢問姜苦夏布置了什麽課業,一邊不動聲色诋毀:“都是些無所作為的頑劣之徒,不值得交往,有什麽回來問我便是。”

“懂了嗎?”

瑞恩希也不知他這句“懂了嗎”問的是課業還是那句不要和其他弟子交往,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頭。

樓倚霜講得的确不差,這些簡單的理論事實對他一個修行了六百多年的人而言毫無難度,沒一會就指導瑞恩希寫完了今日的課業。

瑞恩希高高興興地收起課業,小心地折疊放好,塞進小包裏,還拍了拍。

收拾好後,他轉頭看向樓倚霜,卻見樓倚霜神色冰冷,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柔和。

瑞恩希心裏顫了一下。

他小聲問:“你生氣啦?”

樓倚霜睨了他一眼。

颔首。

瑞恩希摳了摳腦袋,“為什麽生氣呀?”

誰知這一問,瑞恩希直接把樓倚霜的回答驚得如遭雷劈。

樓倚霜說:“你玩弄我的感情。”

瑞恩希吓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什,什,什麽?!”瑞恩希險些找不着北,“我沒有……”

樓倚霜這說得什麽呀!

這樣的話他以前只在西琳姐姐看得黃色小說裏見過,竟然發生在現實了。

“我我我沒有!”他急忙擺手,要撇清。

“你有。”

樓倚霜神色淡定,其實內心也彷徨不已。

六百多年了,第一次出現讓他也感到無措的情形,他只是順從內心,把想說的說出來了。

或許是他這六百年浪費了太多時間,但凡他有心了解,也不會像這樣摸不清內心究竟是怎樣的兵荒馬亂。

他只是強撐着,保持他劍道第一人的尊嚴。

然後,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着低聲下氣的話語。

“我沒有。”

“你有。”

“我哪有!”

“你晚上與我同床共枕,白日裏卻與其他人嬉笑玩鬧,昨日讓楚清游喂你吃飯,今日要別人摸你的唇,親昵得很。”

樓倚霜雖然沒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麽,但酸溜溜的語氣藏都藏不住。

瑞恩希一聽,又急了。

“我和他們只是玩玩!”

他急忙解釋。

樓倚霜:……

“和我也是玩玩?”

“你不一樣。”瑞恩希斬釘截鐵道。

“哪不一樣?”樓倚霜追問。

瑞恩希陷入沉思。

他也說不出哪裏不一樣,但他總覺得樓倚霜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無法形容,也無法告知。

于是,他學着昨日楚清游說的話,回答:“你,有錢。”

樓倚霜:……

又沉默了。

“原來我和其他人的區別就是我有錢?”樓倚霜氣笑了,“今日便不要與我同眠了罷,随便你去找誰一塊睡覺。”

樓倚霜抽身拂袖離去。

瑞恩希不知為何就變成這樣了,一臉茫然。

“啊?”

他像是說了實話反而被家長責罵的小孩,坐在那一動不動,大腦反應了許久都沒想明白怎麽就不能一起睡了。

想到最後,他甚至有些氣惱。

樓倚霜怎麽無理取鬧!

又存了點僥幸的心思,萬一人沒走呢。

瑞恩希追到門口,見樓倚霜果真沒了影,雙手抱胸,一個勁跺腳。

哼!

這是瑞恩希第一次一個人吃飯,陳穩将飯送來,在旁邊等着他吃飯,見瑞恩希費勁吃不上一口飯,便想要幫他。

被瑞恩希拒絕了。

萬一樓倚霜明日又說陳穩也給你喂飯……

一頓飯吃下來,瑞恩希只勉強墊了下肚子。

飯也吃不飽,樓倚霜又鬧脾氣,白日裏還有人莫名其妙說他穿得奇怪。

一堆的事情讓瑞恩希更覺得生氣了。

“我今天晚上睡哪裏?睡外面嗎?”瑞恩希指着門口外面的露天大壩,問陳穩。

精致房門外面是一片開闊的場地,四角種了一些高大的樹木,東南方種的斑竹格外醒目。

但中間并未繼續種些花花草草,許是修劍之人日日要練劍,需要空曠場地的緣故。

這樣看來,倒是個打地鋪的好地方。

陳穩收拾碗筷的手一頓,愕然道:“為何突然要睡外面?”

“因為你們的仙尊是個小氣鬼,不讓我睡。”

瑞恩希眼神真摯,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胡說八道的樣子。

果然,陳穩誤會了,立刻道:“那我待會給你收拾一間空房,你且等我一會。”

說完,他加快了收拾的動作。

瑞恩希立馬彎着眼睛,笑盈盈地:“好哦!你真是個好人!”

心裏悄悄想,這句話真是百用不膩。

陳穩低下頭,默不作聲将碗筷全部收走。

片刻後,他重新回到瑞恩希身邊,“房間收拾好了,你跟我來吧。”

瑞恩希便從地上抄起黑熊精跟了上去。

新房間雖說比樓倚霜的房間小了些,但該有的都有,瑞恩希最關心的床看起來也很不錯,他便高高興興地坐在床邊上,感受着陳穩鋪上的柔軟床墊。

“謝謝你喔,很舒服!”

白嫩的肌膚在經他手的床單上蹭來蹭去,像一團雪落在其間。

陳穩臉上驀地紅了。

他作為沒什麽天賦、家裏又不富裕的普通人,進了九重山門,只能從學仆做起,這幾年來一直在渡霜仙尊的含霜府做工。

渡霜仙尊平日裏不會安排他做什麽瑣碎事,甚至偶爾還會替他解答劍式上的問題。

但學仆終究是學仆,始終低人一等,加上含霜府人跡罕至,不似其他府邸人來人往那麽熱鬧,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渡霜仙尊剛把瑞恩希帶回來時,他也曾豔羨過,這時何等的好運。

但現在,瑞恩希甜甜的聲音讓他不免感慨,渡霜仙尊是何等的好運。

“不,不用謝,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多年來未曾與人交談的陳穩逃也似地出去了。

瑞恩希往後一躺,整個人呈“大”字癱在床上。

人吃飽了就會困,這是常理。

瑞恩希揉了揉肚子,其實沒有吃飽,但他可以用睡覺來迷惑肚子,假裝吃飽了。

于是倒頭就睡。

黑熊精扒拉了他幾下,想讓小主人陪它玩,無果,遂棄。

九重山山高,秋夜稍有些寒冷,窗棂半開,風一吹,瑞恩希就冷得往被子裏鑽。

“唔,要憋死了……”他從被子裏鑽出頭來,大口喘氣。

喘着喘着,黑熊精走過來,踩在他的肚子上,來回碾壓,金色的雙目在夜裏格外醒目。

“咕嚕——”

肚子叫了。

睡覺。

睡覺。

“咕嚕——”

睡!不!着!

一鼓作氣。

瑞恩希爬起來,惡狠狠地咬着牙,鼓着腮幫子,從小包裏掏出水晶球,直接就往樓倚霜的房間走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架勢是要去找渡霜仙尊幹架。

結果人剛到房門,就偷偷摸摸的彎下腰,順着牆角一路繞到房間靠床那一面。

他蹲在窗戶下面,捧着水晶球,小聲念叨,繞口的咒語叽裏呱啦往外冒。

黑熊精好奇地推了推水晶球,正想上爪搶走它作為玩具,就見水晶球飛出一個完美的弧線——

被瑞恩希扔到了樓倚霜床上。

瑞恩希立馬又蹲下。

房間裏瞬間響起瑞恩希的聲音。

“我生氣了嗚啊啊嗚我生氣了嗚啊啊嗚我生氣了嗚啊啊嗚我生氣了嗚啊啊嗚我生氣了……”

瑞恩希埋着頭偷笑。

夜涼如水,風波淺淡。

寂靜的夜晚,只有水晶球在不斷發出噪音。

瑞恩希等了好一會,都沒有等到樓倚霜發現水晶球氣急敗壞怒不可遏怒發沖冠。

他好奇地起身,半蹲着,趴在窗口,露出一雙綠色眼睛偷看。

樓倚霜竟安穩睡着!

這瑞恩希哪能忍。

他餓了肚子睡不着覺,大半夜起來給樓倚霜找不快,結果樓倚霜毫無反應。

不行。

他得換個方法。

夜風一吹,瑞恩希渾身一激靈。

突然,他腦子裏有了想法。

窗戶不高,将将到瑞恩希胸口,他仔細衡量了一下,應該能翻過去。

于是瑞恩希雙手撐在窗戶上,準備從半開的窗戶跳進去。

“砰——”

猶如天外飛石墜地。

糟了。

他迅速看了一眼床上躺着人白衣男人,沒醒。

瑞恩希立馬屏住呼吸,渾身一動不動,生怕接着發出一點聲音把樓倚霜吵醒了。

僵持好半晌他才蹑手蹑腳走到床邊,接着蹑手蹑腳……

卷走了樓倚霜的被子。

他把被子卷成一團,試圖抱着走,到了窗邊發現翻不了窗,直接把被子扔出去又擔心把被子弄髒了,于是又把被子背在背上,用兩個角打了結套在脖子上,以防掉下。

最後吭哧吭哧爬窗。

這回學乖了,慢慢地順着牆往下探腳,沒有再發出巨大聲響。

在窗外站穩,瑞恩希得意地昂起頭,心裏滿是喜悅。

雖然他沒飯吃,但他能讓樓倚霜有虧吃。

驕傲得不行。

連帶着頭頂上的黑熊精都站得高高的,和小主人一樣仰起頭,露出飽滿的胸脯。

結果重心不平衡,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背後有堵牆,被子夾在人和牆中間做了緩沖,不然瑞恩希又要疼得哼哼唧唧的。

他重新站好,準備回房間繼續睡覺。

剛一擡腳,就聽見:

“往哪跑?”

瑞恩希瞳孔瞬間放大,滞緩了一瞬,接着拔起腿就跑!

結果剛跑出去沒兩步,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抓着背上的被子。

瑞恩希無助地懸空跑步。

“救,救命……”他在空中打了套從騎士那裏偷學的四不像格鬥式。

“壞蛋,混蛋,讨厭蛋,快放我下來!”

“欸欸欸?”瑞恩希頓時感到身後的力量消失了,他安安穩穩地站在地上。

突然身後一陣冷氣襲來。

瑞恩希僵着脖子扭頭去看。

樓倚霜面無表情,右手打了個圈,剛施了法,這才收尾。

他問:“說誰?”

瑞恩希感到背上直挺挺的脊椎被抽走,一下子矮了半截。

“說我,說我……”

直了十多年的背終究是又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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