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疆
北疆
北疆。
眼下正是深秋,邊地漫天飛雪。一地血色裏,唯有那與生俱來的白發最為惹眼。
最後的那一刻,她看見自己劍穗上太平花落地,染上了鮮明的紅。
眼前突然一陣暈眩,洛銜霜沒有倒下去,而是即刻坐了起來。
分明是深秋的夜晚,她卻還是驚出一身汗。
洛銜霜撐起身,明了蠟燭。片刻後側殿的那位女官注意到了動靜就趕緊過來查看情況。
“銜霜。”
洛銜霜這才回過神,擡眸看向來人:“沒事,你好好休息吧。”
言寂殊卻沒有立刻聽洛銜霜的話,還是站在殿內,甚至往前走了幾步。
“做噩夢了嗎?”言寂殊猶豫片刻,還是關心道。
說起來誰信啊,及笄便帶兵打仗,見了不知多少屍山血海的人;明明戰場上運籌帷幄,還能夠洛老将軍推幾個來回的人。今日也會被夢魇住。
“嗯。”洛銜霜擡手擦了擦額間的汗,也不急着讓言寂殊離開了,想起來這幾日沒聽着動靜,索性又問,“對了,彥陽那邊如何了?”
言寂殊搖了搖頭,說道:“沒聽到消息。”
言寂殊其實并不确定,洛銜霜平日裏看起來對朝事不過問,唯獨在顧家有些上心,到底是朋友,還是覺得這是一個契機。
一個激化矛盾,借此開始更多計劃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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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洛銜霜平日行事,不像是會做任何無用之事的人,每一步似乎都是有目的有鋪墊的。
就像洛銜霜對自己,說起來最初也只是利用吧。深宮裏的人脈,與外界的勾連,都在自己這裏了。
不過……洛銜霜本身,也算是言寂殊的一層跳板,短暫的庇護。
誰也說不了誰了。
三日後。
是又一批南歸的雁,飛過了皇城。洛銜霜撐着頭坐在太平花樹下,手裏拿着本什麽書,卻只是由着書頁被風翻動。
言寂殊到了洛銜霜面前才略一行禮。
“彥陽的消息。”言寂殊趕緊說道。
洛銜霜立刻放下手,攥緊了衣袖,一面期待着捷報,一面又擔心會出事。在言寂殊和她沉默的那一刻,她忽然之間想起了邊疆的雪地。
洛銜霜突然看見了,漫天飛雪下厮殺的将士們,最後撐着等待援軍的人也被模糊了身影。
——洛銜霜手裏書一滑,突然驚覺那不是她看到的,只是自己又想起來了而已。
“贏了,但是顧家無一生還,軍報有誤。”言寂殊時刻看着洛銜霜的反應,此刻明顯看見洛銜霜手指收緊,指尖泛出白。
“銜霜,你……”
洛銜霜只覺耳畔的聲音遠去,她只能聽見身側傳來輕微的喘息,混雜在徹骨的風裏,聽不真切。
這一次她看清了,雪地裏孤立無援的人,是曾飛掣而來拉起她的人。
“軍報有誤啊……瞧瞧這熟悉的手筆。”洛銜霜收回神,突然笑了起來。她擡頭看着一樹的太平花,又轉頭問言寂殊,“我來,也才不過一年吧?”
言寂殊也仰着頭,看一樹太平,看葉間落下來的日光,輕輕呼了一口氣:“嗯,十個月。”
洛銜霜被顧惜文救走後,就去了彥陽修養,養了将近一年吧,她等來了封後的诏書。
從那時的所謂安撫邊疆,迎洛銜霜為後,洛銜霜進京開始,到如今,正好十個月了。既然是所謂政治婚姻,她向來只做個名義上的皇後,其餘的事一概不管。宮牆之下,也就只有言寂殊始終與她為伴。
“寂殊,平熙二十年到現在平熙二十三年,多少冤魂都葬送在他的猜忌和那些人的弄權裏了,你說……憑什麽啊?”
“你在問我的時候,就該有答案了。”言寂殊看着洛銜霜,一時之間感同身受與同情都彌漫在心頭,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道,“權勢之争,向來如此。”
其實洛銜霜想說,也許這樣也不完全是壞事,也有可用之地的。
但一方面是還想在秦姝言這維持一下單純的僞裝,另一方面也是她不信顧惜文沒有後路,不如靜觀其變。
總歸這句話沒說出來。
洛銜霜輕聲道:“陪我去走走吧?”
禦花園。
洛銜霜和言寂殊并肩而立,站在宮牆之下,言寂殊突然說:“今日是十五,想出宮看看嗎?”
洛銜霜看着紅牆外的一抹流雲,也是到此刻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出去看看了。久到,她已經要忘記宮牆外該是什麽樣子了。
上一次出宮,還是顧惜文回來,捎信問她要不要出宮看看上京城的春,她和言寂殊才一起溜出宮,看了這一年的第一抹春色。
彼時正是春季,言寂殊不知用什麽手段買通了守衛,也與這坤寧宮的宮人交代好了,帶洛銜霜出去走一走人間三月。
言寂殊拉着她,什麽新鮮的都要帶她去看看,從烙餅到糖人,從街邊小吃,一路到了山海樓。
“娘娘……”言寂殊習慣性稱呼剛出口就覺得不對,趕緊又改口說,“銜霜,快過來。”
“怎麽了?”
言寂殊已經挑好了一支發釵,轉身看着洛銜霜,略微一比劃,皺了皺眉,又換了另外一個試試。言寂殊說道:“別動,我看看合不合适。”
洛銜霜含笑看着言寂殊,她們也算是深宮裏唯一的依靠了,一向不那麽拘束,所以她也只是說:“別看我,給你自己挑一挑啊。”
言寂殊卻說:“那不一樣,我給你挑,你再幫我挑一個。”
“好。”洛銜霜由着言寂殊挑,自己則用餘光挑選攤上擺着的發釵,她最後說,“不然我回頭給你做一個可好?”
言寂殊已經挑好了一個,釵上的花很像太平花——不是深宮裏那樣,是邊地裏迎風而立的白。她道:“那多過意不去?”
“那有什麽,說定了,但我做出來未必很好看啊。”
言寂殊給了錢後,回頭看着洛銜霜,伸手将發釵別上,一邊略微調整着,一邊又說:“好,我又不介意。”
“嗯,走,往前面轉轉?”
“好啊。”
那時,陽光很好,被禁锢的雁終于沖破了牢籠的束縛,飛向了向往已久的天際,看見了滿天下的春,似乎也要看見北疆的春色。
出宮這類事向來一回生二回熟,只一炷香後言寂殊和洛銜霜就又站在了宮外,這一次,她們看見了寂寥的秋。
站在山海樓,二樓窗前,外面是從北而來的江,亘古不息。
言寂殊抿了口茶,說:“這就叫秋水共長天一色。”
洛銜霜總算輕輕一笑,她說:“落霞與孤鹜齊飛呢?”
“總會有的,就像所有被埋藏的冤魂,都将在将來的某一天重見天日,看見他們的春。”
“未必要是春吧。秋風蕭瑟裏,等雪再次落下,掩蓋曾經種種不甘與冤屈,在天地間煥然的白裏,他們迎風而立,也未嘗不可。”
“會有那一天的。”言寂殊看着洛銜霜,伸出了手,卻在将要碰到洛銜霜時略微停頓,最終隔着袖子拍了拍洛銜霜的手。
“嗯。”
等菜上齊她們才又開始講話,因為期間聽見隔壁桌提起了彥陽。
“聽說了嗎?彥陽城贏了。”
“肯定啊 就是可惜顧家滿門忠烈,竟無一人生還。”
最開始提起話題的那人又說:“上一次那麽慘烈的戰役還是洛家。”
“據說守到最後的是顧小将軍?”
“是啊,可惜了,少年成名,本不該就此命喪彥陽城的。”
“誰說不是呢……”
洛銜霜始終垂眸看着桌子,此刻才又擡頭看向遠方,似乎是想透過江山千裏,看向邊地。
“銜霜。”言寂殊輕聲道。
洛銜霜趕緊回神,輕輕搖頭道:“無事,那是他最好的歸處,畢竟,他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
“文臣不愛錢,武将不惜死”。
顧家世代如此。
言寂殊神色如常,心道:“名字嗎……是啊,秦姝言也好,現在的言寂殊也罷,都是有寓意的啊。”
“而且……猜一下嗎?”
言寂殊問:“猜什麽?”
我猜顧惜文沒死。”洛銜霜說得輕描淡寫,話卻是令人驚異。
“不猜。”言寂殊拒絕得毫不猶豫,“每次準得跟什麽似的。”
洛銜霜伸手去拽秦姝言的衣袖,拖着調子撒嬌一樣:“哪有啊。”
“是是是,上次因為人家鐘妃惹你了,一邊嘟嘟囔囔撒嬌說人家罵你,一邊嘀嘀咕咕說人家滿身珠翠早晚得因為這出點事。轉頭人家梳妝好好的被發釵劃手。”
“哎呀~”洛銜霜笑得多乖的,說,“那是意外嘛。”
“是,那上次吐槽人辰貴妃,轉頭大夏天人家高燒不退的也不是你——”
洛銜霜:“……”
洛銜霜沒說,只是淡淡抿了口茶。
——這裏面有她的手筆,着實算不上意外。
是夜,坤寧宮只明了幾盞燈。洛銜霜和言寂殊坐在院中那樹太平花下,手邊棋局形勢膠着。
“銜霜,你看,月亮。”言寂殊并不在意棋局輸贏,畢竟宮牆之下她和洛銜霜為數不多的活動也就是下棋作詩、品茶撫琴了,誰輸誰贏從來不重要。
不過洛銜霜想來都算計要多一些。往往倒了後邊秦姝言才發覺洛銜霜的每一步都像是算好了的,以至于到後來敗局已定,秦姝言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洛銜霜看了一眼棋就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她聞言擡起頭,輕聲道:“皎皎空中孤月輪,說的就是這樣吧。”
“嗯——問你一個問題啊。”
洛銜霜看着言寂殊落棋的位置,略微擡頭,道:“說吧。”
“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假設啊,”言寂殊說到這裏還是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實在糾結能不能說,“一定要選擇一種方式來讓無辜者沉冤得雪,你會選擇什麽方式?”
坤寧宮向來無人踏足,說白了就是個別樣的冷宮,所以她們也從不避諱這樣的話題。
所以洛銜霜不怎麽猶豫,她說:“是我的話,我會用真正該死之人的血,祭旗,以此召曾經的那些冤魂為兵卒,讨回他們應有的真相與聲名。”
就算早知洛銜霜出身武将之家,但此刻聽這番話出自于洛銜霜之口,秦姝言還是難免一驚。
——也許是一年來幾乎都習慣了洛銜霜溫婉沉靜的一面,突然看見曾經在北疆沙場厮殺的她,就是難以将兩個人聯系起來。
“那你呢?”洛銜霜端起茶杯,杯中不知何時已經落下了一朵花,帶着平安順遂的寄寓。
言寂殊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擡眸看着那一輪月,看了好久好久。洛銜霜并不急于要她回答。
半晌,言寂殊總歸是開口了,可洛銜霜也知道那不是她真正的答案:“我沒那麽有勇氣,最多,散開遮蔽月亮的雲層,讓滿天月華重現,那時,一切的冤魂,都将會回來,看看滿月,看一看人間燈火。”
洛銜霜并不說什麽,她垂眸落子,心道:“是嗎,秦姝言?你的眼裏可不是這個答案啊。”
洛銜霜,我們從來都是一類人啊。
可是……我們總是不一樣的,我有我自己的路。
等過了這一遭,我總會再走到你身邊的,一如我們初遇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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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