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華

月華

早在她們初次相逢,在那一年的年初二時,洛銜霜就知道了。

是洛将軍和将軍夫人回來的那天。在洛銜霜和秦姝言在橋上看那滿天的煙花時,他們進城了。

洛銜霜一聽着周圍有人說“洛将軍到了”,立刻轉身看着秦姝言,道:“下次見,我現在要走了。”

秦姝言眨眨眼,顯然是沒聽見剛才路過的行人的話,但她還是說:“好,下次見。”

約莫半柱香後,洛銜霜坐在馬車上,問洛将軍道:“父親,京中有沒有哪家女兒下颌有一處胎記的啊?”

“啊?”不管是洛将軍還是那位出身某異域貴族的将軍夫人都是一愣。

還是洛将軍最先回過神來,他輕輕拍了一下女兒的額頭,說:“那人家女兒是能随便看到的嗎?”

洛銜霜鼓了鼓腮幫子,說:“我問惜文去,他這一年多都呆在京中。”

“你怎麽突然想問這個了?”洛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兒,反而好奇起了洛銜霜到底遇到什麽了。

洛銜霜拿了塊路上買的糕點,不怎麽在意地說:“就是出來遇到幾個小孩,定然是沒見過京城外的世界,有點沒禮貌。”

洛銜霜說得委婉,但洛将軍和洛夫人立刻就明白了——興許就是因為這天生的發色和眼眸。

他們也确認了洛銜霜并不在乎他們是怎麽說的,因為那句話換個說法就是“幾個困在京城的燕,非要指摘北歸的雁,我就不計較了”。

——就是沒想到在将來的某一天,北雁也将被束縛在南方的高牆下,困了很久很久。

洛銜霜接着道:“你們不讓我動手,然後遇到了一個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吧,下颌有一處比較淺的胎記,很好看。”

洛銜霜這一問顧惜文就真的問到了:那是秦家的大小姐,但是因為本人比較收斂,所以關于她的消息不多,只是知道生在臘八,性子有些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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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銜霜不再去想當年,她看着言寂殊,心說:“豈止啊秦大小姐,我總是比你先一步。”

“當然是因為,我平易近人,關心你啊。”

言寂殊:“……”我就知道,問不出真話。

但言寂殊仍然覺得洛銜霜不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沒往那年春節上想,只當洛大小姐在邊疆養成的習慣,總要知道身邊人的些情況,這麽想來也就很理所應當了。

“你別動啊。”過了會兒,洛銜霜扶着言寂殊的肩,示意要她站好。

言寂殊立刻警覺起來,盯着洛銜霜,手背在身後,下意識就準備着薅樹葉上的雪捏雪團了。

正當言寂殊捏好了一個雪球,洛銜霜也有了下一步的動作。洛銜霜手背在身後片刻,又拿出來,很快地就要往言祭殊脖子那走,言寂殊心說我得快你一步了吧。

洛銜霜一眨眼,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最相信的人給了她當頭一棒——言寂殊拿着雪球就放在了洛銜霜頸間。洛銜霜立刻後退,手裏還攥着一根發釵,她滿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言祭殊。

言寂殊也是沒想到自己猜錯了洛銜霜的意圖,還錯得有點遠了,她看着洛銜霜,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了。過了好久,洛銜霜別過頭,道:“好啊,一腔真情錯付了,就這樣吧,該去睡覺了。”

言寂殊立刻扔開雪球,快步走過去環住了洛銜霜的手,輕輕晃了晃說:“銜霜——”

“洛大小姐——”

“理理我嘛……”言寂殊歪頭看着洛銜霜,洛銜霜明顯沒真的氣。

言寂殊正要繼續說什麽,洛銜霜先沒忍住笑了,她壓了壓嘴角,嘴硬道:“哼,有點冷,也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心寒。”

言寂殊看着洛銜霜,突然笑了笑,從袖子裏拿出饴糖,在洛銜霜剛要說完話就塞到了她口中,洛銜霜一愣,剩下半句愣是沒說出來。

“不生氣了,再生氣我也要生氣了。”

“你還氣上了啊?”

言寂殊再次看向洛銜霜,看見了她眼底的狡黠,心道不好,但還是沒躲過洛銜霜的雪球。

言寂殊一邊擡手擋下一邊輕呼:“洛銜霜你幼不幼稚?還冤冤相報的?”

洛銜霜笑着,甩出了第二個雪球,帶着她的話一起扔向言寂殊:“就這麽幼稚了,怎麽辦吧?”

“那我當然扔回來啊!”

言寂殊說着,也向洛銜霜扔去了自己躲閃間隙争分奪秒揉出來的雪球扔向洛銜霜。

兩個人也就是鬧得不可開交,陣勢蠻大,但說白了還是雷聲大雨點小,誰都沒真的較真,扔的時候也都是收着勁的,甚至未必能真的砸到對方身上。

“好好好我錯了洛大小姐。”最後是言寂殊跑累了,趕緊認輸求和。

理解一下,文官養出來的才女和出身武将之家的大小姐的差距,體力上當然是不一樣的。

洛銜霜本也就好說話,聞言也停了下來,讓彼此都休息一下。

過了會兒,洛銜霜走過去,問言寂殊:“要不坐着?”

言寂殊第一反應便是洛銜霜又在憋着什麽壞,所以趕緊拒絕:“不,那石凳比我還冷。”

洛銜霜也不再說什麽,只是站在言寂殊面前,又将那釵子拿了出來。言寂殊這一次看清楚了,那是一抹彎月,綴着流雲與傾淌的月光,銀色的,很漂亮。

言寂殊擡眸看向洛銜霜,有些不确定地問:“真的是你做的?”

洛銜霜很是得意地點點頭,說道:“你看這坤寧宮,這些日子可來過別人?”

“所以這就是你的不那麽精致?”言寂殊再一次覺得洛銜霜的評判标準和她有很大的區別,他認為的不太精致,是刻一些并不算難的紋樣,總歸好看便是了,可是……這是銀制的吧?

洛銜霜答得輕巧:“那不一樣的,一般來說是不那麽精致的,但對你可以例外一點點。”

言寂殊:“……”洛大小姐的嘴,向來不可信。

洛銜霜說:“別動,給你戴上試試。”

說完,言寂殊當真是乖乖站着,甚至因為考慮到兩人身高差不離,洛銜霜會不太方便而略微蹲下了點。洛銜霜一下子欲言又止起來,但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默默收起了自己要墊腳的沖動。

“好了,挺好的。”洛銜霜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頗為滿意地退後半步,語調輕快。

言寂殊并不懷疑洛銜霜的審美,所以她只是問洛銜霜:“怎麽想着做這個的?”

洛銜霜的回答,她難得會有刻意隐瞞什麽的時候,這次也不例外。她說:“你選的時候不也糾結了花樣嗎?最後選的太平花你敢說不是有意為之?”

言寂殊當然不敢。

“所以我當然也上點心思啊,但是看你平時的反應,非要有什麽很留心的就只是月亮與詩了,所以我做的是彎月,上面刻着詩,刻的‘世外仙姝寂寞林’那句。”

洛銜霜只有半句未說出來的話——因為初見你那天,也是一彎月亮下。

至于那句“世外仙姝寂寞林”,是洛銜霜有意為之,不是為了提醒言寂殊什麽,只是自己揣測的言寂殊——或者說秦姝言這一名字由來。

言寂殊聽到這一句也是一愣,但也只是轉瞬之間,看來是把這一句詩歸為了巧合。但洛銜霜只需要那瞬間的反應就足夠确認自己的猜測了——她猜對了啊。

“生辰快樂。”夜色裏,洛銜霜看着一彎月牙,聲音很輕地說,只身側的人聽見了。

言寂殊突然問:“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洛銜霜看着言寂殊,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只是含糊其辭道:“我說過,我們很像。”

也是因為,我們早就見過了啊——在許多年前,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之前。

言寂殊眨眨眼,說:“哪裏像啊?”

洛銜霜并不說話,只是看着言寂殊,看了很久很久,她想說“志趣相像”“經歷相似”“眼裏那股勁也是如出一轍”“此刻境遇相類似”……

到了最後,洛銜霜只是輕輕笑了笑,她說:“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很熟悉。”

言寂殊垂眸,并不說什麽,她想:現在不必讓她知道的,總有一天,秦姝言會站在你身側的,一如當年。

不說那也就算了,總歸,總歸你會站在我身邊的,不是嗎,秦姝言?

洛銜霜攏了攏披風,淡淡道:“走吧,早些休息了。”

“嗯,好。”

新年很快到了,照例是要有個宮宴的,洛銜霜也按例是要出席一下的——雖然人人皆知她和這位聖上名存實亡,那位貴妃才是專寵,但總歸禮法高于私情。

席上,也不知是不是考慮到她這位皇後也是半個異域血統,穿插了些北疆一帶的舞蹈音樂,洛銜霜也不至于呆得真的很無聊。

洛銜霜不愛酒,但還是為了場合所需喝了些,最後言寂殊明顯有些擔心,甚至在他人不注意時輕輕拉了拉洛銜霜的袖子,洛銜霜只說:“無事,到底父親都沒喝過我。”

言寂殊不好再管洛銜霜,只能不着痕跡又退了半步,顯得自己謹守禮儀,免得被挑錯了洛銜霜也不好辦。

沒多久,大致的一些禮儀過了,洛銜霜就起身借口身體不适離開。

洛銜霜拉着言寂殊溜回坤寧宮,一邊溜還一邊說話。

“對了,不是說猜得準嗎?那我猜皇帝還得活好幾年。”

洛銜霜一邊說一邊觀察着言寂殊的神情。就差直接說你最好不要想着殺人家了。

言寂殊抿了抿唇,裝着雲淡風輕:“怎麽說話,像是咒皇上呢。”

言寂殊垂眸,遮掩着眼神,心說:那我偏生就不信。

半刻鐘後,坤寧宮。

“寂殊,做什麽呢?”洛銜霜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廚藝是個什麽樣子,所以根本沒有去搗亂的意思,只是倚在門邊看言寂殊

言寂殊熬了點粥,一邊考量有沒有必要弄個醒酒湯,轉而又想起什麽,還是沒做,她說:“你猜啊。”

洛銜霜眼裏含着笑,也不猜,只是看着言寂殊,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說:“我要桃酥。哦對了,我出去透個氣。”

幫你把範圍縮小一點,免得藥不夠或者誤傷你自己——順便給你留點時間和空間下藥。

很輕微地,言寂殊呼了一口氣,像是如釋重負,又有些不忍和猶豫。洛銜霜權當沒聽見,出門後才緩緩搖了搖頭:到底書香門第出的大小姐,沒怎麽幹過壞事,那麽不熟練的樣子……

“好好好——”

等兩人坐在那一方石桌前,洛銜霜神色都一如往常。

洛銜霜拿起一塊桃酥,垂眸看了看才送到口邊,輕輕咬去一小個角。

言寂殊,我可是信你的,最好是沒有手抖藥量加多了啊,那我可不一定撐得住。

等着洛銜霜越來越暈,她才默默吐槽:不是,真的好的不靈壞的靈,這藥往多了加是吧。

殿外,言寂殊坐在桌邊看自己的匕首,拔刀又入鞘的,來來回回好幾次。

其實按理來說,言寂殊自己也知道,行刺皇帝是下策中的備選,但她就是想用這種方式,哪怕是把水攪得更混。

不過……

言寂殊看了看殿內的燭光,悄聲道:“可是洛銜霜,除此外我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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