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實驗室的門開的比江立想象中的快, 技術室的四個人都在裏面了,出來的時候臉上表情都有些怪。

實習生小丁是資歷最淺的那個,看到門口的老嚴居然還吐吐舌頭。

似乎,完全沒有剛開始進去時候的凝重, 看起來反而有些懊惱。

“看看這是什麽意思。”沈驚蟄遞給江立一張紙, 她剛剛做過全身消毒,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很重, “我先去洗澡。”

紙上有一串數字加字母,看起來毫無規律。

江立盯着看了一會,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抽出一支圓珠筆把數字換了幾個順序, 然後就繞到休息室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有頭緒了?”老嚴一直跟在他後面,他發現江立某些習慣和沈驚蟄很相似,比如想問題的時候會維持着某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比如跟自己的頭發有仇,稍微遮住一點視線表情就會變得煩躁。

還有最讨人厭的一點, 想問題的過程中會不愛理人。

江立打開筆記本電腦一陣噼裏啪啦的敲擊, 眼尾都沒掃他一眼。

老嚴摸摸鼻子, 認命的搬了個椅子坐在江立邊上, 這夥人童年生活都是綁在一起吧,怎麽能那麽像。

離開沈驚蟄後的江立, 活脫脫就是沈驚蟄的翻版。

他一直在終端輸入各種IP地址,似乎卡在了第四位, 皺着眉頭表情嚴肅。

小丁沖了個戰鬥澡出來, 被坐着百無聊賴的老嚴逮了個正着, 沖他勾了勾小手指。

“嚴隊。”小丁苦着臉走過來,離了兩米左右就再也不肯靠近了。

老嚴喜歡突襲,尤其是對新人,一不注意就是一個鎖喉,他昨天身上弄出來的淤青還在腫着呢。

“怎麽說?”老嚴坐在椅子上翹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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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手應該是從醫院或者醫學院偷出來的殘肢,切口整齊,在福爾馬林裏泡了兩三個月左右,組織都硬化了。”

“他們偷出來之後可能還放在冷櫃裏一段時間,拿過來的時候已經化了,所以解剖起來難度很大。”

“還有,驚蟄姐說這只手臂的主人年紀很大,不會低于六十歲。”

小丁開始撓頭,他在解剖鑒定過程中負責拍照和記錄,鄒婷和沈驚蟄都是話特別少的人,記錄的內容都是只有她們自己聽得懂的簡稱。他向來只要錄音,然後記錄下她們說的每個字,出來之後她們自己會拿去整理。

所以他大概只知道那麽多,可是看老嚴皺着眉的樣子,估計自己又要慘了。

“我看你的實習成績是不會及格了,應該、左右、可能,這種詞說一次扣十分。”沈驚蟄帶着一身濕氣急匆匆的過來,經過的時候捶了下小丁的頭。

“那手臂是醫療解剖用手臂,被做過多次解剖試驗,表皮也做過多次縫合,沒有任何鑒定價值,更像是用來傳遞信息用的載體。”沈驚蟄彎腰看江立的電腦屏幕,頭發濕漉漉的挽了一個發髻,“這串數字是用針頭刺在指縫裏的,我按照從左到右的順序記下來了,但是看不出規律。”

“是密碼。”剛才一直沒說話的江立終于開口,還往邊上挪了挪示意沈驚蟄跟他擠一張椅子。

沈驚蟄挑挑眉,沒推辭直接坐了上去,下巴擱在江立肩膀上。

半夜兩點多了,她沒穿警服,局長和老姚都先回去了,站久了很累,她又懶得去拿椅子。

江立之前抱着她哄孩子一樣的姿勢,讓她對他身上的觸感有些上瘾,很容易放松的觸感。

江立腦子還在适應沈驚蟄在外對他毫不掩飾的親密,手卻很自然的攬過她的腰,又往邊上挪了挪,讓她可以靠的更舒服一些。

“辣眼睛。”單身狗鄒婷丢了塊幹淨的毛巾給沈驚蟄,自己去搬了一張椅子坐好慢慢的擦頭發。

沈驚蟄眼角瞄到鄒婷經過老嚴的時候,老嚴不着痕跡的往旁邊讓了讓,鄒婷斂下眉眼,沈驚蟄轉頭假裝沒看到。

“我和沈宏峻之前搭建的游戲私服,服務器用的就是這個密碼。”江立沒注意到剛才突然變得微妙的氣氛,他現在一半心神在那串數字上,另一半都在用來抵抗沈驚蟄身上傳來的溫度。

濕漉漉的微涼的溫度,居然就讓他在這種關鍵時刻有一些些心猿意馬。

“游戲私服就我們兩個人在玩,我們對服務器的安全設置很低,FTP端口也一直沒關,所以我懷疑沈宏峻在這臺服務器上放了想要給我們的東西。”江立說完之後停了下,“但是沒有,我剛才登上去看了眼什麽都沒有。”

最新的一個文件還是兩年前的,登錄歷史記錄裏面也沒有除了他以外的其他歷史記錄。

沈驚蟄拿過江立放在一邊的記錄數字的紙,也找了一支筆開始寫寫畫畫,鄒婷在沉默的擦了一會頭發之後清清嗓子開始說正事。

“那只斷臂除了那串數字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斷臂從福爾馬林拿出來到放到冰櫃的過程中,手腕上被纏上過東西,斷臂的皮膚已經完全硬化失去彈性,那串東西在手臂下方壓出的壓痕無法消失,這是照片。”

她本來想把照片遞給老嚴,伸手的時候發現距離太遠,索性讓小丁幫忙傳一下。

其實很古怪,辦公室并沒有很大,這兩人這樣刻意的保持距離,讓一旁的沈驚蟄看得撇撇嘴,礙于小丁和江立在場,她也懶得拆穿這兩人最近越來越詭異的氛圍。

手臂照片拍的很清晰,壓痕完整,老嚴看了一眼皺眉:“人臉?”

“蜜蠟十八羅漢。”沈驚蟄拿過手機翻出兩年前的新聞,放大其中一張圖片,“柳家老六手上戴的東西。”

老嚴放大後對照照片:“你們的意思是柳志勇隐瞞的內容就是這串十八羅漢?”

“許成龍往柳志勇車後備箱放斷臂肯定是有目的的,我現在傾向于斷臂只是為了渲染氣氛,那串十八羅漢才是重點。”

“盜墓的人迷信,斷臂這種事情會比較觸黴頭,所以柳志勇這種刺頭在發現了斷臂後他的第一選擇是為了避免觸黴頭幹脆換了一輛車開。”

“對于只是用來渲染氣氛觸黴頭的斷臂,許成龍不可能放太多的關注,所以沈宏峻才有機會在斷臂上留下信息,并且說服許成龍貼上他的照片,測試柳志勇和我之間是否真的私下有聯系。”沈驚蟄洗澡的功夫已經基本想通了所有事情。

首先,斷臂放在車後備箱這件事的意義一定是威吓大于實質的,許成龍本身還在取保候審,在這種時候他不會傻到為了一次威吓把事情再鬧大。

其次,他們在兩邊埋下的釘子已經奏效,不管是許成龍還是柳志勇都認為對方應該和警方達成了某種協議,互相之間的不信任達到頂峰,所以才會遲遲不動手,等到柳志勇到X縣之後才用這種方式進行了第一次的交鋒。

最後,柳家老六的十八羅漢在入獄之前已經被收繳,許成龍拿出這種東西,一方面是挑釁另一方面是顯擺他現在的門路和地位已經大到可以拿到這種曾經被收繳了的東西。

沈宏峻身上有巨額文物,放上沈宏峻的照片,一方面告訴柳家人他已經有了足夠多的財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測試柳志勇會不會利用這個斷臂去找沈驚蟄。

“所以這只是一次恐吓,而且很顯然,柳志勇上當了。”沈驚蟄搖搖頭。

柳志勇這次上鈎意味着許成龍會徹底的把柳志勇劃到警方這邊,那麽之後的交鋒,明顯的會顯得毫無人性。

“我加派人手跟着柳志勇。”老嚴站起身去打電話。

沈驚蟄看了眼鄒婷,兩人對了個眼神。

鄒婷瞪了她一眼,轉個身開始教訓小丁,他最近失戀了,直接影響就是上次劉老漢的事件關鍵照片出現失焦,還有,他越來越不自信了,說話各種模棱兩可,這對法醫來說是大忌。

沈驚蟄低頭,繼續倒騰那串數字。

“你們當初為什麽會設這種密碼。”跟生日紀念日都沒關系的密碼。

“這是樂譜。”江立低頭,在幾個字母中間加了個分隔號,“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

沈驚蟄:“……”

江立苦笑:“跟我沒關系,你知道宏峻那段時間剛失戀。”

沈驚蟄十分不想回想她弟弟那一段段亂七八糟的戀情:“那這段呢。”

不是樂譜,看起來什麽都不是。

江立撓撓耳朵。

沈驚蟄拿着紙和筆,一動不動的看着他。

江立又撓撓耳朵,然後突然眼睛一亮,開始拿皮夾。

然後又是一陣鍵盤敲擊聲,這次出現了一個FTP服務器頁面,江立根據時間排序,發現一個修改日期是五天前的可執行文件,名字是機器随機起的名字。

“……銀行賬號?”沈驚蟄懂了。

“紙上面的是我的,現在輸入的是他的。”江立拿出一張卡,“他在我這裏放了一張銀行卡,我們兩個以前會互相存錢。”

老婆本。

不過他沒膽子說出口。

這是一個只有他才能解開的密碼,所以可以肯定,沈宏峻一定一早就知道了三石先生的身份,他之前的幾次死裏逃生,背後确實有沈宏峻的身影。

“你們局裏面有沒有空白的電腦,什麽資料都沒有的那種。”江立猶豫了一下松開了準備點擊的手,轉頭問沈驚蟄。

“這是病毒,打開之後五秒內電腦硬盤內所有的東西都會清空。”江立補充,“我還需要你對着電腦拍攝五秒視頻,打開後屏幕出現全屏郵件,五秒後消失。”

“物理删除,渣渣都沒有,所以必須得拍的很清晰。”

“……局長的。”老嚴過來只聽到個尾巴,但是不妨礙他提供意見。

他們全局內只有局長的電腦裏面只有視頻通話軟件,畢竟只有他是電腦盲。

于是他又起身打電話,半夜兩三點騷擾自家領導告知他們即将黑了他電腦的消息。

那個可執行文件和江立說的一模一樣,沈驚蟄拍完視頻後又開始一幀幀的截屏。

這兩人的保密手段明顯只有這兩個人自己才能解開,從小在一起看諜戰片看到走火入魔的結果。

不過也幸好有這樣的手段,哪怕這次消息傳遞不成功,這數字被柳志勇或者許成龍拿到也不會有任何被解開的可能。

“宏峻那邊應該收到我們打開文件的信息了。”江立看着已經徹底黑屏的電腦,呼出一口氣。

他其實一直在忐忑不安,之前的種種猜測都沒有實際證據,直到這一刻,電腦黑屏,手裏确實的握着沈宏峻的郵件,他才有種實感。

他和沈宏峻兩年後再一次連上線的實感。

沈宏峻的郵件內容很長,他用了一大半的篇幅解釋了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去公安局做線人報告,原因一是重傷,原因二是他離開的時候并不是一個人。

許成龍其實很早就對他的身份産生了懷疑,所以他當初身邊一直跟着一個外號是白毛的助手,他藏好文物和白毛一起逃脫後,沈宏峻一邊養傷一邊想辦法脫身,等到他這邊恢複自由身,公安局裏的通緝令就已經下來了,緊接而來的就是柳家人和許成龍的格殺令。

“白毛在我受傷期間一直沒有和許成龍聯系,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白毛找醫院找旅館居然可以一路暢行無阻,并且一直用各種方式詢問我拿走的文物的下落,所以我有理由懷疑,白毛和他身後的那個人想要獨吞了這批文物,而白毛身後的那個人是我這幾年不得不一直隐姓埋名不敢出現的原因。”

一個能在大範圍追捕中讓兩個嫌疑犯找到醫院找到旅館的人,他不可能不防着。

“江立介入案子之前,我一直在想辦法找到白毛身後的那個人,讓自己可以恢複清白。但是前年六月,白毛失蹤,我一直跟的線索也斷了。而三石先生這邊鋪的局卻逐漸成型,所以我改了計劃,決定重新回到許成龍身邊。”

“許成龍仍然在懷疑我的身份,我只交給他一半的文物,為了另一半價值更高的文物,取保候審的許成龍很謹慎的把我留在了他身邊作為保镖,作為線人,我目前的身份安全。”

“許成龍懷疑柳家經歷了兩年前的事情後選擇想警方投誠,所以在出發南方盜墓前,他一定會想辦法弄垮柳家,但是他目前的計劃我仍然不清楚。”

“三石先生的計劃十分成功,可因為雙方都在謹慎觀望,需要一舉殲滅他們所有的關系網,最後的盜墓必須要成行,在此之前,我會想辦法取得許成龍的信任,最後的盜墓,我會出現。”

“我知道我姐也在看這封郵件,我也知道她很想揍我,但是我需要她答應我三件事,第一,不要去找香香,她真的就是個普通人,心理素質不夠好,我怕你們頻繁出現會讓許成龍發現問題對香香不利,這輩子我除了香香其他人都不會要,除非你想看到我孤獨終老,否則我回來之前,不許去找香香。”

“第二,不用回家。我知道他們已經找了人替代我,其實挺好的,我們兩個自由了,你結婚的時候我可以坐長輩位子。”

“第三,我現在雖然沒事,但是兩年前受傷很重,我希望再次見面你不要打後背,那裏斷過。”

“另外我還有一個願望,我想和江立一起結婚,我和香香并沒有辦過婚禮,我的老婆本沒了,所以婚禮錢讓江立出吧,不然我擔心我會起貪念偷文物。”

“郵件我不會經常發,許成龍對于三石先生的身份也是有所懷疑的,再說服許成龍去偷手臂的難度也有些高,等我找到更合适的傳遞消息的方法之前,我不會再聯系你們。”

“另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當年傻缺離家出走造成的,錯都在我,你們兩個為了我少一根汗毛,我都會恨死我自己,所以,請平安。”

“照片是近期拍的,沒胖沒瘦沒病沒痛,勿念。”

“沈宏峻留。”

長久的沉默。

郵件是沈宏峻發的無疑,郵件裏的語氣,之前設置的重重加密方法,都是證明這郵件是本人發的鐵證。

老嚴已經把郵件發給了B市公安局,為了不讓許成龍懷疑,現在肯定不能撤下通緝令,但是最起碼,能讓曹香香安心一些。

下班回去的時候,沈驚蟄沒有開車,她從看了郵件後就一直沉默,不抽煙也不吃糖,她留在局裏很耐心的打完了鑒定報告簽完了字,然後就任由江立拉着她的手上了車,安全帶都是江立幫她系的。

她知道江立其實和她一樣,心情都很沉重,但是她就是,在看到郵件最後沈宏峻留四個字後,突然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

沈宏峻仍然平安,是她這八年來期望的最好的消息,可是真的看到那封郵件,輕描淡寫的、語焉不詳的,她的心突然就痛了。

他用了大半的篇幅告訴她他是無辜的,讓她相信他。

然後又用了小半的篇幅,拉拉雜雜的閑話家常,字裏行間的渴望,她看懂了,江立也看懂了。

她的弟弟,想回家。

想給心愛的女人辦一場婚禮,想和最親的兄弟聊天吹牛,也想被自己的姐姐揍得鼻涕橫流。

她的弟弟,仍然是她的弟弟,傻兮兮的,沖動的時候不用腦子。

她其實并不覺得自己值得她弟弟這樣的維護,在沒有錢交學費沒有錢吃飯的時候,她也曾經埋怨過她還穿着開裆褲什麽都不知道的弟弟,本來一個人養活自己已經夠艱難,現在卻還要多養活一個拖油瓶。

在打工打的很累,回來發現自己的弟弟居然還在游戲室留戀的時候,她用棍子抽的時候是真的下了狠心的,那一瞬間她會覺得自己其實和她爸爸也沒什麽區別。

她并不是一個那麽合格的姐姐,沈宏峻,其實是在她的打罵下自己長大的,等他長得足夠保護他姐姐的時候,他們的角色就已經反過來了。

在拿到弟弟離家出走的信的時候,她心裏甚至是怨恨的。

明明只差那麽一點點,她即将進入實習,真的可以正大光明離開這個家的時候,她的弟弟居然惹了那麽大一個麻煩。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一群親戚中被推搡,外套撕破了,內衣似乎也被推搡的移了方向,她麻木的被人抽打,麻木的心想她就這樣離開好了,永遠的,不管她的弟弟,也不再管沈家人。

然後她就真的離開了。

因為錢全被她那位父親拿走,她去學校辦了一年休學申請,她一邊打工一邊睡在飯館廚房後面的小隔間的時候,哭過。

她發現她想念她的弟弟,哪怕他不懂事,哪怕他做出來的事情讓她恨不得掐死他。

但是他真的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

她找了八年,現在看到一封确認他仍然活着,仍然平安的的郵件後,無法克制的,淚流滿面。

終于,找到了。

那個瘦骨嶙峋,後背需要用書包隔着才能靠得舒服的死孩子。

她終于,找到了。

“江立。”她轉頭,看着趴在方向盤上很久很久一直沒動的男人,“我們一起帶他回家。”

她的弟弟,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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