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他決定去死

第38章 他決定去死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我發現家裏的瓷盤都被換成了塑料或者其他不易碎的材質。

Laki沒有讓人推着餐車進來,而是重新打開了房間門。

“我終于可以出去了?”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Laki委婉地說:“先生說,一切和從前一樣。”

我對此不置可否。

我不知道是不是粉飾太平就讓這一切真的能和從前一樣,但我現在可以肯定,梁硯大概是真覺得我“回心轉意”,已經放下了些許戒心。

我轉了一圈,然後去了二樓的畫室。

我在畫室裏找到了那個盛放着tyrian purple的木盒。

它和我上次見到的一樣,依然被好好地安置在柔軟的絨布上。

我用手摸了摸它的外殼。不透明的鋁管裏我看不見它神乎其技的色彩,也再也回想不起來傳說裏那窮盡8000枚骨螺才只得1g的稀有與浪漫。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打開了它。

我自己也不知道該畫什麽。擠出來的一點也不夠畫什麽的,我找了張硬卡想塗一點當做紀念用的色卡,但很快我又想了想,從畫室裏找到一把打火機,把那張色卡又燒掉了。

走廊外面的傭人聞到味道進來了一次,四處看了看沒事又離開了。

我一個人呆了一會,走之前把畫室裏的一切都恢複成原狀。

夏嶺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看着自己從書架上随便找的一本書。

他的聲音裏不再像第一天打來電話時那麽驚慌,聽上去倒真有幾分想擺爛的意思:“小然,真的,你回來吧,資金鏈斷了就斷了,大不了就走重組程序,真不行就破産……”

眼見着夏嶺即将又要滔滔不絕地談起未來的“逃亡”計劃,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打斷了他說的話:“夏嶺,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我的聲音有細微的哽塞,但我還是盡量用自己深思熟慮過後的流暢語句,将那點不自然掩飾過去,“幾把貓還在你那裏吧?”

“對,這小家夥吃得睡得可香了。”夏嶺說,“你放心,就算現在狀況再怎麽不樂觀,也不至于道了連只小貓都養不起的地步。我把安慕希帶來和它作伴了,它鬼精鬼精的,連狗都騙。”

我好像能想象到夏嶺那只薩摩耶是如何被幾把貓耍得團團轉了。想到那樣美好的畫面,好像連呼吸都變得輕松了一點。

“挺好的。”我不自覺連聲音都放得溫柔,“幫我好好照顧好他們。”

我開始有些悵然,“也許我還能再見到他們一面——”

“你在和誰打電話?”

門口傳來一道冰冷的男聲,我握着手機回過頭,只看見梁硯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不遠處。

我看了他一眼,和夏嶺說了幾句後就匆匆挂斷了電話。

我擡起頭,梁硯的表情浸在陰影裏,看上去像是生氣了。

“我記得我說過。”梁硯看着我,“不要再做多餘的事。”

我垂着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像呼吸這樣簡單的事情,現在做起來卻只覺得全身都浸泡在岩漿裏。

我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擡起頭看向梁硯,自然而然地扯出一個笑。

我說:“先生,我不會再做那些事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他“表忠心”,于是我把自己的右手遞了過去。

梁硯蹙着眉頭看向我。

“我不會再畫畫了。”我說,“如果先生願意的話,也可以折斷我這只手。”

彼時床事稍歇,他正從背後抱着我,此時聽見我的話,幾乎是毫不猶遲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真的看不懂他臉上的表情,其實此刻我已經也無所謂了。我只是不明白,不是是他想要親手毀掉我的手,為什麽我現在送到他面前,他卻又這副表情。

我疑心梁硯這一刻也許是真的想把我掐死。

在許多死法裏,窒息而死确實很痛苦,但似乎也是很漂亮的一種死法。我起初掙紮了一下,但很快便不再反抗,只是開始期待稀薄的空氣能将我帶走。

但梁硯最終還是松手了。

我伏在床上,捂着脖頸抑制不住地嗆咳,在冰冷的月色裏,我看見梁硯複雜的神情和那雙飽含痛苦的眼睛。

“小然……”我聽見他茫然的低聲呢喃,“為什麽,你的嘴裏總是能說出這樣狠毒的話語。”

我沒有擡頭,只是輕輕地開口:“先生,原來您也知道,毀掉畫者的手,是一件多麽狠毒的事。”

我意識到自己話裏責怨的意味太重,便又補上一句,“沒關系的,我以後……也不會再畫畫了。”

梁硯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什麽也沒有說。

又過了幾天,網絡上的輿論終于開始從爆炸般的熱搜上逐漸消停下來,開始淡出衆人的視野。

Laki告訴我,最近出了很多事。

“比如?”我用銀質湯匙将黃油塗抹在面包切面上,問道。

“比如……梁先生的父親被确診了直腸癌。”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然後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查出來的時候是晚期,已經擴散到了肝髒和肺。”Laki說,“現在在老宅秘密接受治療,律師和親長們都守在那邊。”

我沒有說話。

梁硯活得太獨,有些時候我總是會忘記他其實也有親長。我雖然見過他的母親,但上次一見面我就弄得滿頭是血,見面的場景也不算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但梁家也确實不是什麽普通的人家,梁老先生過世,便意味着梁家那艘稍微起伏便能引起股票動蕩的商業巨舵即将交換權柄。

雖然并不知道為什麽在配備有專業醫療團隊的情況下,癌居然能在他們眼皮底下度過早中期,但我明白一點,即便是現在已經到了晚期,或者臨床醫生已經下了病情危急通知書,只要遺産分配的文件一天定不下來,梁家的那些人絕對不可能讓梁硯的父親在此之前閉上眼睛。

我事不關己地繼續吃着手裏的面包,再一擡頭,卻只看見Laki正抿着唇一直在看向我。

我心裏嘆了口氣,把手裏來回幾次都沒吃完的面包再一次放下,微垂着眉眼對她說:“那你應該勸一下先生,既然主宅那邊有事,就不必總往這邊跑了。”

Laki像是個得到既定程序後就吐線索的問答機器人。她不知道從我的話語裏捕捉到了什麽關鍵詞,然後回複我說道:“先生也是擔心你。”

我預料她這話後面一定還鋪墊了其他的事,把手裏的面包先放下,微笑着擡頭看向她。

果不其然,Laki說道:“林家确定了繼承人。”

我愣了幾秒。

林家,什麽林家?

在Laki的目光裏,我才想起來,原來自己姓林,還有個便宜爹。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我實在不想聽,便溫和着搪塞過去:“謝謝你Laki,今天烤的面包很好吃。”

我想了想,覺得這實在有點過于刻意,但我實在不想聽林家确定繼承人的故事——這實在很荒謬,我完全沒有想回林家的想法,即便在梁硯家中我時常見過那個聲稱是我表叔的林家長輩。

我換了個話題,試圖把注意力轉回到剛才梁硯那上面:“老先生身邊應該配備有全套的醫療團隊吧,怎麽會到晚期?”

Laki愣了一下,然後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解釋道:“老先生拒絕腸鏡檢查,再加上前期确實無明顯預兆,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她又說道,“您也許不知道,梁先生還有個弟弟。”

我趁機開始吃面包,心裏卻有點納悶。

是,我确實知道梁硯有個弟弟,但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嗎。

但聽着話頭,明顯這弟弟是健在的。只是不知道這個弟弟又是哪一位了。

“梁先生現在真的是……”

Laki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又停住了。

她的平靜下隐藏着憂心忡忡。

我好像知道Laki和我提起這件事背後某種隐含的意思,但此時此刻,我的心裏卻也真的是沒什麽感覺。

但,怎麽說都好歹要裝一下的。

于是我把吃了一口的烤面包重新放回盤子裏,也露出憂心的表情:“這樣啊……梁硯他還好嗎?”

Laki果然像提前預設好關鍵信息的機器人一樣,馬上将目光投向我:“這個問題您如果親自去問梁先生,他應該會很高興。”

我笑了笑沒說話,繼續咬了一口面包。

我不太清楚梁硯現在到底是什麽處境,不過确實聽上去不算樂觀。

但這和我好像也沒什麽關系。

令人遺憾的是,這并沒有打消Laki的訴說欲望。她又提起了林家,但是說的也算是兩者之間的關系。

一言以蔽之,梁家快把林家搞死了。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有些不想聽了。但我還是保持着微笑,聽Laki講兩家是怎麽揍的,梁硯是如何在不見硝煙的商場上如何所向披靡的。

我沒怎麽聽進去,眼神落在不遠處剛換上的應季鮮花上,數着上面殘留的水珠。

最終只得出一個結論,雖然林家快完蛋了,但目前新确認的話事人,我名義上的哥哥林駿,是個“不可多得”的危險分子。

所以,梁硯不得不繼續對我的安全上心。

“難道他真的會綁着炸彈然後半夜跳進我的房間裏嗎?”我看着Laki,有些哭笑不得,“再說了,就算真的打算一換一,那也該去找秦媛吧。”

畢竟那才是梁硯名義上的未婚妻,來自梁硯母家的強大助力。讓梁硯盡快和秦家翻臉,然後他們一起對付梁硯,豈不是更好。

我不信這樣簡單淺顯的道理,我那個名義上的哥哥會不知道。

我對“林駿”其實沒什麽印象,但記憶裏,秦修寧曾在那個我走投無路的雨夜,叫我滾回林家搬救兵。

那個時候,秦修寧提到的名字,似乎就是他。

我回林家主宅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我曾經遠遠地見過程他,衣香鬓影裏他穿着一身白西裝,臉上帶着溫柔得體的笑,正十分紳士地幫一位不小心撞到香槟塔的女士擦酒。

如果當時我給林駿打了電話,向他求助,等待我的會是什麽樣的結局呢。

我有時候會想起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會發散想很多事,想如果我沒有那麽狼狽,沒有遇人不淑被擺一道,我會不會和梁硯有一個嶄新的開始或者更美好的未來。

不過後來我就不想了。

畢竟林家也不是做慈善的,林駿看上去雖然是個溫和的人,但這樣的我已經見過很多。只怕面上笑盈盈收了號碼,第二天我打過去他也不一定會接。

而且,我現在只後悔我認識了梁硯。

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大概,寧願那天一聲不吭把地上的水銀喝掉,也不想再和他說話吧。

Laki聽到我提起“秦媛”,沉默了一下,竟然沒有反駁。看來她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我終于可以享用我的面包,即便此時我已經食欲全無。我放下餐具,然後打開手機看了一眼。

夏嶺雖然瞞着我不和我說,但我畢竟不是瞎子。

之前把我拉進的工作群裏,有幾個人狀似不小心地轉發進來一些聊天記錄。

兩分鐘的撤回時間裏,我打開掃了一眼,大概是因為我的緣故,夏嶺的許多商業計劃都徹底告吹了。

甚至有膽子大的加我微信私聊我,用一種不太委婉的方式提醒我,你想黑紅可以,但你不該拉着我們一起共沉淪。老大對你有多好,你自己心裏清楚。

林然,你應該為此負責。

“我會負責的。”我告訴那個人,“這件事本來就是我的錯。”

我沒有告訴他這一切并不是我的“精心策劃”,我也不是要刻意露出我的臉,要走什麽黑紅的路。

我只是微微垂着眼睛,在他的聊天對話框裏,一一承認了并不屬于我的罪行。

事态雖然在梁硯介入下已經平息,但夏嶺的公司卻依舊沒辦法回到從前。

我曾經平靜地問過梁硯該怎麽辦,但他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告訴我,我只負責你,夏嶺的死活,我并不關心。

他甚至用一種很荒謬的眼神看向我,他問我,林然,夏嶺有健全在世的父母,有朋友有家人,他有退路,你有什麽?

是啊,我好像,早就什麽都沒有了。

于是我拿着手機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兔子玩偶的棉花裏,找出我前不久砸碎的骨碟碎片。

在放滿浴池裏的水的時候,我盯着那些透明的清潔的水看。

我把那片磨得十分鋒利的碎瓷放在手腕,近乎冷漠地想。

——可是,我還有一條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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