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試探

試探

謝景熙離開廄牧所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為了避免夜探時身陷敵境無法脫身,他安排了裴真在不遠處接應,兩人一起回的大理寺。

裴真檢查完周圍情況,合上訟棘堂門,轉身點燃了一盞油燈。謝景熙摘下面具,問裴真道:“你在外面可有什麽發現?”

“不曾,”裴真搖頭,“卑職見他們将馬匹帶走,本想潛去标記的,可後面左骁衛的人來得太快,卑職擔心大人安危,不敢擅離。”

謝景熙沒說什麽,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哨,在燈下展示給裴真。

“這是?”裴真不解。

“馬哨。”謝景熙道:“馴馬人通過馬哨,對馬匹發出指令,軍中馴馬幾乎都會用到這種方法。”

言訖,謝景熙将哨嘴置于唇間,用力一吹。

什麽聲音都沒有。

“壞了?”裴真疑惑。

謝景熙不動聲色地端詳手裏的馬哨,“沒有,只是我們聽不到。”

裴真怔忡,繼而憶起來,馬的聽力确實比人靈敏得多。故而有些聲音馬能聽到,人卻常常難以察覺。心念電轉間,他反應過來,望向謝景熙驚訝道:“所以國子監的擊鞠場上,兇手就是以此來讓郡主的馬突然發狂的?”

謝景熙不置可否,将馬哨在瑩瑩的燭火下轉了一圈,“可這馬哨,看着不像是大周的東西。”

裴真聞言便湊了過去,只見那只馬哨通體黃白,中空而略呈弧形,表面雖有打磨的痕跡,但依稀可見一些細小孔眼……

“這!這不是……”裴真悚然,跟着謝景熙這麽久,屍檢和現場都見過無數的他不會認錯。

謝景熙手上拿着的這支馬哨,是用人骨做的。

謝景熙倒是平靜,将那支骨哨收入盒中,道:“這是突厥人的東西。”

他們用稚童肱骨做成骨哨,可吹出只有馬能聽見的哨聲。在訓馬時将懲罰和哨聲重疊,待馬形成記憶後,便可用骨哨控制馬匹行為。

謝景熙幼時熟讀兵書便聽聞過,太祖皇帝時期,突厥人曾故意讓一批戰馬被大周軍隊截獲,而後便用這一招,在戰場上令周軍亂了陣腳。

“那對方利用郡主墜馬的意外,引我們去查王瑀貪污軍饷的案子……”裴真不解,問謝景熙到,“又圖謀什麽?”

謝景熙思忖良久,緩聲道:“對方所圖,目前還不清楚。也許只是朝中某個樂見王沈兩黨争鬥,想坐收漁翁之利的人設局,也未可知。”

畢竟沈朝顏承着所謂的“太子命格”,她若真的死于墜馬,兇手可借此做的文章,那可太多了。

心裏沒來由地空了一拍,謝景熙生出些許煩躁。

他蹙眉看向裴真,吩咐到,“即日起,多派兩人盯住沈朝顏,務必确保她身邊時刻有人跟着。”

“哦……”裴真應了一聲,合上堂門離開了。

訟棘堂裏安靜下來,沉夜将闌,室內一燈如豆。更漏窸窸窣窣地流淌,像小蟲子在啃噬着耳朵。

謝景熙行入堂後的寝屋,心頭也像是正在被什麽噬咬着,散出些刺癢的異感。

本以為沈傅死後,他與沈朝顏便是從此陌路。饒是後來她死纏爛打,謝景熙雖許了她參與案子,但在心裏早已劃下一條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界線。可誰曾想,這案子查來查去,竟莫名又将她牽扯進來。

而更糟糕的是,那條曾由他親自設下的藩籬,竟也破天荒地松動了。

上一次,是在國子監,他為了救她,險些佘了自己的一條腿。彼時,他尚能以人臣之責自辯;而方才,僅憑一個毫無道理的猜測,他便破例在她身邊安插了大理寺的暗衛。

這樣的事,他從未為任何一人做過。

謝景熙煩躁地扔了手裏的衣裳,側身撚滅屋裏的燈火。

*

翌日的朝會果真風平浪靜。

關于左骁衛連夜運馬一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近日來手上公文堆積如山,還有陳之仲和豐州瘟疫的案子要從頭理一遍,謝景熙沒什麽胃口,退朝後便省了午食,徑直回了大理寺。

他讓人取來卷宗,剛坐下展開,裴真就面帶菜色地摸了進來。

“大人,”他有些為難,支吾了半晌才湊過去壓低聲音道:“昭平郡主……”

話沒說完,就被門外一句清亮的“謝寺卿”打斷了。

謝景熙一怔,擡頭掃過裴真,竟從他眼中看出了點愛莫能助的悵然。

“謝寺卿。”

沈朝顏巧笑,不等謝景熙找理由趕人,她眼疾手快地擠開了裴真,提着個小食盒湊到了謝景熙身邊。

“上次畫舫相救,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謝,想着你最近公務繁忙,平時也不好來叨擾,這兒剛好趕上飯點……”

她碎碎念着,不請自來地将食盒裏的東西擺了一桌,“啊呀!”

沈朝顏驚呼,走進一步,差點貼上謝景熙的鼻子,“怎麽幾日不見,謝寺卿就瘦成這樣了?莫不是身子不适,染了什麽風熱風寒的?”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就往謝景熙的腕間探去,嘴上還振振有詞地道:“謝寺卿你不知道,我其實是略懂些醫術的,不如我給你把把脈,有啥小病小災的趕緊治唔……”

指上一滑,那只剛被拽進手裏的腕子,像只滑溜溜的泥鳅,倏地逃走了。

眼前之人神色清淡地睥睨着她,冷聲道:“郡主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三日前不才一同從蓬萊殿面聖出來?”

“哦……”沈朝顏被戳穿,卻依舊面不改色地胡謅到,“不是有句話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麽?我與謝寺卿三日沒見,當真是如同隔了九個秋天那麽難熬。”

一席話說完,堂上陷入死寂。旁邊的裴真實在聽不下去,識趣地先告退了。

謝景熙整了整被她扯亂的袖子,淡聲道:“前日裏馮寺丞經手了一個案子,說是一個江湖騙子男扮女裝,借着給女子看病趁機輕薄。後被病人揭發,惡行暴露,走到哪兒都被打,最後自己去官府自首了。”

“……”沈朝顏語塞。

她倒也不想真的讓謝景熙誤會她想輕薄他,便怏怏地收了手。

謝景熙不再說話,掃了眼案上的吃食,問沈朝顏到,“這些又是郡主親自做的?”

之所以說“又”,是因為上一次,在國子監的書室裏,謝景熙便領教過她所謂的“親自”。

“哪兒能啊!”沈朝顏這次卻坦蕩,如實道:“都是剛才經過東市的時候随便買的,也不知合不合謝寺卿的口味。”

說話間,她已盛了半碗魚湯,笑意盈盈地遞給謝景熙。

明知這人虛情假意,比起上一次騙他說東西是自己做的,這一次,謝景熙聽到她當真坦白東西是“随便”買的,心裏似乎也并沒有開心多少。

“謝寺卿。”耳畔響起沈朝顏的聲音,他側頭,看見白玉碗上,那只白皙剔透的手。

熱氣氤氲,漫成淡淡薄霧。往上,是她不施粉黛、不染鉛華,也一樣明豔照人、不可方物的容顏。

思緒飄遠,腦海中浮現出那一晚在燈燭坊,她為救他落水之後的模樣……

心裏像飛進了一只蝴蝶,撲棱得七上八下。然而下一刻,謝景熙只覺腕間一熱,什麽東西潑灑而出,意外卻又精準地潑濕了他整個袖口。

謝景熙垂眸,果然是沈朝顏手裏的那碗魚湯。

“哎呀!你看我,怎麽這麽不小心呢,哎喲。”

她聲情并茂地表演驚慌失措,伸手在謝景熙的腕間一通瞎摸。而那只骨節分明的腕子,在她手裏總像只奸詐的魚,無論如何都抓不到。沈朝顏逐漸失了耐心,在謝景熙再次抽手的時候猛地一抓!

重心不穩,她被自己帶得踉跄兩步,身體堪堪向前撲去。胸口傳來特別真實的壓迫和痛感,沈朝顏擡頭,看見面前一雙深眸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騎坐在謝景熙的腿上。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顫了一下。

“大人!”

堂門外響起裴真的聲音。

他也是學乖了,知道謝寺卿和郡主獨處的時候,最好不要貿然推門。

等了半晌,裏面終于響起謝景熙一貫冷沉的聲音,他悠悠地道了句,“進來。”

聽起來,似乎氣息尚且不穩。

裴真推門進去,見堂內一切井然,只是正在夾菜的沈朝顏不知為何拿反了筷子。

“何事?”謝景熙問。

裴真回過神,趕緊答到,“李署令方才回了太醫署,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嗯,知道了。”謝景熙應了一聲,吩咐到,“備車吧,本官換身衣服就走。”

“诶!”裴真得令跑遠了。

桌案後,拿着筷子假裝夾菜的沈朝顏,卻是吃得食不知味。想着自己今日這些過于殷勤的表現,和方才撲上去摟住謝景熙的畫面,她越想越覺臉上挂不住。畢竟,謠言是要在有人看的時候才叫謠言。

剛才那樣,謝景熙會不會誤會她是故意投懷送抱?

沈朝顏也不知自己現在是怎麽了。之前故意跟人家攀關系的時候敢作敢當,沒臉沒皮,當下竟也會為了一個失誤的擁抱而懊悔。

她只能安慰自己,這都是因為她向來呼風喚雨、衆星拱月,主動向一個男人“讨好求歡”,實在是有失郡主的顏面。

“吃好了?”頭頂響起謝景熙不緊不慢的聲音。

沈朝顏叼着跟青菜擡頭,只見他正神色如常地看過來。她登時又覺得自己方才的糾結是庸人自擾,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有一點小小的不甘心。于是她無所謂地挑了挑眉,細嚼慢咽之後,才緩緩地回了個,“嗯。”

“一起去?”

“啊?”沈朝顏擡頭望他,不是很明白的樣子。

謝景熙道:“上次在牢裏,韋正還交代了多年前,陳之仲和魏梁都涉及的另一個案子,跟太醫院的前署令有關。”

沈朝顏一怔,悻悻地放下了手裏的碗筷。

*

大理寺的馬車穿過鬧市,停在了太醫署門前。沈朝顏從車簾裏探出個腦袋,叫住了前面的謝景熙。

“又怎麽?”謝景熙問。

沈朝顏湊過去,問他,“等一下你準備怎麽問?”

謝景熙一怔。怎麽問?還能怎麽問?

當然是用嘴問。

沈朝顏啧一聲,蹙眉嚴肅提醒,“這種死無對證的案子,你以大理寺的立場去查,有幾分把握那些人會對你說實話?”

見謝景熙沒反駁,她趁熱打鐵繼續道:“所以這一趟我們得套話。因為往往只有在不經意的時候,人才會吐露真相。”

沈朝顏胸有成竹,“套話這種事,我最在行,等一下你看我眼色行事。”

“……”謝景熙蹙眉,卻也沒有反對。

兩人前後進了太醫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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