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入門

入門

“介紹一下,這是我這次的任務目标。”燕雲鴻讓人影靠近。

那是個普通婦人,荊釵布衣、面容素淨,唯一不普通的是她透明的身體。

小姑娘從燕雲鴻懷抱中掙脫:“娘!”

婦人彎腰想要接住,卻是讓小姑娘撲了個空。

——她已是死魂。

婦人認命般直起身子,垂落的目光裏滿是哀憐。

她靜靜地看小姑娘一遍又一遍試圖抱住她,不敢輕舉妄動。她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麽、或不做什麽,都無法觸摸到自己的孩子,只好無所作為地任由小姑娘一次比一次的用力,直至跌倒在地、直至頭破血流。

燕雲鴻不止一回想要阻攔小姑娘。

小姑娘力氣不大,可她用咬、用踹、用頭瘋狂地錘在燕雲鴻胸口,洶湧而下的眼淚水浸透他的衣襟,燕雲鴻還是放了手。

小姑娘不說話,只是哭,跌倒在地上,血水混着泥,她又一次站起來。

戰亂年代裏,小孩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早熟。

分別、死亡是從小刻入心底的概念,即便在這足夠遠離戰場的鄉野,戰火紛飛的消息過早流入他們的耳朵。

所以,小姑娘明白,這就是最後一面,甚至是超脫生死、很多人永遠沒有機會得到的最後一面。

小姑娘站起來後沒再動作。

尋常的死魂沒有眼淚、也無法說話,婦人一眼不錯地看着孩子受傷的面孔,伸手虛虛撫摸孩子的頭頂。

母女二人沉靜地站在無恙河邊。

曙光微動時,婦人朝燕雲鴻勉強笑了笑。

燕雲鴻拍拍小姑娘,小姑娘便暈倒在他懷裏:“時間到了,上路吧。”

婦人微微欠身,消失在第一縷陽光落下之前。

靈光拂過小姑娘身上的傷口,沒多久,小姑娘傷口恢複,皺着臉的睡顏也舒展開來些許。

她哭了太久,淚痕黏答答粘在臉上,燕雲鴻又用河水給小姑娘擦臉:“我打聽過了,這小姑娘是隔壁村的孩子,爹賭輸了,把她偷偷賣給遠山鎮的人家。她娘不同意,和她爹鬧,被失手打死。她娘想見見孩子後再走,但又不清楚被賣哪兒去了,就一直游蕩在村子裏,倒是把她爹吓得不輕。”

萬幸,總算是見到了。

卿良在一堆壞結局裏窺探到唯一一絲圓滿,剛想安慰兩句,心念一動,準确來說,原本是燕雲鴻來晚了。

如果沒有卿良破壞這場活祭,燕雲鴻最終還是來晚了。

也就是說,在上輩子,燕雲鴻帶來的死魂根本見不到自己的女兒,小姑娘和尚情早就被溺死河中。

可是,尚情怎麽會死呢?

他在人間界、修真界掀起百年的腥風血雨,怎會死在遠山鎮、無恙河中?

卿良視線掠過尚情,右臉長長一道疤痕在晨光裏異常醒目。

他記得,當初燕雲鴻和他說過:“我找了一晚上沒找到她女兒,原本還想着第二天再去遠山鎮打聽打聽,我天哪,才走到鎮口子上,一滴水滴下來,我一摸,好家夥,是血,擡頭就是一堆人頭挂着,差點沒吓死我。我覺着有問題,就在遠山鎮留了一段時間,這才摸清這陣子居然還有人搞活祭這種勾當,那些被削了腦袋的,就是這次活祭裏買賣小孩的兩戶人家。”

舍不得自己的親生子女,又妄求自己的永世安寧,用偷盜、用強搶、用金錢……用各種能想到的方式,尋找一個替死鬼。

算命先生的事燕雲鴻沒多提,只說鎮上沒再找到這個人,怕是也被削了腦袋,化作怨氣消散。

回想起上一世燕雲鴻回來的各種長籲短嘆,卿良越發覺得不對勁。

這種削腦袋的行徑,遠山鎮的人做得出來嗎?哪怕這裏的人生性殘暴,但無聲無息解決掉兩戶人家對他們來說還是困難了。

能做出這種事的,卿良毫無證據地認為,是尚情。

那就是說,活祭沒有進行到底?

不會的,小姑娘已經找不着,尚情也一定被扔進無恙河。

難不成尚情游回岸上了?

更不可能,迷藥加持下,一個半人多高的孩子有什麽能耐。

或者,其實尚情從小就有過人之處?

卿良又看尚情。

他頻繁地盯着尚情,尚情額角沁出冷汗:“卿道長?”

“你跟我走。”卿良道。

尚情:“欸?”

這樣說好像強硬了點,卿良調整語氣:“你要跟我走嗎?”

尚情睜圓了眼,低下頭,雙手絞來絞去:“可……可以嗎?”

他一改面對村民的氣焰嚣張,扭捏起來完全變了個人。

卿良覺着更稀奇了:“嗯。”

“那——”尚情猛地擡起頭,紅着臉直視卿良,深呼吸一口氣,“那尚銘可以一起去嗎?卿道長,尚家肯定不要我們倆了。”

這個卿良沒想過。

讓尚情跟着,是為了想辦法避免尚情像上輩子一樣長成喪心病狂的魔尊,本就沒摻雜幾分對尚情的正向感情。

倒不如說,他不會養小孩,在尚情之前,從沒想過養小孩這件事。經他手修煉的燕雲鴻,也是到十餘歲學會煉氣才被師父丢給他。

可丢下一個的确不太合适。

卿良頂着波瀾不驚的表情,心底糾結。

燕雲鴻适時問道:“尚銘?哪個?”

尚情趕緊道:“是我的好朋友。是他找到卿道長來救我。”

他一字不曾提起自己找到機會讓尚銘逃跑的事實。

卿良想想上輩子的尚情,又瞥向現在的尚情,心情複雜。

燕雲鴻對自己師兄了解頗深:“既是你的好朋友,不如就一塊兒吧。要是資質好,你們倆一個記我師兄名下,一個記我這兒,要是資質不夠,也能從侍徒做起,哪天有了機緣還能當內門弟子。”他踮起腳四下張望,“那個叫尚銘的孩子呢?”

卿良道:“我藏起來了,不會有事。”

*

卿良來無恙河邊前,把尚銘留在尚府關押尚情的柴房。

擡轎的人帶走尚情後,一時半會沒人惦記這間屋子。

卿良也想過把尚銘留屋頂上,尚銘差點當場趴下來痛哭流涕,這才免去獨自在高處吹冷風的下場。

尚銘見到活生生的尚情走進柴房,又是哭着要跪拜卿良。被尚情拉起來聽前因後果,聽到自己即将去仙門一事大腦發懵。

“總之,以後你就跟着我了。”燕雲鴻裝嚴肅裝不了片刻,轉過身就朝卿良咧開嘴笑,“師兄師兄,我是不是也變得很可靠了。”

卿良偏過臉,卻見尚銘錯愕地看向他,視線相交時,尚銘張了張嘴,低下頭什麽都沒說。

燕雲鴻鼓起半邊腮幫子:“你都不誇誇我……好吧,我也才金丹,再歷練個一年才有帶人的機會,小銘子,回門裏再等等我啊。”

尚銘像剛被叫醒,手足無措地擡頭:“您叫我?”

燕雲鴻:“是啊。不喜歡?那我再換個叫法……”

“不用不用。”尚銘擺出笑臉,“很親切呢,燕道長。”

燕雲鴻直接上手把尚銘頭發揉得一團糟:“師兄,要不你先回門派?我給小姑娘找個能照顧的人家,遠山鎮和他爹的罪證也得整理起來送交官府,等處理完我就回來。”

“我與你一起。”

“不用了吧,我一個人就行。”燕雲鴻掏出竹笛,撇撇嘴,“宋青雨給我來消息,問你還回不回去,關鍵時候跑出門,再不回今年輪回井就讓別人去了。”

卿良皺眉:“他為何要托你轉告?”

“他又去秋素峰了呗,有師弟告訴他,我跟你一道下山的。”

卿良進一步皺眉:“他可以直接聯系我。”

“啊?”燕雲鴻卡殼,好半天回神,“師兄,他老人家和你有多不對付,你不知道?”

卿良正色:“我與他關系尚可,莫要造謠。”

燕雲鴻:“……您開心就好。”

幾人閑話兩句,兵分兩路。

卿良禦劍載兩個七歲小娃輕而易舉。

倒是兩個小娃從未有騰雲駕霧的經驗,一前一後緊張兮兮地攀着卿良,就差把腿盤上去,導致卿良第一次面臨失去平衡的窘迫。

跌跌撞撞把靈晔劍飛穩了,卿良連說三遍已經布好結界不會掉下去,兩個小娃好不容易擺脫恐高,拽緊他衣袖往下看,滿臉興奮。

扶風林正處中洲最東邊,山崖臨海,從上往下看,驚濤拍岸,實在壯觀。

兩個小娃日常居住在小鎮,見過最大的水域就是無恙河,頭一回看海,輕輕叫出聲來,上半身又往前探出點,以便看到更多。

卿良一手拎一個娃的衣領,也是第一次以堪稱狼狽的禦劍姿勢回到扶風林。

守門弟子老遠就看到卿良,又見兩個小個子一左一右跟着,沒敢認人,直到卿良走近了,出口的話破了音:“卿師兄?”

卿良颔首以應,朝門主所在的主峰玄流峰走去,一路上陸陸續續遇到不少面露古怪的師弟師妹。

宋青雨收起劍結束今天的早練,早練時他不喜歡有人打擾,那群跟班便識趣地沒跟着。

可今日還沒回頭就感覺到讓他不痛快的氣息,不用想就知道是卿良。

他沉着臉轉身:“你來做……”他的臉色也和那些師弟師妹們一樣古怪。

卿良推出兩個小娃:“給他們測靈根。”

測靈根用的通明柱在主峰,他因此才沒即刻回秋素峰,繞了遠路先來玄流峰一趟。

“你要收徒?”宋青雨道。

扶風林金丹期通過一年歷練的弟子可以做帶教師兄,晉升元嬰則有了收徒資格。

卿良帶兩個小孩回來,宋青雨第一反應是這家夥絕對在用收徒的名義奚落自己百年還不到元嬰,第二反應則是這人竟然會帶孩子?燕雲鴻當年過得還不夠慘嗎?還要禍害別人家的小孩?

不怪宋青雨,也不怪一衆師弟師妹。

卿良作為帶教師兄時,燕雲鴻磕磕絆絆、有苦難言,說不安全吧,他算是沒受過傷的,說安全吧,見過卿良帶人手段的,都感到脖頸一陣勒痛。

可以說,如果有幸卿良是自己的帶教師兄,那任務中最大的危險源、唯一的殺器就是卿良本身。

卿良不懂所有人的欲言又止,但宋青雨問他,他就乖乖回答:“如果可以的話,”他的手抵在右臉有疤的孩子後背,“他就是我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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