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過去

過去

另一個魔修幹脆也摘了面具,一模一樣的面孔昭示着兩人雙生兄弟的身份。

是景煥。

卿良的猜測沒錯。

或者說,陳言謝也猜到了。

也是。符陣同出,整個仙門魔門能有幾人。

但看到這兩人相貌暴露,心底還是會不可置信。

秋火螢掠過衆人眼前。

陳言謝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兄弟兩人相貌裏有一樣的郁色,但景煥有更頹喪的氣息。

被問話時,景煥沒有說話的欲望,景煜俯視喪失理性的陰傀儡,冷眼看着陰傀儡們尖叫、放縱,朝上空的他們伸出貪得無厭的手:“為什麽不能這麽做?凡俗中人就合該得救嗎?”

陳言謝劍意沉重壓下:“你以怎樣的身份說這種高高在上的話?世間征戰殺戮、怨鬼橫行,凡俗中人何曾得救?又哪來的合該得救。”

景煜擠出一聲笑:“是啊,世人都在受罪,憑何他們能保全自己?”

他接過秋火螢:“用別人的命來換自己的命,這樣就對了?”

秋火螢被碾碎在指尖:“用修道者的命換自己活下去,這樣就沒問題了?”

“這樣的人,我還給他們長生的機會,錯的是我嗎?”

他瞳孔很黑,光亮也少,往日身為素衣門門主時,總挂上淺淺的笑,無甚神采的兩點招子便如墨玉一般有着典雅的溫和。

他現在嘴角也在笑,可雙眼不在笑,郁氣凝結在眉目間,化作魔修的陰鸷。

陳言謝看得發涼:“你是為了你姐姐?但你姐姐為一方百姓而隕落,你這樣做你可對得起她?”

“怎會只有阿姐!”景煥陡然出聲,許是被“姐姐”這個詞刺激到,他的雙眼比景煜更像深淵:“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你說的百姓可曾放過她們!

“我阿姐被她救下的人出賣,慘死魔修手中;我妻子被當作城池的擋箭牌,萬箭穿心不得好死;我女兒……我女兒只是來這裏看看啊……”

怎會一息風吹燭滅、陰陽相隔?

紅血絲布滿眼球,景煥安靜時比他哥哥死寂,爆發時卻比他哥哥激動。

他說完話,喘着粗氣,又不吭聲。

“景前輩。”仙魔兩立,這種時候也不知該不該這麽稱呼,卿良姑且這般喊了一聲。

卿良也恨過世人。

雪山腳下一別,他與魔尊尚情并非再未見面。

或大或小的沖突裏,兩人全是不歡而散。

魔尊尚情肆無忌憚,視人命為蝼蟻,翻手之間,國破城亡。

他用屍山火海放大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放棄、互相指責、互相出賣,對卿良說世人卑劣,不值得被救。

可卿良說:“我不過世人中的一個,沒有放棄不放棄的說法。我也曾被丢棄、被打罵,在人來人往的鬧市中幾乎餓死。但有人救了我。”

人是可以救人的,人也一定會去救人。

他于魔尊尚情,不過蚍蜉之力。

可蚍蜉之力,也能救下什麽。

魔尊尚情也不阻止。

高居上空,冷眼看他穿梭火海。

被救的人,有人感激涕零,謝他救命之恩,有人橫眉怒目,斥他來得太晚。

隐在一邊的魔尊尚情譏笑道:“世人忘恩負義,不過如此。”

他把所有的話聽入耳中,神經繃得很緊,眼下兩抹烏青。

魔尊尚情沒有放棄,在分別後的三十年間,重複着傷天害理的把戲。

魔尊尚情問:“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抛棄這些貪得無厭的人類嗎?”

卿良答:“你只看到了他們貪得無厭。”

魔尊尚情笑道:“那就請仙師拭目以待。”

于是,分別後的第三十年,燕雲鴻不見蹤影。

卿良費勁千辛萬苦找到燕雲鴻時,他看到了十八層地獄。

那是一座病氣蔓延的城池,腐臭、血腥的氣息流經大街小巷。

魔尊尚情坐在城池最高的樹上,玩弄掌心冤孽浮沉的病氣,明目張膽地表示自己就是罪魁禍首。

他發覺卿良後,指向城池中心:“你找他?”

有人倒在那裏,大半幅身體白骨嶙峋,連臉頰也不完整。

“城裏有魔修作亂,他奉命來調查,處理了那魔修,城裏的人很感謝他。但沒幾天,城裏起了很嚴重的疫病。我封了他的靈力,把他帶到這裏,和城裏的人說,是那死掉的魔修在作孽,替那魔修吃了這個人的肉,病就會好。”魔尊尚情撐着下颚,興致勃勃地看城中人的争鬥。

“多好的理由,有人心動了,可吃人嘛,還不習慣。我就又給他們添了層病氣。有人病得快死了,偏偏又不想死,我給了他一把刀,他站都站不直了,爬着去割肉,一邊割一邊喊得比你師弟還慘,說他也不想這樣,要怪就怪你師弟殺了魔修。”

“仙師,為什麽有人心裏想要一樣東西,表面上卻一定要說不要?說了不要可以減輕他們的罪惡嗎?”

“但不管怎樣,總算有人吃下去了,然後我就讓他痊愈了。”魔尊尚情收攏五指,病氣在指縫間狼狽鑽出,被他輕易吹滅,“有了先例,吃人也就那麽回事。”

肉越來越少,有人為了救命的機會打得頭破血流。

魔尊尚情道:“仙師,人類可悲至此,何必救呢?”

卿良只覺腦海裏轟的一聲,什麽都想不了。

他發了瘋一樣跑向燕雲鴻,忘記自己元嬰的境界,跌跌撞撞推開人群。

有人當他搶“救命仙藥”,把他狠狠推出人群,摔倒在血肉污泥之間,有一剎那,卿良感覺自己麻木的意識裏誕生了殺意。

你看,他們在吃你師弟的肉。

離你師弟最近的那個人,身上沒有病氣,還要推開其他人去取你師弟的心髒。

哦,對——你師弟的肺腑也已經被啃食,那顆心髒,只剩一半。

劍氣不可抑制地鑽出來。

卿良第一次對普通人用上威壓。

人群不自覺分開一條路,卿良爬起來,走向盡頭的燕雲鴻。他既沒有大哭,也沒有發怒,只是走過去。

魔尊尚情隐去身形,浮在他身側。

“你看啊——人就是這樣的,為了自己的命,犧牲什麽都沒關系。”

“你師弟救人于水火又怎樣?如果放棄他能讓自己活下去,有的是人會放棄他。”

“世間本就如此,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是騙人的。仙師,你的師弟慘死,但這群人會活下去,你不覺得所謂因果只是個笑話嗎?”

“殺了他們吧。殺了他們為你師弟報仇。在你們眼裏,魔修不配活在世上,那作惡的人自然也是不配。”

魔尊尚情煽風點火,企圖讓那一點點殺意焚燒整座城池。

卿良終于走到路的盡頭,他跪下來,伸手卻不知該觸碰燕雲鴻哪裏。

被刀割、被生咬,好好的皮肉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血流了太多,露出的白骨森森冒着寒氣。

燕雲鴻早該死了啊。

可他的魂魄被釘在肉身裏,只能長長久久體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劇痛。

“雲鴻。”卿良顫抖着叫他的名字。

燕雲鴻無神的雙目緩緩聚焦。

他小半張臉被撕咬過,半只眼睛在眼眶裏搖搖欲墜。看清來人的第一眼,他艱難地扯起嘴角,啞聲道:“師……兄。”

“師兄。”他又叫道,“殺了……我。”

為什麽?

卿良木愣愣的,問話沒有說出口。

憑什麽!

手腳冰涼、眼眶炙熱。不尋常的溫度撕扯卿良的理智。

神經将斷未斷時,燕雲鴻艱難萬分地擡起他破破爛爛的手,卿良握過去,俯下身聽他說:

“不要怪他們……他們都是為了……活下去。師兄,我好痛……殺了我吧,我好痛……”

他念了太多句好痛,最終死在靈晔劍下。

卿良抱起他咽氣的師弟,望向圍過來的人。

大多數人都帶着恨意看他,又在接觸到他的眼神時躲開。

也是,他要帶走他們的“救命仙藥”,當然是恨的。

魔尊尚情繼續蠱惑:“他們恨不得讓你成為另一個救命的藥人。”

“你大可以這麽和他們說。”卿良冷道。

“我可不舍得。”

卿良充耳不聞,釋放出的劍氣掃清魔氣幻化的病氣,城中的人恢複了健康。

所有人都處于驚愕之中,卿良一步步往城外走,沒人叫住他。

他對沒人看得見的魔尊尚情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魔尊尚情裝不懂:“我做了什麽嗎?”

“疫病是你放出的,雲鴻是被你害死的,你究竟要做什麽!”

“我讓他們吃人,他們就一定要吃人嗎?你師弟是被那群貪婪的人害死的。”

要說完全不恨是不可能的。可他的師弟至死不曾憎恨凡人,他又怎敢問過凡俗中人的是非,他的劍,只該指向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制造出滿城風雨的魔門尊者。

“是你利用了他們。”

“嗯——你要這麽說我也沒法反駁。”

血腥而腐臭的風吹過,卿良又問了一遍:“你想要什麽?”

魔尊尚情沒再顧左右而言他:“我想要你,與我一起下地獄。”

*

卿良很少去想深奧的事。

上輩子他很忙,自進入仙門起,忙着修煉,忙着除祟,他很少有時間去深入地想一件事。

他遵從仙門每一條規定,不殺生,不亂權,處理完任務轉身就走。

燕雲鴻笑他,連幫村裏小孩的風筝從樹上拿下來的時間都沒有。

他師弟和他不同,會順路把村民飛出去的鵝抓回來,幫孤兒寡母把茅草屋頂補好,給老人家送去戰場兒子最後一封信……

燕雲鴻在很小的年紀就在思考人是什麽,為什麽要救人,然後決定入仙門、行正道。

而他,至始至終,只是因為老乞丐給他的銅錢,他擅自得出“人是會救人的”這個結論。

然後,他去救人,不殺人,除了魔修。

直到燕雲鴻死去。

但燕雲鴻還是不讓他殺人。

于是,面對景煜和景煥的瘋魔,他道:“二位堕入魔道,可是景姑娘所願?”

景煥咧了咧嘴,沒笑:“你要我問阿遙?阿遙被他們害死還不夠,魂魄被燒來當迷蹤陣的燃料,他們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不留給阿遙,你問我阿遙的意願?那我該問誰阿遙想要什麽?”

“那你就可以把景姑娘做成陰傀儡了嗎!”景氏兄弟揭開真面目後,停止對陰傀儡的控制,尚情再三确定這些陰傀儡不會再攻擊,趕緊跑卿良這邊來,這會兒聽景煥說起景詩遙,不滿道,“什麽沒有轉世投胎的機會啊,這些陰傀儡是你們做的吧,景姑娘受盡苦楚、無處可歸,在村落外面充當殘害同門的陰傀儡,也是你們的手筆嗎?”

“血口噴人!”

“自己有眼無珠,看不到死去的女兒在外游蕩,還罵我血口噴人!”

“你……”

“你什麽你。要是我現在把她帶到你面前,你想好怎麽贖罪了嗎!”尚情指向地上的陰傀儡,“你別說什麽血債血償,這裏頭不光是這個村的人,其他村鎮的人,乃至扶風林、肅秋山莊的修士,你敢說這裏一個都沒有!”

卿良懵了一下,傳音問:“你看到扶風林的人在裏面?”

尚情尴尬地回答:“沒有。這裏不是和屍山有關系嘛,盛師姐說屍山裏有仙修的屍體,我就詐一下。”

卿良朝他彎了彎眉眼。

尚情問:“那要叫景姑娘他們過來嗎?”

“我已告訴宋師兄,馬上就到。”卿良早在陰傀儡停止動作時,悄悄給宋青雨發了訊息。

剛結束傳音——

“爹,師父。”

景煥全身僵住,目光遲緩地循聲望去。

成百上千的陰傀儡外,橘紅色的火光随着天光一起照臨村落。

身披火光的姑娘迎來新的一粒秋火螢,跟随秋火螢的上升,來到景氏兄弟面前。

“阿遙?”景煥愕然,“你真的是阿遙?”

景詩遙拔下梨花簪,交到景煥手上。梨花簪一離開她,簪上不再燃火。

“我也不知該怎麽和您說。”景詩遙笑臉苦澀,“我不是完整的阿遙,這裏只有我小半的魂魄。我連日混沌,記憶模糊,見了這秋火螢,似乎才想起來些事。”

這裏沒有村莊。

在很長一段年月裏,沒有人在這裏看到過村莊。

兩年前,素衣門觀察到有隐約可見的村落輪廓,景詩遙自請前去探尋。

自此,一去不回。

巫祝用邪術迷昏了她,也用邪術為她留了一口氣,讓她親眼見證自己被肢解,被切割魂魄,點上冥火,送往村落的各個角落。

直至成為保護村落的燃料——也就是充當高階迷蹤陣的靈力源——那一刻起,她才迎來真正的死亡。

一個修士的魂魄,可以成為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燃料。

上一任燃料應該是個至少化神大圓滿的修士,長長久久保護着村落,直到燃到盡頭,才讓村落顯露出一角。

但景詩遙不過金丹,以她為靈力源填充起來的迷蹤陣,根本躲不過元嬰修士的眼。

更何況,門中魂燈熄滅,景煜與景煥沒多久就發現景詩遙死在門派附近。

他們藏起魂燈,趕往村落,卻與景詩遙清醒的殘魂擦肩而過。

景詩遙自稱,魂魄被分割後,便陷入沉睡,是一個身影搖曳、看不清臉的前輩把她叫醒,讓她去找尋求救機會。

但那只是她一部分魂魄,太虛弱了,走不過一裏便行動無力。

她及笄時父親送她的梨花簪助她一臂之力,千辛萬苦逃離出去,陰氣與怨氣同時湧入魂魄,沖散她所有意識,從此成了只會屠戮的兇器。

“怎麽會?這不可能……不可能!”景煥胸口起伏,連連倒退,瘋了般往其他方向跑去。

卿良作勢要追,景煜道:“他會回來。”

尚情瞧過來的視線裏滿是狐疑。

“他去找……”景煜沉思片刻,“另外的阿遙。”

沒一會兒,景煥抱着拼合起來的屍身,失魂落魄走來。

屍身裏有魂魄,但沒有火。

那是普通巫祝燃燒起的魂魄,早就被景煥熄滅。

他看了看屍身,又看站着的景詩遙,陰冷的魔氣撲滅了橘色的火。

殘魂灼燒兩年,站着的景詩遙比屍身更加薄削。

兩半魂魄近在咫尺,互相呼喚。

景煥說:“先別回來了,和我說說話吧。”

屍身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流轉其中的陰氣纏繞着怨氣,不夠通暢,也不夠純粹。

她成不了陽世之鬼,被景煥封印着,也沒成為陰傀儡。

而只有小半殘魂的景詩遙不一樣。發簪的妖氣保住了她一部分神智,只要陰氣和怨氣沖擊得不激烈,就能脫離陰傀儡的狀态。

可到了眼前,聽到父親的聲音,景詩遙反而沒了想說的。

沉靜許多,景煥道:“我成了魔修。”

景詩遙“嗯”了一下,過了會兒又道:“對不起。”

景煥搖頭:“我在調查清楚你娘和你大姑姑的事後,就已走火入魔。兄長對外稱我在閉關,其實是在想辦法把我救回來。”

但那麽多年,也救不回滿是仇恨的神智。

“兩年前,你也走了。兄長不忍心看我一個人發瘋,陪我入了魔道。”

景煜閉了眼,回避所有投過來的目光。

“魔尊大人說,鎖住魂魄,隔絕生氣,再用陰氣倒灌屍身,便有重生之機。”景煥自嘲,“可我第一步就錯了,我連你的魂魄是不是完整的都沒看出來,害你受了牽連。”

被主魂魄裏灌入的陰氣、怨氣所累,流落在村外的景詩遙,在沒有父親、師父的封印下,成了陰傀儡。

陳言謝哼道:“你是第一步就錯了,從你淪為魔修就錯了。”

景煥不答。景煜睜開了眼:“你不過是事不關己。世人不值得拯救,何必繼續當這救苦救難的仙師?”

陳言謝眉毛立起。

景詩遙先一步道:“師父,我是自願的。我聽從您的教誨,進入修真界,斬妖除祟,不論此間世人善惡如何。”

她莞爾一笑:“在被那位不知名前輩叫醒的一瞬,我也怨恨過。可前輩和您說了一樣的話,莫因人惡,成為惡人,修道者,不該成為屠刀。”

景煜陰沉着臉:“難道就不報仇了?任憑惡人橫行世間,你們想要的是這樣的結果?”

“可師父您殺的人,都是惡人嗎?”景詩遙朝景煜靠近一步,“您是素衣門門主,是門中最和善最溫柔的人,您會為我向天道狀告……”

“天道?”景煜扭曲的笑狀若癫狂,魔氣、靈力同時從他身上湧出。

這世上,居然真有人修成了道魔同修。

“阿姐隕落後,我就明白了,天道不曾作為,救世只是仙修感動自我,這世間,終要被人毀了去!”

靈魔二氣旋成暴風,無所謂活物、死物碾壓過村落。

這個曾打算把弟弟勸回道途的人,也許才是最瘋癫的。

他所勸說的弟弟,實則就是本人,他勸不住弟弟,所以,更勸不住自己。

他比景煥,更早、也更心甘情願跌入魔道。

“跑!快跑!”陳言謝喊道,“這陣勢大概是要自爆,大家夥都頂不住,快撤!”

忽的,靈晔劍揚起太陽般的光輝。

晨光熹微,流螢漫天。

飓風驟停,一點螢火穿透景煜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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