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現世】
第二天, 花眠早上天剛亮就爬起來洗漱,認認真真把自己收拾幹淨——
對着鏡子化妝的時候,特別用了比平日稍微顯色的唇釉;
給頭發打了精油;
還……稍微用了一下下卷發棒;
一只腿翹着, 雙手撐着梳妝臺,站在鏡子前伸腦袋左看看右看看鏡子中自己的臉……指尖撩起額間垂落遮住左眼的發,露出額頭下面的繃帶——
好像,變态日本武士的造型。
花眠:“……”
瞬間黯然傷神, 郁郁寡歡。
垂下眼,拒絕繼續圍觀鏡子裏自己的新造型,花眠轉身從沙發角落裏抓起了平日裏自己戴的圍巾,圍在脖子上遮擋住半張臉, 恢複了萬年在人民群衆面前的造型——只有唇舌之間自己品嘗到和昨天不一樣的唇釉香,提醒着她, 其實今天有用不一樣的唇釉。
花眠背好包, 走出房門,來到隔壁房門前。
猶豫了下,擡起手,“咚咚”敲響面前的房門——雙手放在胸前, 十指緊扣擰成一團,雙腳合攏,腳跟一點一點踩着地,小小的動作暴露出此時此刻她緊張的情緒。
不一會兒,門開了,赤着上半身、只着一條牛仔褲的男人出現在門後, 面無表情地見着她。
花眠瞠目結舌:“……你你你你——”
玄極:“?”
花眠:“怎麽不穿衣服!”
玄極:“你給買的衣服在外倒是合适,只是這客棧廂房之中似乎生了暖爐,那麽穿,悶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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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有酒店中央暖氣空調,房間裏穿大毛衣,是有點熱。
“啊,是我沒考慮周到,抱歉啊,”花眠對兩次從死神鐮刀之下虎口奪食救自己一命的男人還是客氣的,“昨晚有給你買點別的衣裳,特地換了順豐快遞,今天早上就會送到……”
“‘順風快遞’?”
“就是……物流,你懂嗎,把一件東西,從商家手裏接過來,确保安然無恙、最快地送到購買者手上。”花眠費勁地科普。
幸好玄極聰明,了然點頭:“镖局。”
花眠松了口氣:“……對,在這邊改名叫‘快遞’了。”
玄極:“諸夏大陸,最出名的镖局是無量镖局,水運陸運樣樣精通,開張百年,從未丢過一票買賣。”
花眠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驕傲,想了想半開玩笑似的順口問:“無量镖局?這名字……你家開的麽?”
玄極:“是。”
花眠:“……”
還踏馬真的是啊?
不過大清早的站在酒店走廊上,和一個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富二代讨論他的家大業大,這件事要多詭異有多詭異——更何況這個富二代現在身上沒錢,窮得快要去要飯……
啊對了,要飯。
花眠輕輕一拍腦門才想起自己這是來幹嘛的:“先不說镖局的事兒了,我我就是來問你,要不要吃早飯,帶上房卡,酒店三樓自助餐廳早飯免費。”
“免費?我記得昨日你帶我去的時候給了銀子。”
“那是四樓。”
“那昨日為何不去三樓?”
“因為不好吃。”
“為何今日又改口要去?”
“因為窮。”花眠回答得毫不猶豫,還刻意停頓了一下後強調,“你窮。”
“……”
小時候為人族領袖位置未來繼承人,無量神宮的少宮主;
長大後,順理成章成為人族領袖,鎮守西荒土地,成為浮屠島無量神宮的主人……
從來沒有人對玄極說,今兒你得去免費發糧的地方蹭口吃的,因為你窮。
花眠的話讓玄極覺得很新鮮,他對“窮”這件事并無概念,所幸的是對“吃”這件事也無欲無求,好吃不好吃的,填飽肚子即可——于是眼下,也就沒反駁花眠,回到房間把衣服套上了,玄極跟着花眠走出房間。
走姿依然四平八穩,目光有神注視前方——
如果不是昨晚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麽神采奕奕的人曾經大半夜不睡在外面瞎閑晃悠。
“在想什麽?”
花眠聽見走在自己身後的人問。
“沒什麽,”花眠低下頭握住自己的背包包帶,“昨晚睡得好麽,我半夜一點左右看見你跳窗……”
“習武之人,向來少眠。”
“……冬天也這樣?”
“冬雪夏婵,有何區別?”
“……”
對着這張正直的臉,花眠愣是說不出關于在冬天,“被窩”究竟是個多麽誘人的小妖精這件事……反正,身為劇組工作人員的她最怕的就是冬天被安排白班跟組,就像今天,天剛亮就得爬起來準備風裏來雪裏走的清點道具,搬道具,擺道具——
畢竟在演員、工作人員的到來前安排好一切準備就緒,這是每一位現場美術必須擁有的職業素質。
“算、算了吧,”花眠擺擺手,摸摸鼻尖讪笑道,“勞動人民的辛苦,你這種公子哥兒肯定不懂。”
“……十四歲那年家父重病,為求汐族聖物萬年鲛珠,我獨自一人提無歸劍闖入汐族聖地,”走在花眠身後的男人淡淡接話,“當時我與祭祀汐月大戰整整四天三夜,最疲憊的時候險些被他飼養鎮海之獸一口咬斷脖子,幸得無歸劍劍鞘堅韌替我扛過一下,後終于得到汐月認可,取得鲛珠,安然歸來,名震天下。”
“……”
“公子哥兒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好當。”
“是,”花眠真誠地說,“我錯了。”
玄極兩步走到花眠身邊,與她平行,聞言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以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寬容道:“無礙。”
花眠:“……”
詭異的談話之間,二人乘坐電梯來到三樓。
早上,雖然這會兒天才剛剛亮,三樓餐廳裏已經相當熱鬧,充滿了各個劇組的窮鬼們。
玄極從大老遠的另一個大陸過來,唯一能夠适應的大概就是飲食問題,大中華飲食文化千百年來雖有精進,然而總體思路不變,早餐幾個包子一碗粥,一杯豆漿兩根油條一碗馄饨,諸夏大陸怎麽吃,現世世界就怎麽吃。
玄極吃東西的時候吃相極好,安靜得很,端着一碗粥就像是一個貴族大少爺的模樣……花眠小貓胃口吃了兩口就飽了,剩下的時間就剩一只手撐着下巴,看着玄極吃東西,順便給別人倒胃口:“……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找不到劍鞘,接下來該怎麽辦?”
玄極扶着粥碗的手停頓了下,擡起頭看了花眠一眼……花眠換了只手撐下巴,從玄極的眼神裏看出他希望自己閉上狗嘴的意思。
她尴尬地笑了下,低下頭,指尖在桌子上畫了個圈圈:“随便問問。”
“昨日買的衣裳多少錢,”玄極放下碗,“我給你。”
“……不用了。”
“你我非親非故,我怎可平白無故受你恩惠。”
“你救了我兩次,不是你我現在已經是棺材裏的一攤爛泥——”花眠說着打了個冷顫,“衣服也不是什麽貴重的牌子,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在諸夏大陸,只有夫妻之間才會相互置辦衣裳配飾,”玄極掃了花眠一眼,淡淡道,“你可是在暗示我什麽?”
花眠在桌子上畫圈圈的手指稍一停頓,擡起頭一臉茫然地看了眼玄極——半晌,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一張臉漲得通紅,瞪着那張棺材臉“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沒能把“沒有啊”三個字說明白……反而是玄極收回目光,端起第二碗粥:“家父早年離開諸夏大陸雲游四海,在下尚未婚配。”
………………………………你才是!
………………………………在暗示什麽?!!
花眠的手抓着桌布,擰成一團。
腦袋頂上都快冒了煙,這時候才聽見身邊男人輕笑了聲:“玩笑而已,莫當真。”
花眠:“……你常和人家開這種玩笑?”
玄極唇邊笑容微微收斂,搖搖頭——
平日在浮屠島,日理萬機,還得習武練功,連吃飯的時間都是青玄緊巴巴盯着催促才擠出來;
出了浮屠島,剛到諸夏大陸皇都,無歸劍劍鞘便丢失,玄極便即刻起身前往現世;
……上一次坐在桌邊和別人邊吃邊玩笑是什麽時候,玄極自己都不記得了。
在現世的日子……
玄極瞥了眼身邊端坐着,仰着半張臉看着自己的小姑娘……現在就連他自己也有些個不明白了——
怎麽好生生過出了種休閑的放松氣息來?
最後。
在玄極的堅持下,他還是慷慨地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庫,把裏面最後的存款全部給了花眠……這樣他就變成了一個中午吃飯都沒着落的窮光蛋。
花眠捏着一把錢,心中感慨了八百字“直男癌蜜汁自尊”這件事,在前去開工之前,捉住玄極的袖子問:“那你午餐、晚餐都怎麽解決?”
她真的是操碎了心。
“玄魂玉戒中還有兵糧。”
玄極看了眼捉住自己衣袖的小爪子:不知道從何時起,這個動作她已經做得無比純熟。
而他一次都沒有甩開她——
一次都沒有。
每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捉住,就乖乖停下步伐,轉身,低頭,對視上她的眼……
“光吃那個怎麽行,”花眠小聲嘟囔,并非發覺男人眼中深思,自顧自碎碎念,“不行,這麽下去找到劍鞘前你先得餓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了,你是救命恩人,我不能看着你被餓死的。”
深呼吸一口氣,花眠放開了玄極,更像是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你去吧,等我一下下。”
而後,不等玄極回答,她已經一陣風似的噠噠跑開了。
……
在全國各大影視基地,群衆演員類別分為兩種。
一種群衆演員是由影視基地當地的管理公司統一簽約。
劇組有需要群演,就讓劇務組的人去找管理公司負責人商談,談好價格、人數、要男的還是女的、要拍什麽戲、哪裏集合,然後拍攝當天一車拉走……
拍完當天劇務組與管理公司日結,結完錢再由管理公司負責統籌的人把錢下發給群演——
通常這一種群演,是有比較正式的簽約合同在手的,換句話說,不合适玄極這種沒有身份證的“黑戶”;
而另外一種,就是通過劇組內部關系進入劇組打工——
也就是傳說中的走後門。
通常是由劇組的人帶着某個朋友進來跑跑龍套,有的是不給錢,有的是給劇組拉關系的那個人,不過這種算例外,除非介紹人和劇組關系很好……
這種相當于刷臉吃飯。
像是《洛河神書》這種,有白頤大神做男一,不可能不紅的超級IP劇,等着走後門、一飛沖天、從十八線提升到八線為自己履歷增添光彩一筆的人可以說是千千萬……
因此,劇組裏各組稍微說得上話的小頭目,門檻被踏平那都是常事——而劇組根據劇組的風格不同,一個劇組裏有一個說話有份量的人,有時候可能是導演,有事後可能是制片人,有的時候是監制……花眠所在的美術組雖然是劇組找的外包工作室,但是因為常有合作往來的關系,所以花眠和本劇組的制片、監制都挺熟……
眼熟的那個“熟”。
至于導演,這次《洛河神書》請的是來自香港的導演,說話确實很有分量——這樣的大佬風裏來雨裏去,常年泡在演藝圈大染缸裏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油嘴滑舌的不喜歡,反而特別喜歡花眠這種悶聲做事的實幹型。
于是《洛河神書》劇組拍攝的過程中,最常見到的一幕就是,導演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拿着個話筒,扯着嗓門找“我們的現場美術花眠”,然後從人群外面,一個戴口罩的身影匆匆忙忙擠進來,手裏拎着一切導演要的東西……
因為“H市影視基地哆啦A夢”過于好用,導演曾經甚至動過“幹完這票你們工作室打包跟我回香港”的念頭。
綜上所述——
按道理來說,花眠每天該接待的人應該一個手都數不過來,但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現實就是……
正常人都不會找花眠來走後門。
所以作為五年劇組老油條,花眠對“走後門”這件事非常新手。
這會兒來到拍攝地,從口袋裏掏出口罩帶上,今天的花眠并沒有立刻鑽進道具車裏,而是墊着腳站在人群外看着忙碌中的工作人員,目光閃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找誰好?
監制今天不在。
制片人好像很忙。
導演依然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啊啊啊,糾結。
不遠處,人群的中央,白頤坐在休息的躺椅上,手邊放着一塊吃了一半的星巴克蛋糕和一杯星巴克咖啡,他的助理在給他按摩,時不時與他說笑兩句;
群演們熱熱鬧鬧地換戲服,戴配飾,王哥的離開并沒有讓衆人的工作進度受到一絲影響,服裝組的妹子們手裏拿着別針和膠帶,利落地把那些租來的戲服弄成服帖合身的樣子;
場面可以說是井然有序地亂作一團(……)——
“發簪不夠用啦,道具組怎麽回事啊?”
“不是說今天要配二十個侍女的碧玉簪嗎,這才拿來十九個!”
“負責人呢,負責人呢?”
“美術的人還沒來嗎?”
不遠處翹着二郎腿的導演:“你們這些撲街,準備因為一個群演的簪子拖拖拉拉到午飯?”
衆人面面相觑,矛頭一時間全部指向道具組,蘇宴一背冷汗,正準備老老實實道歉狂奔回道具車裏翻翻還有沒有能用的簪子,這時候看見個纖細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從她面前掠過——
閉目養神中的白頤只聽見耳邊響起柔軟的小小聲“借用一下”,他睜開眼,正好看見花眠彎下腰從他身邊拿起那個他用過的蛋糕叉子,起身時,衣服蹭過他的手背。
白頤:“……換了個牌子的唇釉啊?”
花眠:“嗳?”
捏着叉子的花眠微微一愣,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擦了擦擦子上的奶油,沒有回答白頤,胡亂點點頭後然後轉身直接給群演插腦袋上了。
衆人:“……”
……小叉子只露出半截綠色在外,遠遠看去,和制作本就不怎麽精致的道具碧玉簪子沒什麽不同。
花眠腳跟落地,又掏出個濕紙巾擦擦手,低下頭含糊的聲音從口罩後面傳來:“可以了。”
導演喜出望外,拍着大腿,這一次連“我們哆啦A夢”這種話都講出來了。
此時花眠在美術組衆人心中基本算與“救世主”三字肩并肩,而在衆人的唏噓之中,眼瞧着今天的第一場戲準備開拍——人們卻看見,往常這時候應該轉身走開的花眠居然并沒有走開,反而是一路跑到導演高腳凳右邊站穩。
導演大佬關了喇叭,向右斜了斜身子:“有事喔?”
“……我,表弟,快餓死。”花眠在口罩外的耳根子紅得能滴血,“離家出走,身份證丢了……導演,能不能,賞口飯吃?”
坑坑巴巴把話說完,花眠窘迫得恨不得直接在腳下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說完之後又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腦海裏已經噼裏啪啦閃過一大堆——
不應該和導演大佬說的。
他好兇。
會拒絕的。
拒絕了怎麽辦。
好丢人。
丢人。
會被嘲笑。
說不定會被罵。
啊啊啊啊啊啊啊會被罵!
空氣片刻凝固。
“我還以為什麽事,下午有個戰場戲,你讓他來啊,夠高的話給他個副将當一下都某問題的啦!”導演大佬操着那和藹可親的港普,“就在白頤旁邊,五秒鏡頭,人家把腦袋磕破我都不随便給的。”
花眠:“……”
心裏開心得炸開了花。
深深地跟導演鞠躬道謝,花眠連蹦帶跳地跑開來。
……
不遠處。
躺椅上,坐起來的白頤沉默地看着那個噠噠跑開的背影。
身邊,助理大概是誤會了他的意思,有些尴尬道:“……道具組的人是有點過分了,你的叉子也拿去,咱們這早餐還沒吃完呢?”
“沒事,”白頤收回目光,“我又不餓,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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