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滋生
第27章 滋生
水泡紮破,惡心的膿水滲出。
林拓擦拭幹淨,簡單上了點紅黴素軟膏。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敷了半天冰塊的臉有所好轉,但并不多,屬于乍一眼還是能看出來的腫脹突兀感。林拓很滿意了,和白天豬頭樣比起來好了不止一倍。
就是他的腹部還是好痛,林拓掀開衣服,大片青紫色的烏青觸目驚心,有幾處發黑,細看下有未化瘀的血。他手欠地摁了摁,整個人像剝離蝦線的蝦似的蜷縮成一團。
桌子上有張許如安留下的紙條,他吃完藥回房間的路上才看到,她晚上要和林浪去參加親戚孩子的剃頭宴,晚飯就讓林拓自己想辦法應付。
林拓把紙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這就是他們說的有事情要忙。
家裏沒有開燈,窗外隐隐的光線支撐不了空曠的空間,這導致他視線變得有點模糊。林拓不能側身,只好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目不轉睛與天花板對視,內心平靜得毫無波瀾,陸永得意的眼神卻烙印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他想如果自己是口井,那肯定是口枯井,可以任人欺負、朝裏面丢石子、喪失貢獻的廢棄枯井。
林浪摁住他的腦袋,強迫他給陸永低頭認錯的時候,他的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了,不甘的情緒胸口翻湧,滿腦子都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受傷吐血、虛弱無力,林浪卻連位子都不肯施舍;為什麽是陸永有錯在先,他們卻不聽自己解釋,只将問題聚焦在自己動手打了人、不學好上……
就因為他是個生理缺陷的beta,他們才如此不在意、忽視自己的嗎?
打在身上的傷隐隐作痛,林拓深吸口氣,似乎用力過猛,心髒如同被雙手狠狠捏了一把,他不再自欺欺人,承認自己真的很難過很失落,對父母也真的很失望。
眼皮愈發沉重,控制不住要合上,林拓便也随它,睡得坦然。
直到一通電話吵醒他。
林拓扭着身子找到了黑暗裏的那一方光亮。
“喂?”
“請問你是林一宴朋友嗎?”
林拓一個激靈坐起,因為起得太快,下腹的酸痛令他不由得抽氣:“……我是,怎麽了?”
林拓看了一眼來電備注,是林一宴畫室的老師,上次他們去的時候林拓留了他的電話。
“你不要激動,沒有什麽大事,就是……唉。”老師嘆氣,“平時我們畫室是不限時間的,想練習多久就練習多久,畢竟關乎未來,學生們也都不容易,有這股拼搏勁兒我們也相當欣慰。”
“可這周我們畫室學生全都出去寫生了,林一宴請的老師也不在,我提前通知他不用來,可他今天還是準時到了。其實他來了也沒什麽問題,偏偏我們晚上有事情要提早關教室門……”老師音量漸漸降低,就他一個人趕也趕不走,好話都說盡了也還是不聽,“我們請他今天早點兒回去,那眼睛一橫,跟淬了毒似的!所以我們沒辦法,只能給你打電話,麻煩你親自來一趟,勸勸他回去。”
林拓看了眼時間,發覺現在已經很晚了,以往這時候林一宴都快到家了。
“……還有他狀态貌似不是很好,你作為朋友記得開導他一下吧……”
“好的,老師。”林拓往嘴裏塞了兩粒止痛藥,“我馬上過來。”
林一宴站在窗前吹風,風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蓬松的頭發梳倒,露出光潔的額頭,優越的側臉錯落有度,一覽無餘。
一人的畫室,顏料盤打翻在地,腳下是撕碎的畫紙。
真煩啊,又想起了他的那張惡臭嘴臉。在腦裏根深蒂固,每次心煩意亂之際就會出現,擾得他心煩氣躁。
風吹得眼睛發澀,林一宴沒有眨眼,任由荊棘般的紅血絲侵蝕白色眼球。
那一次踐行宴結束之後,他又來找他,商量出國的事宜。
“不可能。”車裏氣氛壓抑,男生靠在椅上閉目養神,一副拒絕溝通的冷硬态度。
“下周十三號我就要回S國,這次你和我一塊走。”
男生睜開眼,看着身邊他應該稱呼父親的人一字一句道:“我說了,我不可能會出國。”
“這是你能決定的?”父親嘲諷他,“我已經給了你八年時間做準備,你弟弟甚至沒有準備,一出生就在國外,我已經對你很寬容了。”
“你該不會還想着搗鼓你那破畫吧?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提醒、警告過你,畫畫可以,但它永遠只能是項愛好,你哪天手癢癢興致來了随便你去搞,可這東西永遠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次貨。而且,我發現你連這次貨都做不到好,老師安慰安慰你,說句瑕不掩瑜還真當誇獎聽進去了?瑕疵就是瑕疵,它一旦存在,就是對你能力的全盤否定。瑜?真當自己那麽厲害?你想多了。”
“所以呢?你自己要滾回你那老巢別帶着我。”男生譏笑,“我已經爛到骨子裏了,你還堅持帶走,不怕招來蒼蠅嗎?”
“我不關心你爛成什麽樣,爛到骨子裏是你自己的問題,保持表面光鮮亮麗,誰要來看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只要別給我們秦家蒙上一灘惡泥,污了我們的名聲。”
“你這次出國,畫畫是想都不用想了,我已經請好專業老師來教導你和你弟弟,秦家産業龐大,哪是你們能随便糊弄了事的?”
“說的好聽,秦家長秦家短。”男生感到作嘔,“難道不是秦家勢力主要集中S國,你在那兒能更好的掌控我們嗎?我們幹什麽說什麽你全一清二楚。說到底,就是控制欲作祟,一定要我們按照你給好的模板成人處事。”
父親不屑地笑了笑,不再與他争執:“你清楚就好。”
男生咬緊後槽牙,目光陰狠地停駐在對方的脖頸,他多想将他的頭摁到玻璃車窗上,任他作無謂掙紮,然後雙手用力,狠狠掐死。
車會駛過裎江大橋,他借機毀屍滅跡,把屍體抛入江河裏喂魚。
捏緊的拳頭慢慢松力,他最終沒有那麽做,因為淡水的魚不啃食人肉,他也尚未是父親的對手。
“林一宴?”
林一宴轉過身子,布滿淚痕的臉龐吓了林拓一跳。
“你怎麽……哭了?”
哭?
正好有滴液體流至唇瓣,林一宴舔了舔嘴唇,是鹹的。他這才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更多的眼淚如決堤洪水争先落下。
他淡淡道:“哦,風口站久了,風吹的。”
林拓沉默着不說話,林一宴知道自己這番話像極了瓊瑤劇作品裏倔強、不肯展示柔弱而承認哭泣的角色,他揚起嘴角朝林拓走去,不打算做過多的解釋。誤會這種玩意,可不能全歸類于壞。
“你怎麽來了?”林一宴想摸一摸林拓尚且發腫的臉,擡手卻看見自己掌心裏鮮紅縱橫,他怔愣半晌,記得自己分明洗幹淨手了,餘光瞥見淩亂的畫紙,他才恍然,原來只是紅色顏料。
“你的老師給我打電話了,讓我來接你。”林拓盯着他滿出血絲的眼珠,語氣裏是連自己都沒察覺出的酸楚,“我們走吧。”
林一宴垂眸凝視林拓,不為所動,林拓不自覺吞了一口唾沫,從進來到現在,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漠然與陌生。
林一宴蹲下身撿起四分五裂的畫紙,耐心十足地将它們一一拼齊,然後擡眸,以一種期待的目光投向林拓:“林拓,你覺得我畫得好嗎?”
這樣的角度實在像是渴望主人獎勵的小狗,林拓感到別扭,便和他一塊兒蹲着。
說真的,上一次接觸美術、欣賞畫作還是在初二的美術課本上,他所受的美學教育空洞貧瘠,對于美的定義也相當膚淺,屬于外行人認同,內行人不齒。所以如果要讓他作出評語,只有簡單樸實的大白話----好看,難看。
“好看。”林拓由衷誇贊。
林一宴卻表示不認同,指指點點講出一大堆不足之處。
“可是,整體來看就是好看啊。”林拓用盡他在網上習得的幾個詞,“喏,這窗戶,雖然是白的,但我卻能看見玻璃裏倒映出的樹木和天,綠與藍與白交融的恰到好處,我想想,這手法是不是叫藏色?”
林一宴聲音冷了下來,面若冷霜:“林拓,你應該否定我。是我能力的問題才致使它成為一張次等貨。我理應做到最好的。”
“你是人又不是神,任誰都做不到完美無缺,不要對自己那麽苛刻。”
林一宴反問他:“苛刻?這難道不是基本嗎?不成為最好,反而要退而求其次,甘願成襯花的葉子?”
林拓不會講大道理,被林一宴連續三個問句答不上話,他冥思苦想,竟找不出能反駁的理由,是啊,誰願意做陪襯呢,既然争,便是要争取最好的。
思來想去良久,他慢吞吞的給條件加上了一句前綴:“那你在我這,可以不用很辛苦,不完美也沒關系的。風餐露宿,你需要一個讓自己休息的借口。”
林一宴緊繃的脊背漸漸放松,眼睛微微睜大,一言不發盯着林拓。
林拓不免被他盯得有些不适,因為林一宴看了他好久,是真的一直在看自己,目光如炬,連眼皮都不眨,顯得有幾分瘆人。
他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林一宴?你……你的眼睛怎麽回事?!”林拓忽然拔高音量。
林一宴的左眼黑色瞳孔周圍滲出隐隐血,不到三秒,擴散就超過了半只眼睛,血如同潭水包圍了林一宴瞳孔周邊,十分可怖。
林一宴卻跟個沒事人一樣,不清楚林拓為什麽反應如此激烈。
他眨眨眼,又是幾滴晶瑩的淚水順過臉頰滴落,回首望了眼窗戶倒影裏的自己,淡然道:“沒事,眼球毛細血管爆了而已。”
而已?
林拓拉起林一宴要往外走:“不行,得去醫院檢查下,你這副樣子太吓人了。”
掌心的顏料已經幹涸,林一宴摩挲林拓的臉頰,順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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