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39章

到此為止,澹臺蓮州沒想過會有人來拯救自己。

他從未被人救過。

他不後悔自己作出的決定,并且慶幸于沒有被發現他與仙君之間曾經的關系,不至于又出現一次拿他要挾仙君的情況。

即使他已經拯救了很多人,但是仍然不認為那些人有能力來救他,他比誰都知道凡人與仙魔差距有多大。

他自己有勇氣對抗,卻不要求別人要有他這樣的勇氣。

他也并不渴望被拯救。

本來他之前做那麽多事,就沒有求任何回報。

或許在他的人性之中,也有那麽一絲的幽暗與頹喪。

澹臺蓮州只想單方面地去拯救別人,以此完成自己個人的人生價值。

這是他作為昭國王室的責任,也是作為一個在昆侖修煉多年離入道僅有一步之遙的劍俠的能力所及之處。

澹臺蓮州很高興在生命走到終結之前幫助過別人,讓他曾經一無所成的人生有所成就。

他也大概明白,黎東先生、楊老将軍、孟将軍還有更多人對他有不一樣的期待,可他作為澹臺蓮州這個凡人,并未想過要去當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并未覺得自己更高貴。

然而,在被送到這座圈養人族的荒城後,在見到被圈養的那麽多“人畜”以後,他那鑽進犄角裏的思維突然間又豁然開朗了。

澹臺蓮州忽然意識到:我還不能死,即便要死,也得是嘗試着救出這些人以後的事。他還可以再盡一份力。

——盡管這是另一個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他就是毫無猶豫地這樣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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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被豢養起來的人們失去了對道德禮儀的崇敬,看上去似乎還有一些殘留,其實已經在逐漸退化到幾乎茹毛飲血的程度,人性的惡被釋放了出來。

當澹臺蓮州出現在空地中央時,美貌白皙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顆珍珠被丢擲在瓦礫堆中。

即使沾滿灰塵,也能看得出他很美,即使是他們回憶起凡塵世界的諸多美人們,也要贊一句絕色之姿的美人,更別說是放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有人垂涎欲滴地問為首的虬髯漢子:“我能要了他嗎?”

虬髯漢子面幅不修,但在這些人裏面已經算是儀容最整潔的那個了,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茂密的毛發中被襯托得仿佛叢林裏的寶石,熠熠生輝,看上去還有點人性的光芒,甚至有幾分儒雅書生氣。

可他身上殺氣騰騰的匪性也是最重的,如此,儒雅與匪性糅雜在一起,碰撞出一種矛盾而與衆不同的氣質,他不置可否,用目光點了一下澹臺蓮州手上握着的劍:“他帶着兩把劍呢。”

已經色迷心竅的男人顧不上那麽多,哈哈大笑說:“看他那劍細得,估計是跟他一樣的小玩意兒吧。這種細皮嫩肉的公子哥帶的劍不都是裝飾品嗎?

“正好被我一起奪了來,可不就都歸我了?”

虬髯漢子再次沉默下來,身邊的人卻并未能品味到其中的危險之意,他的直覺讓他深深地忌憚着這個看上去像是從天而降、來歷不明的小白臉,而不是被其美色所誘惑。

他退了一步,以示對争奪美人毫無興趣,嫌惡地強調說:“我對男人不感興趣。”

此言一出,遠遠不止一兩個人心動起來。

終于有一個人走了出來,以兇惡的目光環顧四周地說:“誰要跟我争,跟我打一架先吧。誰贏歸誰。”

澹臺蓮州用那雙一泓清泉般瑩澈的目光望着他,已有所懂地确認問:“争什麽?”

男人狎昵一笑:“贏你啊,小美人。”

澹臺蓮州原想介紹自己,這還沒來得及,就發生了這樣荒謬至極的事,不免笑了一笑,這一笑如在荒蕪之地盛開的一簇雪白牡丹,绮靡昳麗,毫無畏懼。

他解下了自己腰上的兩柄劍,衆人起哄道:“怎麽,小美人,還要送劍啊?”

澹臺蓮州拔出劍,衆人才隐約感到似乎不同尋常,一把劍白底有金色羽毛紋路,還似有雷光之色,另一把玄色劍身,雪色花紋,亦不似凡品。

兩把劍都劍氣森森,可不是花架子。

澹臺蓮州卻反手将劍尖朝地,這樣随意一刺,劍就深深地沒入了地面之中。

好劍!好腕力!

虬髯漢子心下喝彩。要知道他們所在的這座城的地面一點也不松軟,挖不到幾下就會磕碰到地下堅硬的岩層,一般的劍根本紮不進去。

這時,已經有很多人悄悄收回了跨出的一步。

美人雖好,但性命更重要。

可總有那麽些抱着僥幸心理、執迷不悟把澹臺蓮州當成花架子、想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人存在。

還在用那等下流的目光觊觎着澹臺蓮州。

澹臺蓮州道:“為免誤傷你們,我就暫且不用劍了,只用劍鞘。

“你們一起上吧。”

接下去,衆人所見到的場景無異于看到一只貌似柔弱可愛的小白兔一挑幾,優雅地暴打了一群撲上來的豺狼虎豹。

太離譜了。真的太離譜了。

這真的是個人嗎?

其中還有人渾水摸魚想要去偷拔澹臺蓮州的劍,拔了半天,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還是拔不出來。

大家這才意識到:哦,這不是個小白臉。

澹臺蓮州在一地叫痛打滾的手下敗将之中,輕輕松松地拔起自己的劍,收劍入鞘。

他連大氣都沒喘一下,一副游刃有餘還能打十個、一百個的架勢,不疾不徐地點評道:“烏合之衆,一盤散沙。你們要是能聚集在一起,有所陣法兵術,或許還能勉強與我一戰。”

虬髯漢子看到這裏,不再觀望下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讓他回想起自己曾經叱咤各國的那些日子,在走到澹臺蓮州面前時,他仿佛重新束冠簪纓,英武不凡,立于巍巍王侯面前,恭敬行了個禮,道:“我是幽國前骠騎護國大将軍公孫非,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澹臺蓮州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狼狽了,他直着身子,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禮:“我叫澹臺蓮州。”

他聽黎東先生提起過“公孫非”這個名字,是幽國的名将,備受贊譽。

十幾年前在征戰途中遭遇了妖魔,全軍覆沒,不知所蹤。

世界可真奇妙。

他們才跟幽國打了一仗,眼下卻狹路相逢了。

諸人一聽,想:澹臺?是昭國王室?看年紀,應該是昭王與慶國公主所生的那個孩子。難怪生得這樣美,他的母親不就是盛負美人之稱的慶國文靖公主啊!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有人這樣規規矩矩地行以人族的禮儀了,有人感到陌生,有人感到可笑,有人感到懷念。

也有人體味出緣何澹臺蓮州如此風度翩翩,卻偏偏不向他們行禮。

禮儀,禮儀,禮是禮節,儀是儀表。

首先得稱之為文明之人,才能談論禮儀。

大抵澹臺蓮州以他們為禽獸,所以才不向他們端正地行禮。這讓他們有那麽一瞬間,在澹臺蓮州的目光下滌去了獸性,恢複了人性,為之自慚形穢起來。

亦有頑固分子在心中暗自不屑,想:裝模作樣什麽?等再過段時間,還不是會跟我們一樣為了生存而醜态百出?你也就現在能說清高話了。

澹臺蓮州問公孫非:“将軍可想離開?”

公孫非在無數次的希望與失望的交疊中已經很難再提起戰意,他并沒有輕易地被挑動情緒,而是冷淡嚴厲地問:“公子可有任何把握?”

“暫時沒有。”澹臺蓮州坦誠地說,“但我曾帶碎月城的将士們離開萬妖域,那麽我想,興許這回也可以想想辦法。”

-

入夜。

澹臺蓮州抱劍而坐,休息養神。

卻有好些人徹夜未眠,竊竊私語。

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不來自一個國家,在被抓到這裏以前,許多人之間就有尖銳對立的國恨家仇,即使到了這裏以後,也迅速地自發按照國家分化、抱團。

今天出現的澹臺蓮州卻讓所有人都有了同一個讨論話題。

“沒想到那個小白臉那麽能打。”

“你說,他是昭國王子,他的國家會發兵來救他嗎?”

“哼,我們這兒又不止一個王子,與其發兵,還不如再生一個吧。”

“碎月城我記得,那不是三十幾年前就淪陷的城池嗎?竟然還有人活着,真的假的?”

“每個人剛來的時候都很想逃出去的。”

“一個黃毛小子能做什麽?連自己幾斤幾兩都不知道。”

“公孫将軍都做不到,他能做到?”

“等着吧,我看他連種菜做飯都不會,一看就是個五谷不分的公子哥。”

“但他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樣子,這能唬人啊!他說這話的時候我都有點想投效他了。”

“唉,我也是,大概是我想回家想瘋了吧。我老娘、老婆不知道還活沒活着,我的閨女呢?出嫁了嗎?”

“你們幹嗎這樣……凡人對妖魔,不就是以卵擊石嗎?都死了那麽多人了,有用嗎?都沒有!好死不如賴活着,我反正是活一天算一天。”

更深露重。

澹臺蓮州一片沉靜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的沙沙的聲音:「你在哪兒?」

澹臺蓮州:「啊?」

「你是誰?」

對方答:「我是與你結成言靈主仆契約的那個靈魂。」

澹臺蓮州一下子高興起來:「哦,是小白啊!」

白狼答:「我是那只白狼,但我不叫小白。你在哪兒?請告訴我。我将轉達給他們。」

澹臺蓮州:「他們是誰?」

白狼答:「他們是被你所拯救之人。」

澹臺蓮州睜開眼,嘆了口氣,他從窗棂的縫隙裏看出去,看見一輪皎皎明月高懸空中,慈悲地想:如今昭國王都的人們也正在看着這輪美麗的月亮吧。

他第一反應還是拒絕,溫柔地回:「今天的月亮很美,他們好不容易才活下來,好日子都沒過兩天,我希望他們能再多看幾眼這美麗的月亮。」

「有我帶隊時尚且艱難,我都不在,他們怎麽過來?你跟蘭藥說,讓她轉達,假如想報答我,以後好好保衛昭國就是了。」

白狼卻說:「澹臺蓮州,你都未曾讓他們一試,又何故說他們一定做不到?」

「他們都很後悔那天沒能留下你,而且已經決定去救你了。無論你樂意還是不樂意,如今我們離得遠了,你的言靈咒對我無用,我攔不住他們所有人。」

「你告訴我們,我們才好定下謀略,你不說,死的人只會更多。」

「他們情願做個英雄,轟轟烈烈地死,也不想做個孬種,置救命恩情而不報答,委曲求全地茍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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