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吃了你的肉,我們就是一體的了

吃了你的肉,我們就是一體的了

伊夜說:“這是我的碉堡…”

碉堡…

沈阆眼珠四顧。

雖說碉堡是為了防禦而存在的,但是你得有端口或洞口,還得有敵人才是,哦,窗戶算是了?

敵人是誰?

沈阆平躺在一40平的房子中央,一褥子一被窩,地不是地,床不是床,頭頂一挂滿蜘蛛網的燈泡,外露的電線,從天花板爬至漆面脫落的牆角,有燈泡有電線,周圍卻得不到它的照拂。

這是待拆的危樓,人早以搬離,十年了,因為政策原因還沒拆,成了好些無家可歸的人睡覺的地方,長住不行,管區負責人會來攆。

歷史的灰塵不在了,那些當年生活過的痕跡還在。

牆上的海報,貼花,被扔棄的櫃子凳子,被小孩兒扔石頭打碎的玻璃,泛黃的窗簾,還有一朵塑料花…

沈阆身體動不了,納悶這水從哪兒來,閉眼細聽,是流水聲,來自房屋背後的一條小河。

側了側頭,才知道水得跑下跑上挑,浴缸的水得挑多少?

伊夜正在一盆子裏洗着他的內衣褲,他倆中間只點着一根蠟燭,燭火搖曳,沈阆張了張嘴沒話好講。

伊夜洗完他的褲褲,晾在北邊支架上頭,開始補他的短褲,破損太大,補上一塊碎布,布上得繡個圖樣。

“拖壞了,給你補補,”伊夜問,“你喜歡什麽動物?”

沈阆瞥過眼,去看自己的褲褲在滴水,滴在一紅色塑料盆裏,嘀嗒響,叮咚響。

“總不能給你補朵花吧?屁股這裏補花容易讓人想歪啊…”

“想歪?”

“菊花?”

“菊花怎麽了,梅蘭竹菊四君子,秋天就屬它…”

沈阆倏地閉了嘴,盯着他。

“我曉得啦,”伊夜不顧他,“菊花嘛,多開在秋天,不争春,不與百花為伍,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非洲菊洛~堅毅的太陽花,紅的黃的如太陽那麽辣,小小的種子開大大的花。瑪格麗特了,嬌小可愛,萬紫千紅,千嬌百媚,一開開一片。不過此菊非彼菊洛~屁股蹲上繡菊花,就怕惦記就怕…”

“閉嘴吧你!”

沈阆氣了,腦子裏漂亮的菊花成了別的東西。

伊夜不說話了,細細補他的短褲,繡着一豬頭面,耳朵大鼻子粗。

哼唧哼唧…

黑色背心也一并洗了,晾在褲褲左右。

伊夜開始做飯吃。

他的碉堡有小爐子,陶的,燒碳。

夏天的夜悶,熱得滿頭是汗,一小小平底鍋,水咕嘟咕嘟,他也咕嘟咕嘟:“吃細面還是粗面?”

沈阆去看牆邊堆的泡面箱,不滿:“哪裏來的粗面?”

“麥兜沒看過嗎?”他指了指那條濕漉漉的褲子,上頭一個豬頭滑稽在笑,“麥兜問老板:麻煩你,來碗魚丸粗面吧。老板說:沒有粗面。麥兜說:是嗎,來碗魚丸河粉吧。老板說:沒有魚丸。麥兜說:是嗎,來碗牛肚粗面吧。老板說:沒有粗面。麥兜說,那魚丸油面吧…”

沈阆瞪愣着眼,納悶眼前的人到底什麽來頭,這般奇怪。

“老板說:沒有魚丸。麥兜怨了:怎麽什麽都沒有啊,那墨魚丸粗面吧。老板說:沒有粗面。麥兜不悅,又賣完了,那,來碗魚丸米線。老板說:沒有魚丸。他朋友提醒他:麥兜啊,老板的意思是說,所有魚丸和粗面的搭配都沒了。麥兜懂了:哦~那所有的搭配都沒了,麻煩你只要魚丸吧。”

“你…是不是在說我是個豬腦子…”

沈阆耐着性子等他說完,意識到了他這番無數的魚丸和粗面裏,自己是那只吃面的豬。

“不不,”伊夜笑說,“我有粗面,”拿一箱子泡面杵他面前,“也有細面,你笨在以為泡面就一種粗細。”

沈阆這才看清他那引以為傲的泡面王國,一箱子什麽口味什麽粗細都有,

目光從泡面到他臉來回轉悠,張嘴無聲。

伊夜不等他回答,自作主張:“粗面吧。”

往咕嘟咕嘟冒泡的鍋裏煮了面,粗面局促地在那小鍋子裏變順變軟,不難聞,還是種清香。

煙絲絲縷縷,飄到沈阆面前,他想擡擡手,擡不動。

心想:當一只吃面的豬?

瞥了眼自己的灰短褲,什麽,屁股不能繡菊花就可以繡只豬了?

奇奇怪怪…

剛剛繡豬的時候是不是還聽見哼唧哼唧的聲音了?

到底誰是豬啊…

面來了。

伊夜挑了面準備喂,發現躺着的沈阆吃不了,把面擱地上,要扶他起來。

雙手從他脖子穿過,胸還未貼緊,力在手掌和手臂,扶他不動,胸貼緊了,腰使力,沈阆也只是肩膀動了一動。

沈阆故意的。

“诶?”

伊夜眼睑從他側臉游過,電光火石地,瞥見他眼裏的故意。

嘻嘻…

伊夜來了興致,放他倒地,繞到他頭頂,抱頭猛擡,頭起了,脖子彎了,身體還很重。

拿膝蓋着了地,抵着他的後腦勺,手從他身後穿過去,鎖了他的胸,雙手在他前胸一攏,自家身子往後一遞,做了底,沈阆身體終于被撐起。

撐起不算坐起,伊夜知他還要倒,翻個身拿背貼了他的背,雙腳踩牆。

背抵背,沈阆無從再倒。

一旁碎在南牆邊的玻璃在微微燭光裏印出他倆的嬉鬧。

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七歲,一個右臉腫了,缺着一顆牙,一個左臉腫了,滿身是傷。

嬉鬧的心情硬生生蓋過那些該有的疼痛,反得了些喜劇。

伊夜說:“哎呀,你我就像倆正熟的茄子呢,青青紫紫的,青色是夜,紫是晚霞,夜倚着霞~”

沈阆好笑:“夜裏哪裏來的晚霞,茄子和晚霞?虧你能聯想。”

伊夜想,青色,是暗不下去的夜,夜暗不下去,他就沒地方好躲。

沈阆想,晚霞,是這世間最美的色彩,一天糟糕的事很多,總歸要過去的,糟糕消失的時候伴着的是不同的晚霞,第二天起來就沒那麽難了,因為不管發生什麽,總有晚霞。

時間在走,倆人的呼吸,在空氣裏輕拉輕扯,來來去去地,成了同一節奏。

“你還落不落?”伊夜問。

“不落了。”

沈阆去看這不算髒的被褥,蓋一半,又熱又冷。

背離了背,熱冷了去。

伊夜端面,喂他吃面。

“我沒說我餓。”

“得恢複體力。”

“沒聽說過吃泡面恢複體力的。”

“有肉末哦,”伊夜筷子挑了肉末,“你瞧,補充蛋白質。”

沈阆無法拒絕送到嘴邊的面條,是因為面條後面一張期待的面孔,稚嫩,倔強,不成樣。

張嘴去吃,還真吃到幾粒肉粒,嚼了,嚼不爛,硬吞。

伊夜也吃,他餓。

你一筷,我一筷。

倆人吃面不愛咬斷,一根是一根,嗦得滋溜,吃得完整。

最後一根,一人一頭,面直了,倆人愣了,當咬不咬,往後一繃,頭一昂,面從中間斷了。

嘴角挂一面條,入嘴後,伊夜說:“我的長。”

沈阆不說話,瞧着眼前這人,七分怪,三分巧。

伊夜又笑:“肉末好吃嗎?”

沈阆嚼面,吞咽。

“是你的肉哦。”

“?!”

“我一粒一粒清理下來的。”

沈阆作勢要吐,伊夜傾身向前,捂了他的嘴,眼對眼,燭火滅了,沈阆聽見黑暗裏那清冷的聲音。

“我也吃了你的肉,你現在有一部分活在我裏面了。”

沈阆打一哆嗦。

“我們沈阆喜歡吃米線吧,雲南的米線最多也最好吃,粗細都有,不像柳城,統一細米線,沒有嚼勁的就像吃米糊,有嚼勁的就像吃塑料。雲南米線有罐罐米線了,銅鍋米線了,臭豆腐拌米線了,汆肉米線了,過橋米線你最喜歡了是不是?汆肉米線和過橋米線一樣的,肉靠熱湯燙熟,剛剛的粗面就是這個做法哦~對了,過橋米線最貴的那一款上頭一定飄一朵金菊呢,待開未開的,熱湯一淋,花就開了…”

沈阆左手使力,掰開了他的手,咳嗽加幹嘔,在有限的光線裏找着他那張殘破的臉。

“你這人…咳咳…到底有什麽毛病…”

伊夜蹲着,像只動物,在夜裏睜着那雙眼睛,灼灼的,烈烈的,笑出白牙,和眼白一般白,缺了那顆牙,似眼珠一般黑。

沈阆懷疑,下一秒這動物就該張着利爪撲過來,吃了他,不過伊夜沒有撲過來,而是扶他背,讓他躺下,清冷聲音變溫柔。

“躺下休息吧,天快亮了。”

伊夜跟他一起躺被窩,蓋好薄被,貼緊他的花臂,頭靠他肩頭。

“我是一塊扣肉,你是梅菜,我得扣住你的手。”手蓋在沈阆手背上,“你是丸子,我是香菜,纏混起來,就是香菜肉丸,可好吃了,”腳纏了他的腳,“燒賣嘞~嘿嘿,我做燒賣皮,包子嘞,我前世是小麥,這輩子是包子皮,湯圓呢,我前生是糯米,這輩子是湯圓粉子…”

沈阆去看他那顆頭,想推他,忍了忍。

一動不動讓他在自己身上緊纏亂繞,他也不說你碰着我傷了,痛啊,就那麽忍着。

伊夜睡着了。

沈阆睜着眼,思緒翻飛,加之身上的疼痛,無法閉眼。

屋外小河流淌,蛐蛐蛙聲持續鳴響,偶有貓叫,聲音混雜得熱鬧,代表他還活着,是身旁這個人闖了來救了他。

經常看見他坐自家魚攤和爺爺閑聊,爺爺愛給他吃好吃的,疼他比疼自己多,大概就是因為他每次出現,臉上身上總挂着彩。

周圍的居民愛可憐他,愛給他一些吃的穿的玩的,愛問他那些傷哪裏來的。

哪裏來的,住這片區的,誰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怎麽來的。

憐憫什麽的,最虛僞了。

解決不了不是嗎?

他們解決不了這些總會出現的傷,用些小小的恩惠就能滿足自己對于這件事見着了,不忍心的那點淺薄安慰。

以為這麽做了,心裏就安穩了——我不是不善良,不是對這個世界的醜惡視而不見,是我能力有限,還能讓我怎麽樣呢。

就算有解決能力的社區辦事員,也不過睜只眼閉只眼,教育教育,說道說道,事情還是那個事情。

就他而言,沒能力解決,還不如不見。

伊夜在他肩膀發出聲響,磨着牙,聲音輕淺。

“媽媽…餓…死了…媽媽…”

窗外還是夜晚的顏色,不遠的街道有了早餐店卷簾門拉開的聲音,運貨的轱辘車車輪軋過井蓋的聲音。

沈阆在其它聲音陸續響起來之前,閉了眼。

似看見了那些無數凄凄冷冷的夜晚蜷縮的身影,聽見了遭受疼痛不出聲,只喊着媽媽,媽媽的弱小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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