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想和你去流浪

想和你去流浪

伊夜撲往褥子,拿被子蓋了頭,在裏頭瑟瑟發抖,不是因為冷,全是因為心裏的怪異響動。

它們雜亂擁擠,一股一股往上湧,湧進胃裏,湧進血管,湧進眼睛,他想哭,竭力忍住,嗚嗚地罵自己是只笨兔子。

大口呼吸,想壓住這些繁雜難解的情緒。

“等等…”他在被窩裏說,“再等等…”

一輪彎月悄然鑽出雲層,伊夜在褥子與被子的縫隙處瞧見了這一抹光亮,緩緩掀開被子,月光已經照進沒了玻璃的窗戶。

那光亮似有了魔咒,引伊夜起身,走往窗戶邊,擡起了眼,月光在他臉上敷了一層銀,往他漆黑的瞳孔,點上兩顆鑽石。

可惜雲在風在,月光還未揮灑盡興,就被厚雲遮掩。

伊夜爬上窗戶,一腳在外,一腳在內,眼見那本來還亮着的雲邊也消失不見,另一只腳也跨過了窗戶框。

他低了頭,去看這樓的高度,雙手扶着窗框,去确認樓底下是否有人經過,去想象下墜的感受,最後那一瞬間,自己是否會害怕。

他不怕痛,卻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死,死和現在,有沒有區別。

他也不知越過活人的世界與死人的世界之間的那條界線,是不是那麽好跨越。

右腳尖一擡,剛要邁出去…

嘣!!!

偌大的天空,打上了一朵巨大的花火。

那一聲巨響,使得他收回了那只往下去墜的腳,雙手握緊了窗框,去看散下來的星火。

那些光亮,再次照亮了他冰冷的臉龐,眸裏的光點也從沒那麽擁擠過。

對了,他對自己說,我還沒自己放過這麽漂亮的煙花呢。

伊夜收了腳,靠緊了窗框,繼續看那持續不斷炸開的花火,看看看的,那惱人的情緒沒了,嘴角彎彎,笑容上臉。

他對自己說,我還要吃一吃蒜香烤魚,還要喝一杯咖啡,還要吃一頓最貴的金絲魚面,那些櫥窗裏的精致糕點也得一一嘗過才行。

我還得去看看柳城外最大的湖泊,去湖面泛舟,就選那只最顯眼的小黃鴨,吃湖裏頭最大的剁椒魚頭,還有還有…

煙花放完,伊夜已經把他還想要做的事細數了個遍,他還在想,說不定這些做完以後,又會發現更多好玩好吃好樂的事也說不定,首先,吃一頓烤魚喝一杯咖啡是能做到的,明天就能實現…

有人悄悄出現在他身後,在最後一顆煙火炸裂在上空的瞬間。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環了他的肩膀,是往後的力道,使得他的背靠緊在一溫暖的胸膛。

“做什麽呢,當心掉下去,站這麽高不怕被人發現嗎?”

伊夜低眼瞧見一花臂,頭一轉,眼一熱,慌忙垂了頭。

“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以為你又看不見我了。”

沈阆覺得他的話好奇怪。

“你那麽大一人,怎麽會看不見?還有,又看不見是怎麽說?”

話說出口,覺得不大妥當,畢竟伊夜人不大,小只就算了,單薄得像紙片,應該說,你那麽亮晃晃一人,太晃眼了好嗎。

“你眼裏沒有我。”

“什麽?”

沈阆還在想用什麽形容詞來形容這個怪人比較好。

“我在你面前出現那麽多次,”伊夜語氣多有怨怼,“你都沒看我。”

“那只能說明我看你的時候你沒看我。”

“哦——”伊夜歡喜擡頭,“我們沈阆喜歡偷看!”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你。”

沈阆将他扶下窗戶,等他站好的同時,手擡了他下巴,見他嘴角多出來的殘破,把他頭往右偏,又看見脖子上比之前還要深還要寬的勒痕,嘴剛要開口問,伊夜笑了。

“你來晚了,剛剛放的煙花可好看了,有金色紅色綠色,如果你有點想象力呢,金色可以想像成金魚,紅色想象成郁金香,綠色想象成…”

“綠毛龜。”

“啊?”

伊夜張着眼看他,想象一只綠毛龜在夜空遨游是個什麽景象。

沈阆從他眼角的紅血絲看出他哭過,不過讓他哭的人一定不是他爸爸,人躺床上了還能讓他哭,那真是能耐大。

他問:“你哥哥回來了?”

伊夜愣了,躲他一直往自己臉上審查的眼睛:“幹嘛提到他。”

“你們家是不是都有暴力傾向的?”

“啊?”

“你也是,踹我那一腳踹得很順暢。”

伊夜一時沒反應過來。

沈阆提醒他:“還是在別人受傷的時候。”

“我那是…”伊夜無從狡辯,“急了…而已…”

“哦…”沈阆轉身,學他在爐子裏燒碳,戲言,“兔子急了會咬人。”

伊夜蹲過去一起燒碳,說一句:“确實,我也做不了大老虎,”忽視自己曾今踹過人的作為,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也喜歡上我這個碉堡了嗎?”

“還是不要說這是碉堡了吧,”沈阆再次環顧四周,“就是間破屋子,除了通風,沒什麽優點,上廁所不方便,洗澡不方便,沒有電,蚊子還多。”

“那你還來?”

“從醫院吊完水出來往家走,看你從西門出來往這邊跑,猜你有事就跟來了。”

“诶?”

“诶什麽?”爐子裏的碳有了火星,“眼睛瞪那麽大做什麽?”

“你擔心我。”

沈阆瞧他一眼,真的很想說,這不是廢話嗎,後又覺得這句話不該講,不是不該講,是不該他來講。

拿了他那平底鍋,再拿角落箱子裏的泡面和水,鍋子往爐上一擱,別有意味地問他:“吃粗面還是細面?”

“魚丸粗面,謝謝。”

伊夜以為他們要玩你蠢我更蠢的游戲,當然了,如果一個人在聽了沒有魚丸沒有粗面的情況下還說要吃魚丸粗面,一直回他沒有魚丸沒有粗面沒有魚丸河粉沒有墨魚丸粗面的人又能有多聰明?

只能說明兩個人非常無聊且有耐心。

兩個無聊有耐心的笨蛋加在一起是什麽?

是無憂無慮的歡樂呀。

結果沈阆從一旁塑料袋裏拿了一袋六顆魚丸出來往鍋裏一煮,問他:“蝦子呢,來兩只?”

伊夜眼裏放光,嘴角流涎。

沈阆還拿出些鱿魚圈,青口海貝,鳕魚塊,給他煮了碗海鮮粗面。

伊夜端着那熱氣騰騰的鍋子,聞着那不得了的鮮味兒,去看霧氣後面那張臉,癡癡地想,那雙眼睛讓人飄飄的,那笑,也讓人飄飄然呢。

對了,我還沒有跟他一起…

“怎麽了,”沈阆打斷他的癡迷,“肚子咕咕叫這麽久,我還以為你會在面煮好的瞬間搶着吃。”

“然後燙一嘴泡嗎?”伊夜慢慢挑面呼呼吹了再吃,得意說,“我才不上當呢。”

說完像個餓了好幾天的人開始大口吃面,面入口的那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确實餓了好幾頓,吃得更快了。

嘴裏的面還沒咽下去,夾一塊鳕魚往嘴裏塞,嘴鼓鼓地還不忘說:“下次能做烤魚給我吃嗎?炭燒魚排你會做嗎?水煮魚酸菜魚對你來說難嗎?松鼠魚呢,幹燒魚和清蒸魚也行的。”

沈阆笑看他不說話。

“沈爺爺見到你的傷,是不是很心痛?”伊夜嚼着魚丸問。

“嗯…”

倆人中間是還在燒的火爐,爐火的光是他倆能看清對方的照明燈。

“沒罵你呀。”

“我爺爺不愛罵我,”沈阆笑淡了些,“就只是失望,那表情看起來,還不如罵我呢。”

“為什麽你不告訴沈爺爺你是想找到你媽媽才當混混的?”

“你覺得這個理由,會讓他更放心嗎。你的補鞋匠不也說了,我這種做法,是最愚蠢的做法。”

“沈阆,”伊夜筷子在面裏打着轉,“有沒有一種可能…”猶猶豫豫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我們的想法一開始就是錯的呢…我們以為的事是我們以為的,現實可能很簡單,不過是…”

沈阆在等他把他的意思表達清楚,只可惜伊夜轉了話頭,說起他對于那家蒜香烤魚的念想。

“蒜估計比魚還要重,滿滿的蒜覆蓋在魚身上,就像蓋了一蒜被,撥開後,就是又香又嫩的魚肉,我本來明天打算去吃的,不過今天吃了你的海鮮面,我打算餓幾天我肚子裏的饞蟲再去吃。”

“你還知道你肚子裏有只饞蟲,”沈阆又笑了,順手拿了瓶水要喝,“都愛吃什麽。”

伊夜繼續吃面,不顧自己的貪心:“好吃的都愛。”而後說起正經事,“徐哥接納你沒有?”

沈阆喝水沒說話。

伊夜擡眼去找他眼睛:“怎麽了?沒用嗎?”

“錢沒給他。”

“嗯?”

“給警察了。”

伊夜愣了愣。

“你知道那錢怎麽來的嗎?”

“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本來是要拿着錢要去找徐哥的,到那公司樓下,阿松他們幾個從樓裏邊出來,确實被打了,不過他們并沒有我們想象那麽嚴重。我躲牆角,想等他們走了再上去,聽他們在樓下抽煙的時候說起這筆錢。”

沈阆說着話,眼睛往伊夜臉上瞟,伊夜不過是副認真貌,他不知道的事可太多了。

“他們私開那賭場,就開在游戲室下面,水泥廠的一片樹林裏也有一棟房屋,還有一家電影院裏邊的一間小房間,阿松家的祖屋,也被拿來作為招待某些有錢有勢的賭徒,阿松在徐哥那裏,相當于大侄子,不忍心打太厲害,也不可能扔去養貓養狗,沒人能代替得了他。”

伊夜吃着面,沒說話,沒有疑問。

“我當時在想,”沈阆繼續說,“我這種做法,确實也笨,徐哥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說我當不了一個好混混。我當時問他,一個好混混怎麽當?徐哥說,對比你弱小的人不會有同情心。”

伊夜眨了眨眼,笑了,就像在說,對啊,我們沈阆可善良了呢。只是缺了的牙太顯眼,沈阆去看他眼睛,更是惹人疼,哪兒都不敢多看。

“混混的特質還有一點,”沈阆繼續說,“單純,換句話說就是無腦,別人告訴他社會什麽樣他就信,別人告訴他生活該是你欺負我我欺負你他也信,并且充當其中一員,他們不管明天怎麽樣,不管別人讓他做的事是好是壞。”

“嘿嘿,我們沈阆不一樣,知好壞,也不想當其中一員。”

“太漫長了,”沈阆垂眼去看炭火裏的星星點點,“就光跟着當個混子,當不好就不說了,沒能知道一點線索。跟着徐哥,就能找着媽媽了嗎?我也只是聽說我媽媽當年的消失可能跟雄爺爺有關。接近雄爺爺,我又有多大本事能做到這一點,我不過是個普通渺小的人,哪有像電視劇裏頭主角那麽厲害,那些主角幾年就能找到的答案,我可能要花上一輩子,就算花上一輩子,也不一定找得到答案。”

“你哪裏普通了,你可是沈阆,”伊夜不同意,“電視劇主角也不厲害,他們不過是有主角光環,你有你的光環好吧。”

“我什麽光環。”

沈阆對他的話又覺奇怪,想了想,怪異之處在于,總覺得自己在他眼裏,不同尋常。

“看過霍比特人吧,”伊夜眼神有力,“精靈女王問甘道夫,這一路上那麽兇險,黑暗的力量在壯大,為什麽要選霍比特人加入這趟旅途。甘道夫說,我不知道,薩魯曼相信,只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才能遏制住邪惡,但我發現使黑暗無法靠近的,是普通人每天做的那些微小事情。簡單,友善,有愛,為什麽是比爾博,也許是因為我害怕黑暗的來臨,而他給了我勇氣。”

沈阆笑了笑:“即使最後比爾博回家,發現自己家被其他的霍比特人搬空了嗎?”

“他們以為比爾博死了嘛,對于一個不喜歡冒險的種族來說,那麽久沒回家,就等于死了。霍比特人雖然大多不愛冒險,可他們自給自足啊,一天吃上好幾頓,釀出來的啤酒又那麽解渴,家裏裝滿了面包火腿蛋糕,喜歡花草,閑來無事在自家花園看着綠油油的小丘,抽着煙鬥,吐出煙圈。”

沈阆想象那吐出的煙圈,圈起漂亮的風景。

“我們沈阆,喜歡花吧,會做好吃的吧,善良吧,有愛吧,躺在自家種滿了繡球和旱金蓮的陽臺曬太陽,多自在啊,那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對不對?你還有像比爾博那樣的勇氣,選擇一條艱難而又危險的路,一條蜿蜒的路,沒人能理解你的,孤獨漫長的路。”

沈阆見他拿一副癡癡的面容把自己誇得都快不認得了,摸了摸自己後脖頸,臉有些紅,調整了心态,當他在跟自己玩笑。

“我不想爺爺一邊擔心我,一邊對我失望,所以我去了公安局,把錢交給了警察。他們叫來幾個專員,帶我去了一間屋子,交代了錢的來歷,還有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我問他們,我做的事,是不是也要付出代價,專員沒給我個确切的答複,只說看情況再定。我又拜托他們幫我找到我媽媽,這個倒是爽快答應了我,都沒問我怎麽回事,好像他們老早就知道這件事的始末。”

“對的對的,”伊夜面吃完了,開始喝湯,“故事是故事,現實裏交給認真負責的警察叔叔去查,要容易得多,補鞋匠也說,這次專案組是來真的,還說柳城天要變了,還說有個大人物跑了呢。”

“我想,我所做的事,該是要付出代價的,遲早的事,”沈阆沒問是誰跑了,天要變成什麽樣,只說,“趁現在還有時間,我想做一件我能辦到的事,陪你去找你媽媽。”

伊夜端湯的手一頓,不敢把鍋拿下來,怕讓對方看見自己的慌張,他假裝喝湯,很慢。

沈阆見他不回話,疑惑:“怎麽了,這不是你的願望嗎,找到我,就是為的這個不是嗎。”

伊夜湯喝完,碗不得不放下,換作理所應當的激動心情:“真的嗎?那,可不可以不坐汽車去?”

沈阆沒懂。

“我們騎自行車去好不好?坐大巴一天能到,騎自行車最多花上兩三倍的時間,如果看見漂亮的風景,停下來看看瞧瞧,大不了就再花上兩三倍的時間,我們背上幹糧和水,就像一趟短暫的冒險,怎麽樣?”

沈阆沒回話,只感到奇怪,他不着急嗎?

後又想,也是,已經知道他媽媽在哪裏,當然不用急了,慢了快了,他媽媽都會在那裏等他,有了些羨慕。

伊夜有些心虛:“我…我要求多了嗎。”

一張笑臉靠近了一些距離,一只手往他頭上一蓋,輕揉。

“不多,你要是不嫌累,我們走着去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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