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有始有終的美夢
有始有終的美夢
伊文問伊夜:“是不是沒吃飽?”
伊夜不好說,他一天不吃飯,偶爾會餓,有時候一頓不吃又餓得難受,他現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餓。
原因在于,他爸他哥脾氣好時,問他餓不餓,他說餓,會有好吃的。
脾氣不好,問他餓不餓,他說餓,會遭一頓罵,說他就知道吃。如果他爸還喝了酒,會遭一頓打,說他浪費食糧,光吃不長,個子不長,肉也不長。要說不餓,好,不餓就去旁邊站着,看他們吃。
即使是他做的飯,也只能看,還好後來學聰明,做飯的時候偷吃就行。
“吃不吃粽子?”伊文問。
要…要吃。
不敢說,熊婆婆三姑娘包的粽子好吃,紅豆薏仁、五谷花生、臘肉香菇,吃過都說好吃,他最愛吃那一口堿水粽,配白糖,糯叽糯叽,咔滋咔滋…
“想吃油炸的?”伊文又問。
好…好呀。
還是不敢說,炸的更好吃了,配蜂蜜,糯米滾了油,焦香,嚼在嘴裏,分不清吃的是粽葉的香還是花蜜的味。
伊文見他站門口不進,轉身進了廚房。
不多時,伊文聽見了粽子下鍋的滋啦聲,放下一顆心,坐門檻上,等着吃粽子。
門口大花貓經過,跑他面前來喵喵叫,他把下巴抵在膝蓋上頭,用喵喵來回它話。
他“喵”說,你也餓啦?
貓咪“喵”說,是呀。
他“喵”說,可你不愛吃粽子呀。
貓咪“喵”說,我存在你這的小魚幹呢。
伊夜假裝他沒搶過它的小魚幹,“喵”說,啥小魚幹,沒有沒有,我從來不知道貓咪吃的小魚幹那麽好吃。
小魚幹是隔壁的隔壁家愛吃鹹魚的張大狗給附近流浪貓喂的吃食。
大黃狗也湊過來汪汪他。
伊夜用汪與它對話。
他“汪”說,咋,你也餓了嗎,可你也不吃粽子啊。
大黃“汪”說,誰要吃你的粽子,我要吃大棒骨。
伊夜“汪”說,胡說,我再怎麽饞,也不會跟你搶骨頭吃。
伊文端粽子出來,瞧他一會“喵”一會兒“汪”,神色奇怪,目光去往大花貓和大黃狗,貓和狗警覺那陣目光,跑遠。
粽子竹簽插好,三角粽,一頭沾了白糖,一頭沾了蜂蜜,一頭沾了椰絲。
“哇…”伊夜接過粽子,沒想到,“裹椰絲也那麽好吃呢。”
伊文腳跨過門檻,坐他旁邊,他不吃粽子,看他吃。
伊夜擔心旭姐姐,問他哥:“旭姐姐言哥哥沒事了吧。”
“不知道,你旭姐姐故意把事情鬧那麽大,要麽,那人再不敢找你旭姐姐麻煩,要麽,逼急了,後悔也不好說,可能毀了你旭姐姐呢,總有些人的自尊心會因為一些刺激,變得發狂。”
“啊?”
“那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伊文又遞給他一沾滿玫瑰花瓣加果糖的粽子。
伊夜呆了呆。
伊文笑他:“不知道還有這種吃法?”
“鮮花粽?是不是該包在裏頭?”
“這樣,”伊文嘴角泛着他少有的浪漫,“像送一朵花,可以吃的花。”
伊夜接過鮮花粽,吃在嘴裏,玫瑰花瓣合了草莓糖,還是跳跳糖,粽子在嘴裏蹦噠,口味奇特。
迷迷糊糊地,好似又回到許多年以前,他哥哥變着法兒給他找好吃的,做好吃的,滿足他饞蟲的好時光。
窮人家,一種便宜的食物,吃膩了,就要花心思去将這種食物做得獨特,做的好吃,做的忘記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比如,年糕。
姑姑元旦節寄來的一箱子年糕,炸了沾糖,烤了配紅豆湯,煮了配菠菜豆腐湯,是柳城家中常做的方法。
只伊文,零花錢花完了,靠關系找不到別的好吃的了,年糕能做成漢堡,抹上芝麻烤香,切開裏頭塞香腸片,塞廚房剩下的炸五花肉,塞巧克力。
做三明治,夾果醬配煮雞蛋,夾肉松鹹蛋黃,夾柿子餅山楂。
還能串成串,剪成圓,裹糖漿,是棒棒糖。
伊文雕木頭那時候還不算好,年糕成了他的練習材料,雕小兔子,雕小豬,雕火龍,雕最複雜的牡丹花。
蒸了,吃在嘴裏,吃的不是食物,是藝術。
他大着膽子問:“哥哥不怪我了吧。”
伊文瞧着他嚼不停的嘴,沒說話。
“如果那一百萬哥哥拿着了,打算用它去國外看看嗎?”
伊文只笑了笑。
“看着了,別人在你面前說七說八,他們就不會有優越感了,你就再不會當他們的工具了。”
伊文對他的話笑出了聲音,可眼神冰冷。
“我記得以前哥哥老說,有錢了,想住一間大房子,最好有一座花園,半畝大就好,如果是中式花園,就種了一些大樹,鋪一條鵝卵石小徑,設牡丹花臺,架一朱藤,種幾株香蘭,夏天到處是香氣,四處都是綠陰,樹上蟬響,一大叢月季鬥豔,雙瓣石榴血紅的紅嘴,最有看頭。”
“是嗎…”
伊文笑停了,似乎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說的這話了,大約是看了哪本書上,曾經幻想過罷了。
“如果是西式花園,那得有清洌的泉水,長長的拱形長廊,架上挂滿葡萄,長廊兩旁鮮花種滿,芳香四溢,就像置身在香料坊,香水園。最重要,還得有一處草坪,才能襯托出姹紫嫣紅的花朵。果樹春天開花,秋天挂果,噴水池的水珠如珍珠灑落,就像是天堂的模樣。”
伊夜幫他回憶起,他不止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那種擁有一座花園是怎樣的生活。
能擁有一座花園,說明你的生活已經優渥到,居然有時間可以去養花,還有那麽多錢,為那些吃不了換不了錢的花,提供住處。
伊夜此時想起沈阆,想着,要是自己有錢,就送他一個花園,送不了大的,送小的也行,種滿他愛的繡球花,配上四季常開的旱金蓮,即使旱金蓮沒開花,圓圓的葉子,也能将花園裝扮得郁郁蔥蔥。
沈阆躺花園椅子裏,曬太陽。
他沖他哥一笑:“哥哥的女朋友,是個愛種花的人吧。”
“怎麽突然說到她了?”
“每次她找你來,身上都抹了香,有一次哥哥沒回來,我招呼她進家裏坐,好奇問她,姐姐身上好香,是香水嗎?姐姐笑很甜,說家裏種了花。給我看她身上戴着的栀子花,是手鏈。還說,黃果蘭開的時候,會做成紐扣。花敗了,包在手娟裏頭,塞包裏,也香。我問,以前的人都做荷包,也塞花瓣嗎?姐姐笑說,下次來,送你一個荷包。”
“送你了?”伊文問他。
“送了,不過沒一個月就不香了。”
“你喜歡那個姐姐嗎?”
“喜歡呀,姐姐皮膚白白的,眉毛彎,眼裏含笑,身材也好,走起來搖搖擺擺。姐姐的手也巧,不過,姐姐說你不愛她送給你的荷包。我說哥哥愛簡單的東西,不愛戴多餘的裝飾。姐姐回家,給你做了小荷包,偷偷塞你錢包裏,你都沒發現的。”
伊文這才從屁股包裏拿自己皮夾子,打開一看,兩個糖果那麽大的小荷包,拿來一聞。
伊夜問:“什麽味道?”
“茉莉。”
“香吧。”
伊文把荷包塞回錢包,沒說話,點了支煙。
伊夜詫異:“哥哥抽煙?”
伊文笑笑不說話。
“爸爸不讓抽煙。”
“他先前還不讓喝酒,自己不喝了嗎,規矩,都是定給別人守的。”
伊夜有所內疚,腦子裏已經有了——爸爸酗酒,是媽媽的錯,媽媽是自己的媽媽,所以…
“見着你媽媽了,”伊文吐出一團煙霧,“心裏怎麽想?”
伊夜吃粽子的手一頓,粽子咬在嘴裏,如同嚼蠟。
“原來并不難,對吧,”伊文斜眼看他,煙在嘴裏,“天天哭着鬧着說要去找媽媽,以為是爸爸阻攔了你,我阻攔了你。如果你真的去找着了,見到你媽媽現在住的是大房子大別墅,家裏有個男人,有錢有面,一個可愛的女兒,誰都愛她,一家子住在帶有花園的房子裏頭,那種生活是你永遠無法想象的,可再大的房子,卻裝不下一個你,你怎麽想?”
伊夜把頭低很低。
“我以前告訴過你的事,你現在信了?”
伊夜繼續吃粽子,吃得慢,嚼得慢。
他媽媽走的那天,伊文說他媽媽把爸爸當作了跳板。
他問什麽是跳板,伊文告訴他,就是騎驢找馬,你媽媽把我爸當作了一只笨驢。
他不懂,伊文就說,你媽媽不愛爸爸,卻因為帶着你太累,需要有人幫她分擔生活帶給她的苦難,得找一個願意為她付出勞力心力的人,等合适的人出現,她對這個待了三年的家,不會有一點留戀,包括你。
他當時推了伊文,推不動,抿着嘴,忍着淚。
伊文還說,你媽媽第二年,就帶人往家來了,不用爸爸的床,用沙發,用地毯,廉恥不要,腦子也不帶,也不确定家裏是不是還有人,我就在閣樓上,聽得一清二楚。
還抓了他的手腕說,我沒告訴爸爸,就想看你媽媽能帶幾個男人回家,看你媽媽用着爸爸幸苦賺來的錢,吃着爸爸為她做的飯,良心會不會痛,結局是,她走得特別潇灑,良心,她有嗎?
伊文最後告訴他,你的媽媽,就是個靠出賣身體獲得好處的雞。
伊夜在那天晚上,他爸他哥睡着的時候,拿姑姑送來的青花瓷花瓶,砸了伊文的臉,伊文額角和鼻梁,從此留下一道疤。
伊夜此時不敢去看他哥哥的鼻梁,只聽見這幾天他腦子裏有卻不想承認的話。
“是你媽媽毀了這個家。”
粽子吃完,伊夜拿碗進廚房,洗碗的時候,撇過頭去看他哥,煙和背影,都是一種愁緒,他能讀到,可他不想承認這些愁,都是因為他媽媽。
媽媽走了,媽媽只是走了而已。
爸爸可以還是原來那個爸爸,哥哥也可以還是原來那個哥哥,你們變了,卻要來怪我嗎?
洗完碗,伊夜去衛生間上了廁所,洗手時,瞧見自己頭上臉上的白灰,用水洗了,拿毛巾擦,擦着擦着的,在鏡子裏瞧見了他媽媽的臉。
爸爸打我,是因為,我長得越來越像媽媽,他想。
因為有幾次,他爸專打他的臉,嘴裏罵說,臉像你媽,心也像你媽一樣狠。
他不過是無故遭了打,在他們飯裏下了瀉藥。
此時鏡子裏,多了一個人。
伊文走到他身後,手伸他下巴處,輕輕捏了。
“知道為什麽女人愛把自己搞得那麽香嗎?”
伊夜渾身僵直,瞧着鏡子裏的自己,站在伊文面前,還是那麽弱小。
“除了勾引男人,我想不出別的原因,”伊文靠近他脖子窩,聞了,眼眸一擡,“我們伊夜,是不是也很在行呢。”
“哥哥…”伊夜顫了聲,“媽媽要走,不是我的錯對吧…”
“你藏在床頭櫃暗層裏的錢,存夠了嗎?”
“?!”
伊文将他要轉過來的臉往鏡子上去杵,嘴歪斜着去笑。
“是不是也想哪一天找着更喜歡的地方,一走了之?跟你媽媽一樣,把這個家當作可以随便利用随便丢棄的工具?”
“沒…我沒有那麽想…”
“爸爸的肋骨,是你砸斷的吧。”
“……”
“伊夜…”伊文捏他下巴的手往他脖子去掐,另一只往他背後去走,聲音沉了,目光淩了,“你老說你乖,到底乖在哪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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