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是花雨呀

是花雨呀

伊文的媽媽,死于疾病,在伊文十歲的時候。

伊夜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聽他姑姑這麽說。

“伊江當時親自選了上好的棺木,和伊文一起在棺木上雕滿了伊文媽媽最喜歡的牡丹花。”

伊夜想起,伊文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花。

“我們的外婆,以前算得一大戶人家的小姐,死的時候,得淨身,梳頭,從最裏面的白綢汗衣褲穿起,一直穿到頂外面的袍褂霞披,十三件,大八摺裙同鳳頭鞋也穿齊整,頭上包着青紗帕,鳳冠戴上,臉上搭着一張繡花綢手巾,金簪金耳墜金玉飾,手臂上一對金钏一對玉钏,手指上一對玉戒指,鞋尖上一對大珍珠。”

“爸爸也給哥哥的媽媽穿那麽多衣服,戴那麽多首飾嗎?”

“你爸當時把所有的首飾都給伊文媽媽戴上了,”姑姑笑說,“當然了,那年代窮,沒有鳳冠霞帔,是她們結婚的時候買的半洋婚紗,什麽是半洋婚紗呢,就是一身紅色喜慶的短裙,配一蕾絲白色頭紗。手上戴一枚金戒指,耳朵上戴的銀耳飾,手镯還是伊文媽媽嫁妝裏的玉手镯,剩下的,全是伊江雕的木頭,好像要把那點大的空間,塞滿他和她以往生活的念想,只留了點空隙,右手邊放了一根柳枝,左手邊放兩枚饅頭。”

“饅頭?”

“我們外婆死的時候,會請道士來做法,燒黃紙,道士說,亡人走惡狗村過時,饅頭拿來喂狗,柳枝拿來打狗,再敬一張蓋有豐都縣陰陽官印的路引,以便亡人好一路平安的到豐都去投到。”

“就像七月半燒伏子,要燒給小鬼引路,大鬼通融。”

“現在,土葬少了,火葬方便,”姑姑頭往牆上靠,“燒了裝一罐子裏頭,簡簡單單,死人不知,活人卻難受。”

“為什麽難受?”伊夜不懂。

“你去過伊文媽媽墳前吧?每年清明節去的時候,有沒有發現,那墳前開滿了花兒?還有一棵野梨樹,坐在墳前,吃着些帶來的小食,吹着沒有遮擋的風,喝着茶,說說話,就好像你想念的人還在,她待的地方又那麽美,不能朝夕相處,也能有安慰。”

伊夜點點頭,那裏确實開滿了小花,爸爸和哥哥還會哼小曲兒,應該是伊文媽媽愛聽的,哼在當時的田野間,都不覺得墳是個可怕的東西,還能吃上好吃的板鴨。

那時候他媽媽還悄悄跟他說過,要是她死了,能葬在這麽漂亮的地方,也不覺得害怕了。

“現在時興起來的骨灰牆,只夠你買一支花,說話的時候,整面牆的人都聽得到你說的話,清明節去,擠滿了人,你愛的人被扔在了另一個憋屈的地方待着,生時吵鬧,死了也不清淨。”

“姑姑的孩子…”伊夜鬥膽問,“裝在了盒子裏嗎?”

他姑姑斜眼看他,又去看虛空的走廊燈,沒說話。

“伊夜的親生爸爸呢?”姑姑問他,“你媽媽從來沒說過他的事,你見過你親生爸爸嗎?”

伊夜搖搖頭。

“從來沒見過?”

“小時候即使見過,也記不得了,”伊夜抓了抓自己頭發,太短,“不過聽媽媽說過一次,是香港來的,做外貿生意認識的媽媽,沒結婚就有了我。周圍人都說她不好,說見着有錢人就撲過去想過好生活,虛榮。我們那時候生活也不差,媽媽說,她是喜歡那個人的幽默,不是錢。後來聽人說,那時候好多香港人都愛在大陸養外妻,家裏有老婆的,不愛,愛外頭的,愛了嘛也愛不久。所以好多人又說,當老婆比當情人好,不容易被抛棄。媽媽說,不要說什麽被抛棄,有些人在你身邊只是待待,待的時間長短不同,都要走的,哪有永遠的說法…”

伊夜說到這,頓了,恍然,原來媽媽早就告訴過他一個現實,即使是媽媽,也不可能待在你身邊一輩子的了。

是嗎…

他有點不想去信這句話,因為他自己就想待在一個人身邊永遠不離開,如果那個人願意的話。

“後來呢?”姑姑問,“你爸爸再沒來找過你和你媽媽?為什麽又帶着你來柳城?”

“不知道了,可能,因為外婆外公突然去世,沒了依靠,我哪懂當時媽媽怎麽想呢,我現在懂了些,好像也晚了。”

“伊夜,”姑姑勸慰的口氣,“你不能怪你爸爸,他看起來像個莽夫,其實內心很柔軟,也很脆弱。伊文媽媽死了以後,整個人瘦了一圈,話少,要不是伊文在,怕是要跟着去了。”

伊夜沒說話。

“是你媽媽讓他走出來的。”姑姑像是要提醒他什麽事,比較着急,“你爸爸覺着你媽媽當時給他帶來的是新生活的希望,哪知道,傷更深了。這種傷不比自然從你身邊帶走你愛的人,是種不可抗的力量,而人對人最大的傷害,就是情感上的,特別是,給了人希望,又把人推向希望的另一邊。”

“我懂的,姑姑,”伊夜一直低着頭,“希望是什麽我懂,失望我也懂。我也懂姑姑的意思,爸爸很好,不是爸爸養着我,我可能長不了那麽大,即使爸爸當時不養我,也不能說爸爸不好,本來就不是他的責任,我懂的。”

不過,他已經不想再聽關于他媽媽的錯了。

他困惑的是,為什麽要跟我說這麽多呢,就好像這一切是我的錯一樣,我那個時候何嘗不是抱着希望,覺得這個家萬般好呢。

伊夜望了眼病房裏守着他爸爸的伊文,他姑姑順他的目光看過去,再看他脖子窩,印着昨天還沒有的牙印,有了些疑慮,嘴張了張,又咽了咽,最後…

“關于伊文…你能想象,當時他一言不發,眼淚沒流一滴,躺在棺材裏抱着他媽媽睡了幾夜,拉也拉不走,直到下葬。”

伊夜擡了眼,望向他姑姑的眼睛。

這是…

又想告訴我什麽呢。

晚間,姑姑讓伊文回家休息,伊文讓伊夜回家休息,伊夜想說,我來照顧爸爸好了。

還沒說話,伊文拍了他的後背,“聽話”兩個字,柔過來,也帶着不容他拒絕的态度。

伊夜出了醫院,沒往家走,他想去看看補鞋匠,聽他講講最近柳城發生的事,見補鞋匠家燈已經暗了,就晃蕩在街上。

晃回家了,站在長樂巷這頭,去看另一頭,沈阆的家。

沈阆家也沒了燈光,伊夜來到樓底下,望向三樓陽臺。

望遠鏡望不到他家裏邊是什麽樣,伊夜只能想象,小小平方裏,有沙發,有電視,有家具,電話擺在哪裏,日用品擺在哪裏,茶幾上放着什麽吃的用的,沈爺爺的蒲扇時常放在門口的櫃子還是電視櫃上頭。

這棟房子四層樓高,左邊臨它建起來的,五層樓高,錯落在後方不遠處的,八層樓高,數向最遠處,是二十四層高的新樓。

電線杆穿插在當中,黑色電線就像拉在半空中的五線譜。

沈阆家住三樓,一樓住的是一對擺攤賣炒飯炒面的夫妻,二樓住的是一位教小學數學的老師,這個點,都睡了。

“咔嚓”一聲。

沈阆家的燈亮了。

伊夜一驚,做了賊似的,往旁邊電線杆子後一躲,電線杆上頭一盞黃色燈,照出的範圍雖然不大,伊夜的影子卻沒能遮掩。

沈阆推陽臺的門出來,收了兩件衣服,就瞧見那鬼祟的影子,仔細一看,那雙人字拖熟悉,露出來一截白臂膀也熟悉,好奇半天,進了屋。

伊夜伸頭再要去看,就見沈阆從陽臺伸出一釣魚竿,抛下一餌料,一小盒蝴蝶酥,随着魚竿的伸長,那點心,離他不到兩米遠。

伊夜伸手過去,腳不得不跨出一大步,腰不得不伸直了,快速解了那蝴蝶酥,又躲回電線杆,品嘗那蝴蝶酥。

蘭記的,加了酒,黃油放得足,酥到嘴裏,甜滋滋。

餌料換了,一盒巧克力牛奶。

伊夜伸手去拿,魚杆往回走,魚線也往回收。

魚兒上鈎了。

“偷偷躲那做啥?”

沈阆等他解下牛奶盒,收了魚杆,放陽臺一角,肘靠石欄去看他。

“嘿嘿,”伊夜拿吸管一插,喝着牛奶,笑嘻嘻地,“剛才走過雲溪路的時候,一個男生跟女生表白呢,我假裝走很慢,聽那男生說,我現在沒有錢,可我有一顆真心,我把真心給你好不好?我現在沒有房,可我有一顆只為你存在的靈魂,我把靈魂給你好不好我現在還沒有存款,可我有一顆至死不渝的愛,我把我的愛給你好不好?”

沈阆提出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真心可以是一顆一顆的,怎麽靈魂和愛情,也是一顆一顆的?”

“那不然是一塊一塊的?一份一份的,一堆一堆的?一顆代表東西雖小,珍貴呀,比如星星,就是一顆一顆的,珍珠也是一顆一顆的,鑽石更不要說了。”

“你說得也對。”沈阆笑看他那雙似星星又似鑽石的眼睛,“後來呢,表白成功了嗎?”

“不知道呀,我雖然走得很慢,總還是要往前走的,又不能停下來看,我離開的時候回頭晃了一眼,那個女生沒有說話,看起來,男生有些尴尬,不管怎麽樣,回答不或者是,都是答案,沒有答案,很讓人着急的呀。”

“不是你表白,你着啥急?”

“嘿嘿,”伊夜依舊仰頭看他,眼裏的笑多了幾分,“如果是我表白,遇見不回話的,我有辦法讓自己不尴尬。”

沈阆有了興趣,就那麽瞧着他,等他說。

“首先,表白不能太簡單,內容要多,把對方誇得暈暈乎乎…”

沈阆已經想笑了,笑的內容裏,多是,這麽奇怪一個人如果對一個人表白,該有多奇怪。

“吶,開始啰,”伊夜開始了他的表白,“我最愛的你啊,請你為我停下你匆忙的腳步,撥出一些時間,聽我講一些話吧。無論是你的美貌還是你的心靈,足以使世間所有的人為你傾心,為你瘋狂,我就是那其中之一了…

“不過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沒有誰能像我對你那樣熱烈,甚至發狂。只要我還能呼吸,我就愛着你,愛你如同愛我自己的生命,要是有一天我離了人世,上了天堂,如果天堂也有愛情,我會在天堂愛你。如果我下了地獄,地獄允許人偷偷藏着愛,我會在地獄偷偷愛你。如果我遁入時間的無限循環,那我對你的愛,将是永遠,是永恒…”

沈阆交換了擱在陽臺圍欄上的手肘,不想贊揚他的誇張用語。

他誇人嘛,真的是往死裏誇,忽地想起他誇自己那些話,眼眸有所動,晃了眼自家陽臺的繡球花。

“現在,”伊夜在樓底下笑了兩聲,“你已經聽到了我的表白,那我就是屬于你的了…”

“等等,”沈阆打斷他,“怎麽表白了你就屬于人家的了?人不是什麽都沒回答嗎?”

伊夜喝着牛奶,彎着眉眼:“不要急嘛,後面還很長呢。”

沈阆想:天啊…

“因為,如果沒有了你,我在這世上将再沒有快樂可言,神賜予我們短暫的生命,就是要我們懂在可數的時間內,找到愛情,來拯救我們荒蕪的靈魂,我找到了愛情,就在你那裏,趕也趕不走了。”

沈阆捂了捂自己忍不住往上彎的嘴角。

伊夜牛奶喝完了,捏着牛奶盒,咬着吸管,繼續他的表白。

“萬一我的愛打動不了你的心,那麽我就必死無疑,那麽我的命,算是斷送在你手裏。我的死亡不算什麽,畢竟我只是萬千傾慕你愛你的人之一,可你的心靈柔軟,會因為一件小小的事而良心不安,後悔當初殘忍拒絕了我,傷害了我的性命。為了避免這種不幸,趁你還來得及救我的時候,可憐可憐我,別看着我死去,如果你答應了我,我将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這樣熱烈地愛你,你總不見得狠心到見死不救吧。”

沈阆聽來,是不是有什麽不妥?怎麽表白成威脅了。

“好了,”伊夜不咬吸管了,頭昂得比剛才還高,想把掩在陽臺水泥欄杆後面的沈阆看個清楚,“我表白完了,對方現在不說話呢。”

“嗯?”

沈阆伸長了脖子。

“這個時候,我就會說了,”伊夜眨了左眼,換了一種氣韻和音調,“我的好伊夜呀,我現在知道了,你對我的愛是多麽真摯,多麽熱烈,還沒有誰表白能說那麽一長串呢,足以證明你的真心有多真,多厚。你既然把命交到了我的手裏,那我也不好再說拒絕的話來傷害神賜予我們珍貴的生命,好吧,我答應你,我将好好守護你的生命,守護你的生命,就相當于守護你對我的愛情,何樂不為呢。”

“什麽?”沈阆反應過來,“這就是化解不回應你表白的方法?代替對方回答你自己?”

“怎麽樣,”伊夜得意,“聰明吧。”

又有了思忖貌,似乎對于自己的表白不盡如意,喃喃:“可能,學對方的聲音還得下下功夫,不然對方不知道你學他呢。”

“聰明個啥?”沈阆沒聽清他後面兒的呢喃,“要是對方還是不回答你,你要怎麽樣?”

“我當然有臺階可以下了,”伊夜得意說,“這個時候,我就會說,天吶,沒想到能得到你這麽真心誠意的答複,此時我的心都快蹦噠出世界上最歡樂的節奏。靈魂也似乎快要飛離我的身體,現在不知道該怎麽用行動來感激你,好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擁抱擁抱你。可是我得緩緩,我得回家細細咀嚼剛剛你說的每一句話,現在我只想說,願善良的你快樂,願溫柔的你健康,願可愛的你幸福。”

“哦,自己給自己臺階下呢,”沈阆笑他,“演獨角戲,一個人在演得起勁,對方可一句話沒說。”

“嗯?”伊夜往後退了退,踮了腳,似要縮短與對方相望的距離,“你是在看我演戲?覺得我可憐嗎?那你陪我演呀。”

沈阆有所愣,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他的話。

覺得他可憐?并沒有啊,反覺得很有趣。陪他演?演什麽?演被表白那個?那是演拒絕的戲碼還是不說話的戲碼?演不說話的,那還需要演嗎?剛剛那場面,根本不需要被表白的那人存在好嗎?

伊夜等了等,腳酸了,後跟着了地,頭也埋了,去看自己人字拖,在地上來回踩了踩,手裏拿着牛奶盒,放背後抄着。

“你那表白,”沈阆說話了,“太啰嗦了。”

“什麽?”

伊夜又把頭擡起,瞧見一朵小花,打着轉朝他落了來。

他伸手,試圖接住它,花朵偏了偏,從他指尖劃過,那朵花落在了他的腳邊。

伊夜細看,是繡球花裏的那麽一小朵,四瓣,粉色。

“人姑娘聽你說那麽多,早就不耐煩走了。”

伊夜聽聲擡頭,想說,那,不是姑娘,還會不耐煩掉頭走嗎?

“偶像劇裏不是常演嗎…”

沈阆說着話,食指拇指撚着花莖,一轉,一抛,又一朵花旋轉着往下落。

“盛開的櫻花樹,梨花樹,杏花樹,花落成雨,男的對女的說,我喜歡你,我愛你,嫁給我,被表白的即使再想走,都會留念一下當下的美景。或者月亮高挂,投下奶油色的光,或者放一朵絢爛的煙花,或者送對方難以拒絕的禮物,都比你那麽多話要強得多,誰愛聽那麽多廢話,還都是表達的一種意思。”

伊夜想,廢話嗎,可你也笑着聽完了呀。

“你見過嗎,”待這朵花也落了地,他問,“像電視劇那樣的花雨。”

沈阆想了想:“沒有,柳城沒有大片的樹花。”

“不過能看見五月的柳絮,是絮花。”伊夜笑問,“那,要是在一片絮花裏表白,成功率會高嗎?”

“長篇大論說廢話嗎?”沈阆笑出聲,“怕絮花也不好看了吧。”

倆人對視,想象絮花裏的對方。

“你等等。”

沈阆離了陽臺,推門進了屋,又出了來。

伊夜仰頭望了望,石條欄縫隙處看見了蹲下剪花的沈阆,等了等,腳尖腳跟來回做跷跷板,預估還需要挺長時間,自己開始玩耍。

在路燈底下,甩人字拖。

右腳蓄力,一甩,人字拖離了腳,飛向不遠處,左腳照樣那麽一甩,拖鞋飛在另一處,人站立,蹲下,立定,跳遠,踩準在飛出去的人字拖上頭。

穿上,轉身,重複,來回。

這游戲裏,最好玩兒的,就是你的拖鞋甩出去的那一抹弧線,太陽底下,路燈底下,伴着的是拖鞋的影子,分離,又重疊。

再有,如果拖鞋飛出去太遠,你要重新踩在人字拖上,需要超高的技術才行,遠了夠不着,近了蓄力不好蓄。

再聽“啪”“啪”兩聲後那重重的“”聲,是三重奏。

“伊夜,”沈阆在樓上喚他,“擡頭。”

伊夜剛踩準在自己甩出去的拖鞋之上,一擡頭。

紛紛揚揚的花朵,旋着的,飄着的,當空灑下。

繡球花一小朵一小朵那麽剪下,粉的藍的白的,沈阆手裏的手搖風扇,将花瓣的高度拉高了,下落的速度變慢了,飄下的形态,多樣了。

伊夜眼裏裝不完那麽多花,卻裝着給他制造花雨的沈阆。

“是花雨呀,”他癡了臉,“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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