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笨小偷

笨小偷

伊夜床頭櫃夾層裏的錢沒了,有點想哭。

他是個小偷,伊文這麽說也沒錯。

這些錢都是寒暑假期間,他爸給他錢去買菜買酒克扣的,從他爸他哥那裏偷的。

省的呢,除了肉用便宜的部位代替貴的部分,邊角料代替一斤他只買半斤的重量,蔬菜什麽的,要麽熊婆婆送點,要麽各家去找被扔掉的菜葉,早早回家,早早把飯菜做好,讓這些肉和菜看起來正常不過。

偷的呢,他爸喝完酒會罵人,他還嘴會打人,他就在他爸喝醉沒意識的時候,翻他爸的錢包。

拿他哥的倒是不用那麽偷偷摸摸,一些小錢,會随意扔家裏電視櫃旁邊的雕花木盤裏,裏頭放着鑰匙打火機之類的的小東西。

他不拿多,少的時候一塊兩塊,一毛兩毛,多的時候,十塊五塊。

所以他床頭櫃暗層裏的錢別看滿滿當當,總數不超過五百。

那是他去找他媽媽所需要的路費。

伊夜瞅着空空的抽屜,五味雜陳。

如果按照以往,有那麽一份理直氣壯,沖到他哥面前打他鬧他,就算拿不回這些錢,總還能發洩發洩無辜的情緒。

現在哪兒敢,他此時可是家裏的罪人。

“糟了,”伊夜對自己說,“這還怎麽和沈阆去流浪呢…”

流浪個幾天也好啊…

第二天他起得早,熬了粥,送去醫院。

進病房聽見他姑姑的聲音。

“好歹嘛,他也喊了你十年的老漢兒,就算不是親生的也該喊出感情了,他媽媽的錯跟他有啥子關系,下手的時候難道一點也不心疼的?你以前不挺會疼他的嗎。還有,一個女人,走了就走了,脾氣變啷個糟糕,以前街坊都說你啥,現在街坊都說你啥,能不能振作點啊…”

“不進去?”伊文站他背後,“偷習慣東西了,換偷聽?”

說着就推他進了病房,此時醫生來查房,伊夜瞧見他爸精神已經好很多,只是行動不便,下不了床。

姑姑和伊文出了病房,伊夜拎着粥盒,左右看了看,對面的家屬也買了飯上來,搭板子吃飯。

伊夜慢吞吞到他爸病床前,乖乖喊了聲:“爸爸。”

他爸瞅着他不說話。

伊夜開了飯盒,拿來勺,喂他爸吃粥。

他爸一雙眼直直地往他臉上瞅,他不敢迎,又覺躲着不好,就只看粥,粥送他爸嘴邊,就去看他爸咀嚼粥的嘴,吞咽時上下動的喉結。

倆人之間,就像隔着無數的窗戶,能看見對方,卻聽不清楚對方說話的那種隔閡。

飯吃了一半,他爸示意他坐下。

伊夜拉來陪護椅,坐好。

“不讓你讀書,”伊江終于開了口,“就那麽恨我?”

伊夜抿了嘴,想說句對不起,他哥既然知道是他趁機拿磚砸了他爸,那他爸爸也應該知道了。

“讀就讀吧,”他爸又說,“不過,先把你媽媽的錢還回去,她當感情是買賣,成人世界這樣就算了,虧欠自己娃娃,以為拿點錢,良心就過得去了?”

“媽媽…”

“她不是你媽媽,”伊江眼睛瞪了瞪,“你還當她是你媽媽?哪有當媽媽的把娃娃扔別人家自己去享福的?說你媽媽貪你還不高興,不是把電視砸了就是往飯裏藏雜石蟑螂,說你狠,石頭蹦掉顆牙算啥,你哥口腔被碎玻璃劃一條長口子,不該打你嗎?要是把那碎玻璃吞下去,會有什麽後果你想過沒有?”

伊夜不敢再說話。

“你就說,”伊江胸腔有些痛,皺了眉頭,“我跟你哥哥,待你差哪點兒了?”

“不差…”

“不差你整天鬧,說你媽媽不要你了,都敢去廚房拿刀示威,現在好了,你媽媽自己到你面前來告訴你,你就是個累贅,你高興了?”

伊夜把頭垂了,瞪着眼,不讓淚往外冒。

“人就是這樣一種動物,不撞南牆不回頭,人裏頭,還有那種傻子,明知道前面兒是火坑,不去跳一跳就是不甘心。”

短暫的對話結束,伊夜手裏端着的粥,冷了。

他努力把淚噎了回去,把飯碗放一旁櫃子上,問他爸:“把錢還給媽媽的話,爸爸的治療費怎麽辦…”

“房子賣了就行了,沒她的錢我活不了了?”

“我們三個還要住那裏的呀。”

“租的房子不能住?”

“哥哥說,住別人的房子不叫家,房東今天高興,看着你什麽都好,還能免你點電費啦,水費啦,燃氣費啥的。可要是心情不好,天天說你把他家弄亂了,搞髒了,本來破的地板說你弄壞的,本來漏水的天花板,說你搞漏的。三天兩頭找你麻煩就算了,說趕你走就趕你走的呀,要麽說自己要住,要麽說有更愛惜他房子的人要租。哥哥說,沒有自己的家,就相當于浮游在大海裏的生物,誰都能吃你一口诶。”

伊江皺眉不夠,眼睛也眯了。

“爸爸,”伊夜巧笑,非常故意,“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面子比裏子重要,人裏頭,還有種傻子,明明放下些傲氣,就能把生活過得更好,可他偏不。”

“你個龜兒子,老子說一句,你反十句。”

伊江手要擡,被伊夜牽了,臉往他手背上去杵,眨着那楚楚讓人憐的眼睛。

“媽媽就算不給你治病的錢,她也不會再想起你來了,就算想起你來,也不過覺得,哎呀,我雖然對不起他了,可我總不能因為那麽一點點對不起,就放棄自己現在的好生活吧?就好像一個香噴噴的炸雞腿兒和一盤冷了的醬油飯,選哪個?當然炸雞腿兒了,誰愛吃冷飯?還是只有醬油的冷飯,雞蛋沒有,火腿沒有,香菇沒有…”

“你再說一句?!”

伊夜閉了嘴,眼珠子不安分,一秒都不到,快速又說了一堆。

“她連自己的孩子都能不要,難不成還會念着你那點好嗎?爸爸是冷了的醬油飯,我可能裏頭包了一塊五花肉,五花肉剛燒出來好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媽媽離開的越久,她的內疚感就越來越淺,你懂我說的意思吧?”

伊江只見自己的手背上靠着的那張臉,氣沖上腦,一動氣,那本受傷的地方就開始痛。

他時常想,那女人來了走了算什麽大事!

留下這個家夥,才是最大的苦難。

丢不了,教訓幾句不行,反說你的話要把你氣死,打了又心疼,不打又難受。

人都有潛在的暴力,誘因不同,什麽時候變得那麽暴力的,伊江一時間想不起來。

就覺當時腦袋嗡嗡,就像無數的蜜蜂在他周圍亂飛,世界上所有的鳥兒都飛到他面前狂叫,他一揮手,本意揮走那些吵鬧,卻将巴掌揮到了伊夜臉上。

他本意要道歉,沒想到伊夜沖上來撞他肚子,把臉往他手上去蹭,說什麽,爸爸打人,你看,媽媽肯定是被你打走的!

“別動氣啊爸爸,”伊夜臉擱伊江手背不夠,把頭埋進他手掌心,撒嬌狀,“媽媽給錢,她內疚少了那麽點點,你退回去,她也就把那點點多餘的內疚換成,命運啦,運氣啦,上天啦,人和人相遇啦這些的不可控上頭…”

伊江腦袋要爆炸,當時那陣嗡嗡聲又開始繞在耳旁。

那時候,伊夜九歲,嘴裏一直說他媽媽多好多好,說他多壞多壞,講家暴男打妻子最後坐牢的故事,再講家暴男把愛他的人都打跑了,自己郁郁而終的故事,借來諷刺他的暴力。

說了多久?

半個小時?

足足忍了半個小時!

最後把人抓起來往沙發上一扔,屁股打了十幾下,還是洩不了氣。

“可我們不要這些錢,我們生活苦的可不是那麽點點,”伊夜話沒能停,“無家可歸就算了,爸爸後續治療不跟上,落下殘疾,實在不劃算吶。哥哥還要結婚的啦,不可能一直照顧你,你希望我照顧你嗎?我是沒意見的哦,可你不愛看見我,沒轍呀——哥哥以後有了孩子,跑回來喊你爺爺,你抱都抱不動,你說咋辦?”

“你!”

伊江快要被他天真的眼,道出無比殘忍現實的嘴巴給氣死。

他甩開伊夜的手,閉了眼睛,不想再說話。

“爸爸——”伊夜把頭往他爸懷裏去鑽,聲音好膩,好甜,“我往後再不說要去找媽媽了,我就當爸爸的乖娃娃,好吧?”

伊江張開眼,去看伊夜的頭頂。

“爸爸讓我讀書我就讀書,爸爸讓我看店我就看店,姑姑缺人守布匹,我就去守,要多乖有多乖——好吧。”

對面那一家往他這邊投來目光,伊江推了伊夜的肩膀。

“別來這套,好好說話。”

伊夜坐好,十分乖巧,總結。

“壞媽媽的錢,不要白不要。”

姑姑和伊文進病房,伊文遞給伊夜豆漿油條。

伊夜接過,吃得起勁。

伊文奇怪瞧他一眼,跟他爸說:“還好前年開始給你買了醫保,不然這手術費一時半會兒還真的是不好湊。”

伊江問:“差很多?”

“剛剛讓補交了一萬,我存那些錢你也知道,暫時套股市裏,就看今年趨勢了,應該能回個本,還好有筆單結款時間到了,能應付一段時間,”伊文揉了伊夜的頭發,“伊夜說得對,自尊不能當飯吃,再說,你那什麽自尊,不過是用虛無的自尊感動自己而已。”

伊江要發火,伊河拿話堵了他的嘴:“這家現在你做不了主。”

伊夜嚼着油條,擡頭去看伊文,笑說:“哥哥,我乖吧。”

伊文目光不像以前那麽寵他,只把他臉捏了捏。

“別演戲,錢拿不回去。”

伊江和伊河互望一眼。

“什麽錢?”伊江問。

伊文沒說話,伊夜猛着喝豆漿,目光往窗外去瞥。

心想:還是得等哥哥晚上睡着了,翻他錢包。

中午,伊文去了店鋪,需要打電話告知幾位客戶,延期收貨。

回來時,路過一家新開的西點咖啡小館,想起伊夜滿懷期待地跟他說過。

“有人說現磨咖啡的味道和可可的味道相似,又有人說,外國人的咖啡就是中國人的茶,好想喝喝看,說不定只是奶茶味呢。”

打算買一杯咖啡,問要什麽咖啡的時候犯了難,跟那賣咖啡的姑娘形容:“十五歲,愛吃甜的話,喝什麽咖啡?”

一聽那麽多種選擇,還有奶蓋,麻煩,出了店門,又返回去。

“美式吧,再要一塊巧克力千層蛋糕。”

想起伊夜在家喝茶,說苦,配紅豆餅,奶糖,核桃酥,就很好。

姑娘多瞧了伊文幾眼,悄悄笑了。

伊文見她笑,好奇問:“笑什麽?”

那姑娘說:“你是不是贊元街賣家具的那位木匠?”

伊文瞧着她的眼睛,等她下文。

“我們店裏好幾扇木雕畫,”那姑娘目光圍不大的店繞一圈,“都是出自你手哦。”

伊文順她目光去看,才想起:“啊,定制的時候,沒說是咖啡店的裝飾啊。”

“留個電話好吧。”

那姑娘說了她的目的,伊文沒能有所反應,那姑娘目光伶俐,往他臉上掃了沒多久,送上咖啡的時候,笑裏有意。

伊文去到病房,就見伊夜在病房裏鬧開了,他跟一旁的病人家屬講起伊文後來沒能再跟他講的,識字以後,自己讀來的,《十日談》裏的一則故事。

“那位修士說,姑娘啊,主的最大對手,魔鬼,就是我這玩意兒了,擾得我不勝其煩。姑娘信了,說,呵呀,好在我沒有那東西,沒有受它的騷擾。修士說,雖然你沒有魔鬼,但是你有別的東西。姑娘問,我有什麽?修士說,你有地獄。姑娘說,啥?修士說,受上帝的旨意,魔鬼必須關進地獄,上帝又派你前來搭救我,請把我的魔鬼,關進你的地獄吧。姑娘又說,啥?修士就把他的魔鬼關進姑娘的地獄裏,六次以後…”

伊文大步上前,拽了他手臂就往走廊拖。

“小瘋子,跟他們講什麽你。”

“诶诶?”伊夜被拽出病房,“他們聽的很開心啊。”

“站好了。”伊文聲調拔高。

伊夜站好,見遞給他的咖啡,眼睛一張,把那咖啡杯看了又看。

伊文想笑:“看了就當喝過了?”

腦子裏一幅光景,伊夜揚着那張稚嫩的臉跟他說:沒得吃,聞過就當吃過了喲。

“哥,”伊文把咖啡杯轉了轉,展示給他,“有人跟你表白诶,寫咖啡杯上,好浪漫哦。”

伊文晃了眼咖啡杯上的字,警告他:“是不是讨苦吃?”

“啊?”

“咖啡,喝不喝?”

“喝,喝呀。”

“那就收好你的廢話,趕緊喝。”

伊夜聽話,喝了咖啡。

“苦不苦?”

伊夜吐舌頭,大嘆:“好苦,咖啡原來是聞着香,喝着苦的東西。”

伊文決定,裝袋子裏的巧克力蛋糕,先不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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