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奇奇怪怪的牙齒

奇奇怪怪的牙齒

伊文守夜,伊河在家休息,伊夜晃蕩去了長樂巷那頭。

不過沈阆家燈已暗,等了一刻鐘,沒有等到像那樣的巧合——燈,咔嚓,為他亮的聲音。

伊夜去往他的碉堡,一路上,尋尋覓覓。

到了碉堡,手裏多了好些東西,別人家種在門外的幾種白色花朵,生鮮店扔出來的豇豆玉米小米椒,路邊被小孩兒丢棄不要的塑料小玩具,厚紙片,卡牌,不知名藥片…

到了他的碉堡,就見沈阆正趴窗戶框上仰頭看天。

沈阆見他來,轉了頭,跟他分享他看見的星空。

“今天星星還挺亮。”

伊夜高興,大步過去:“你怎麽在這呢,我剛剛還去你家樓下,等你開燈呢。”

“怎麽,”沈阆笑說,“還想看花雨嗎,照你這個頻率,我那陽臺的花,可開不了一個夏天。”

“不是,我們沈阆造的花雨,看過一次,相當于看了一輩子,裝腦子裏消不去的,腦子可是個好東西,能存好多好看的東西。”

沈阆笑笑不說話。

幾秒後…

“沈阆不高興了。”

“嗯?”

“來碉堡,就是不高興了。”

“什麽意思?你這碉堡,是專門容人消愁的嗎。”

“對的。”伊夜自豪說,“是在這座城裏,哪裏都不想待了,還能有個去處,這裏可以說什麽也沒有,也可以說什麽都有。”

沈阆有了興趣:“怎麽說?”

“沒有你想逃的那些煩惱呀,”伊夜指指腦袋,歪着個頭,“精神上的,可以放空,”捂着肚子,“可肚子餓了,沒法讓腦袋放空,所以有面吃,困了也無法放空,有被窩睡覺。”

“有點道理…”

“嗯?你為什麽想笑不笑的。”

“沒啊,沒想笑。”

“怎麽了嗎今天?”

“今天和爺爺去公安局做筆錄,問了我媽媽當年失蹤的時間,那天具體發生了什麽事,還有,當年調查失蹤案的人跟我們說過些什麽…”

“意思是,他們查到什麽了?”

“是吧,”沈阆氣韻失望,“誰人聽了,都覺得肯定是有什麽消息了,可我問他們,他們說還在調查。這句話,當年負責辦案警察也經常說。”

“你是怕,他們即使查到什麽,也不跟你說?不得吧,他們這次這麽大力度整頓,聽補鞋匠說,保護傘什麽的都得挖,肯定要做出成績才對,成績什麽的,當然是為老百姓做主算最重要的成績,被做主的老百姓越多,他們的成績就越好。”

“爺爺說,可能需要有個确切的結果,才會跟我們說。比如…找着我媽媽的…屍體…”

伊夜去看沈阆握在窗框上的手,想去握一握,沒擡手,任時間那麽悄悄流,只是站得近了些。

沈阆繼續去看天上,至于看哪顆星星,他也不知道。

看夠了眨了眼,瞥見他靠過來的臂膀,問:“你呢,今天不高興了,跑碉堡來了。”

“沒有沒有,”伊夜笑看他的眼睛,“我今天可高興,碉堡除了消愁,也能容納歡樂,延續這種歡樂。”

“什麽歡樂?”

“我把我的存款要回來了。”

沈阆姿勢不變,等他繼續說。

“你看,”伊夜從短褲兜裏掏出一疊錢,“這可是我們這趟旅途的路費,本來五百多塊,被我哥哥發現了,拿走了我難受好幾天吶,不過靠我的小聰明,要回來了,我還跟補鞋匠和雲姐姐借了些,我們可以在路上做好多事,包括,放煙花。”

“放煙花?”沈阆見他手裏那些錢,好像捏着的是多大的希望,“你喜歡看煙花?”

“不,是放煙花,現在多了一個條件。”

“是什麽?”

“和你一起去放一次煙花,地鼠了,滿天星了,小甩珠了,禮炮了,沖天炮了,最大的那一個,我是一定要放放看的,你我就站在底下看,而不是站在遠處看,只是…”

“什麽?”沈阆見他興奮勁洩了,“條件不夠?”

“我這裏面的六百是騙來的了,我說我要拿去植牙我哥才給的我,可植了牙,路費就不夠了,還放什麽煙花呀。”

伊夜愁着眼,打開自己尋覓得來的小物件,先是拿玉米,白色的糯玉米,掰幾顆下來,挑着合适的,往那缺了的牙上去塞,笑一笑,掉了。

來回幾次後,龇牙。

“怎麽樣,這顆牙,合适嗎?”

“……”

“不合适?”

伊夜又從他的小物件裏,挑了小米椒,咬了蒂,尖角往下,故意笑咧了嘴,說:“小惡魔。”

沈阆歡喜,去看他的小口袋。

伊夜又挑出來塑料小人玩具,掰了小人手裏的塑料白色小書本,又往牙縫裏去塞。

“這個呢,怎麽樣。”

“不怎麽樣。”

伊夜拿藥片咬了又咬,圓的變方的。

“這個呢…”

話沒說完,藥像泡騰片,化了。

沈阆忍着笑,從他的小口袋裏找着豇豆,難以置信。

“豇豆,也能塞?綠色的,這能騙誰?”

“可以說吃了飯,粘了菜葉嘛。”

“……”

沈阆翻出幾朵花,擡他下巴,往缺牙上去鑲嵌。

一朵白色非洲菊,一朵長瓣白天竺,一朵小棉花。

換來換去,樂趣增加好幾倍。

“這你能怎麽說?牙縫因為你吃的營養,長出了一朵花兒?”輕晃他的下巴,帶動了對方如水的眼眸,“啊——這就是傳說中的,笑開了花兒呢。”

“不是這麽塞的,”伊夜臉靠很近,眼珠子流轉,“是把花揉成一團,塞上去。”

沈阆發出一聲嫌棄之聲,手離了他下巴。

“不好啊…那…我還撿到幾顆小珍珠,也可以塞看看。”

“還撿到了珍珠?”

“經常挑竹筐來菜市場賣蚌殼的老伯伯,開蚌殼,肉有人要,不好的珍珠沒人要,不夠圓,不夠滑,奇形怪狀。沒人要的,磨粉吧,有的人要走了大部分磨粉混粥吃,有的敷臉上。幾顆最最不起眼的,小的,漏掉的,我經常撿到,盒子裏多了,我也拿去加工店磨了粉,送雲姐姐,旭姐姐。”

“我看看。”

沈阆在那幾顆被丢棄的珍珠裏挑了挑,往他那缺牙上去比劃,最後鑲嵌上去,故作認真。

“嗯嗯,不錯,這個好,很合适,遠看分不清,近看有貴氣。”

“真,真的?”

伊夜信以為真,跑衛生間那舊了,鏽了的鏡子前,湊過去,張嘴,看牙。

沒燈光看不清,又跑客廳點蠟燭,再去看,上下左右,非常滿意。

“呀,真的诶,能騙過我哥哥。”正高興呢,說話張嘴之間,那珍珠掉了,一手接住,思考半天,“不夠嚴絲合縫,找個膠打打,粘木頭的膠就行。”

“膠往嘴裏送?可真傻,是傻伊夜呀——”

伊夜往後彎腰去看站在客廳的沈阆,覺着他此時的語調,有着比以往不同的輕松,熟絡,有了歡喜。

“還是聽你哥的話好好把牙植了,免得又遭一頓打。”

“我怕他打?”伊夜來他身邊,手裏握着個蠟燭,“不管怎麽樣都要被打,他和爸爸生氣的點都沒有規律尋的。”

唯一能尋的,就是他媽媽的出走…

哦不,還丢一個別人家的娃娃給他們養,丢不得,養着累,矛盾,矛盾久了,有怨,有了怨發不出,就滋生了暴力。

哦…

意思,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

那我是不是該一去不回了呢…

“說說,”沈阆打斷了他的推理,坐上褥子,彎了腿,一只盤,一只立,“你從小到大挨過的打,又都因為什麽打的你?”

伊夜找地方固定好蠟燭,也去盤腿坐好,開始想自己那些曾經挨過的打。

“嗯…這麽認認真真的去想,好像都是些無聊的事呀…”

伊夜去眺望窗框外的星星,幾顆,很亮。

“我往我哥哥的米飯裏藏小石子,被打了屁股,藏蟑螂面包蟲,被打了腿肚子。藏玻璃,不得了了,扔沙發上,打背吧,比屁股痛,翻身,就打肚子,還是痛,蜷縮吧,打手臂,手臂痛了要掙紮,要跑吧,就渾身都會被打。”

沈阆臉一側:“啥?”

這是他萬萬萬萬沒想到過的原因。

“我爸說我心可狠,我沒反駁,其實我想說,我還想藏針呢,我也知道這樣做很危險,平時我哥哥吃飯都細嚼慢咽,最多嘣壞牙齒。可我沒想到我哥哥那天太餓,都不怎麽嚼就往下咽,玻璃劃破了口腔,進了醫院,好在沒有吞下去。我當時也吓到了,以後我就不藏尖銳東西進他飯裏,往菜裏放辣椒粉,胡椒粉,放屁蟲…”

“……”

“我還往我哥哥的褲褲上抹辣椒油。”

沈阆想起他給自己短褲上縫的豬頭,有些犯迷糊。

“還往他的頭發裏扔跳蚤。”

沈阆呼吸一緊,他還有抓跳蚤的本事?

“他在鋪子裏睡午覺,我往他臉上畫熊貓眼,畫豬頭,畫蜘蛛,畫滿小蟲…”

“你…”沈阆輕聲打斷他,“那麽恨你哥哥嗎?”

“不恨呀。”

“啊?”

沈阆又開始不懂伊夜了。

“我的哥哥吧,”伊夜臉上有了糾結,着在眉間和嘴上,“對我好的時候可好可好,壞的時候很壞很壞。平常不壞不好的時候,就是個哥哥,哥哥的身份那麽叫着,都不愛搭理我…

“我哥哥對我好的時候呢,我常常會去想他對我壞的時候,就覺着那份好變得很難得,稀有,得珍惜。對我壞的時候,我就又會想起他對我好的時候,就沒那麽痛了。

“你想啊,一個人好好壞壞很正常吧,世界上沒有只好不壞的人吧?那這麽想,我哥哥就是個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那我也好,也壞,那就公平了呀。”

沈阆心想:那你所謂的好,是有多好,才會在壞的時候記起來那些好。壞又得多壞,才會讓你對他做出那些奇奇怪怪的壞?

“嘿嘿,”伊夜想起什麽,“我還想過,要收集最臭的東西,趁他睡着的時候,捂他鼻子上。”

沈阆立馬想到了世界上所有發臭的物質。

“還有,隔壁家種的仙人掌,把刺拔下來,放他的工具箱裏。”

沈阆去看自己的手,不痛,只癢。

“還有還有,趁他不注意,扔大火炮在他腳邊吓他,我哥哥平常都很沉穩。我裝鬼從他床底下鑽出來,他都沒反應的,更不要說突然出現在路口吓他。吃到玻璃那次,爸爸和我都慌了,他把筷子一放,自己出了門,騎車去了醫院,我們趕過去,他都已經處理好出院了。只有這種猝不及防的響聲能吓到他,沒了那種沉穩,面目才能變得扭曲。”

沈阆又想起剛見面那天,自己被迫吃了自己的肉的感受。

“老鼠夾我也沒放進我哥的工具箱,我也知道,要是夾壞了手,可就做不了家具,賺不到錢,家裏就沒吃的,爸爸脾氣會更暴躁…”

伊夜呵呵着,噗呲着,想象着。

沈阆呢,去看窗外,夜靜,略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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