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像蝴蝶似秋葉
像蝴蝶似秋葉
這一日,大暑。
沈阆穿的還是黑色無袖背心,換了件寬松灰短褲,腳踩藍色人字拖,頭戴一頂草帽,背着一黑色雙肩包,站在護城河柳樹旁享着陰涼,等着伊夜。
他們商量好,輕裝出行,伊夜那些鍋啊面啊爐子啊,都成了累贅。
柳城河河藻順水流,又長又密,是綠。柳葉柳枝青青,是綠。水波在烈日之下,粼出來波光,也是綠。遠處青山,層層片片,還是綠。
沈阆賞着這些深深淺淺的綠,對趕來的伊夜說:
“春游,慢行慢看,花多,雲多,太陽不辣,風也柔和。夏游嘛,走走停停,花不多,草卻綠,樹葉茂密,烈日底下走久了,樹底下一站,躲了熱,風也舒爽。”
說完往伊夜頭上扣一頂草帽。
草帽不封邊,彎彎亂亂的草碎,就像炸開的玉米花穗。
伊夜喜着笑,去看這頂草帽,說:“春游就像吃千層卷輪蛋糕,一層蛋糕一層奶油,甜上加甜。夏游就像吃火鍋,辣椒裏找肉吃,火熱,刺辣,來杯冰紅茶,爽快。”
此時幾個農民老伯挑倆籃蔬菜走來,嚷嚷過去,小菜擔,雞鴨籠,都是自家種自家養,挑進城裏來賣。
“旭姐姐說,”伊夜視線從草帽邊溜了,去看那籃子裏的蔬菜,“政府現在規劃了兩條街巷,不收多餘雜費,只一項,管理費,一攤一塊,菜賣得比之前便宜,買菜賣菜的,都樂樂呵呵。”
沈阆拿眼看他,白色背心,藍色短褲,灰色人字拖,一雙肩包,簡單,幹淨,笑時,愣了愣。
傷好了,臉稚嫩,無瑕疵,耀眼。
“你爸爸回家了?傷都好了嗎?”
找着話去問,忽視那份莫名緊張感。
“在康複中心,不算好,能杵拐杖走一段距離。”伊夜手按了他送自己的草帽,靈動的雙眼,又瞟向碎草邊緣,“我們沈阆心好細呀,那麽熱的天,我光記得帶水,都忘了要戴頂草帽出門,補鞋匠說他在海上剛待那會兒,沒戴帽子,身上曬脫皮,一碰就痛,頭皮曬得發燙,一碰就暈。”
沈阆望向他的嘴,牙齒整齊一排,問:“植牙了?”
伊夜聳了肩,嘿嘿兩聲,手在自己牙上一抹,一捏,牙套從牙上到了手裏。
“我問補牙的叔叔要的牙套,看不出來吧?我哥哥這一個月忙不過來,我也聽話,沒細看我這假牙套,算是混過去了。”
“你不怕到時候回家,發現你撒謊,又遭一頓打嗎?”
“不怕呀,”伊夜沒說,如果能和你一起去流浪,還怕什麽打呀,他只說,“如果玩了我想玩的,代價只是遭一頓打,很劃算啊。”
“想玩兒的,放煙花?”
“是和你一起,放煙花。”
伊夜糾正他,重要的部分可不單單只是煙花,沈阆聽來,自然明白那份重要所指,只是顯在臉上的神色,是困惑。
他也想糾正伊夜,這次的出行,重點不是找你媽媽嗎?
伊夜整了包,往前踏步,向着他的目的地大喊一聲。
“出發——”
走着走着,轉過身,倒着走,沖着緩緩跟上來的沈阆,發現沈阆故意跟他保持了一段距離,沒多想,缺了的牙還是漏着風,說着話。
“秋游呢,比起春天,顏色單一,黃的,雲多,風大,變化多。比起夏天,不曬烈日,不躲陰涼,端端地站立,看落葉飄滿天。”
沈阆走着路,眼裏裝着眼前活潑的伊夜,腦子裏有的,是兩個人的春天,秋天。
“有那麽一本書,雲姐姐上個月在看的,”伊夜繼續退着走,“書名,《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因為印刷錯誤,讀着讀着的變成了《在馬爾堡市郊外》又變成了《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又變成了《不怕寒風不怕眩暈》,又變成了《望着黑沉沉的下面》又變成了《在線條交叉的網中》又變成了《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又成了《在空墓穴的周圍》…”
沈阆數着這些書名:“一本書變成了九本書?”
“雲姐姐看完說,故事裏的故事總沒有結局,尋找到最後,發現不是你要的那個結局,生活的面貌,就是錯亂,我們得接受錯亂。”
伊夜對此有那麽一份經歷後的認同感,來自于他對生活的期盼和現實告訴他的反差,這反差也可以理解為錯亂。
“不過,”他想了想,又說,“補鞋匠說,生活就是串味兒。四周全是怪味,你這裏走一走,站一站,那裏摸一摸,滾一滾,別人串你留下的味,你串別人留下的味。我不大懂了,也許鼻子不靈,聞不到那麽多味道。我就說補鞋匠瞎說了,人不洗澡啊,不管在外頭串多少味道,回家沖個澡,啥味都沒了。”
沈阆沒注意他所謂“生活是錯亂”還是“生活是串味兒”,而是問他:“這些個書,都講了個什麽故事?有意思嗎?”
“有意思,只是,每到精彩地方就戛然而止。”
“你講給我聽聽。”
伊夜就憑借自己的記憶,講了幾講。
此時,影子短,都在各自腳下,放遠了看,似落在大地上的小小塵埃。
沈阆聽完,對于《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有了更多的好奇。
“一本書,專講落葉?”
“對的——”
伊夜轉了身,腿直着擡,直着落,比正步滑稽,比常步響亮,給自己的講述配着調調。
“一片枯葉落到草地上,就只是一片小小的黃色樹葉。如果從樹上落下兩片樹葉,它們在空中翻騰,時而接近時而分開,是兩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後分別落在草地上,空中飄落的樹葉數目不斷增加,猶如細雨。如果這時刮過一陣微風,樹葉紛紛下落,會像鳥兒的翅膀那樣在空中做片刻停留,落在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閃亮的斑點。”
“确實,秋天最好看的,就是落葉。”
沈阆去想象伊夜從書上形容過來的落葉,想起自己常常路過的小學校外,長窄巷。
秋風一刮,落葉紛紛揚揚。
仰頭去看,才發覺自己從樹底下路過那麽多次,卻不知道是什麽樹,只知道那落葉不如梧桐樹葉寬,不如柳葉細窄,是碎的,踩在上頭,咯吱響。
他不愛聽腳踩碎葉的聲音,也不愛環衛工抱怨葉太碎不好打掃的聲音,只愛風刮過樹梢,刷啦過去的聲音。
比春風刮過的聲音要響,比夏風刮過的聲音要脆,要幹,要蕭瑟。
最後,樹葉落地,是輕巧的嘆息。
“雲姐姐說,”伊夜仰頭,陽光曬上他臉,反出一層銀光,“她還看過一本書《萬壽寺》,裏頭講了長安城,作者寫他喜歡的長安城…滿是落葉的街道…”
沈阆走着走着,節奏和步伐,已經跟伊夜一摸一樣,他去看自己腳下的短影,也像極了橢圓的落葉。
“長安城外,到處是矮胖的梧桐,提供最初寬大的落葉。到處是年輕的銀杏樹,提供杏黃色落葉,這種落葉像蝴蝶,總在天上飛舞,不落到地下來。到處是鑽天的楊樹,提供清脆的落葉。最後是少見的楓樹,葉子像不能遺忘的鮮血,凝結在枝頭。在整個自由奔放的秋季,你可以像風一樣游遍長安,毫無阻礙。”
“像風嗎…”
沈阆目光從倆人随動的影子,望向遠處的樹梢。
伊夜又說:“柳城最多的,是槭樹,你知道的吧。”
“啊,”沈阆覺得長窄巷的樹一定不是槭樹,槭樹的樹葉,像楓葉,“是槭樹嗎?”
“槭樹樹葉在秋天不如春天夏天紅,還會卷,像雞爪,不好看,風吹過去,落在地上,顏色就跟地一個樣,反是它的種子好看,中間一個圓點,兩邊像豌豆的種莢,是翅膀,需要大風才能把它們刮下來,下來的時候,像我們小時候玩的竹蜻蜓。”
竹蜻蜓…
沈阆想起兒時玩的竹蜻蜓,還有和小學玩伴站在學校樓頂,用作業本撕成許多紙蜻蜓,往下去撒。
不管是真的竹蜻蜓還是紙片,轉着圈圈,飄落,最後都得回到大地上去。
他爺爺常常坐在他搖椅上說好些話給他。
“人和樹一樣,有根,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得回到大地上,長兩只腳為了啥,走路,穩穩地,在大地上行走。”
他知道,那是在婉轉着說他不好好生活,試圖走捷徑。
“路該是一步一個腳印。”
是他從小聽到大的道理。
“生活沒有捷徑可走。”
他爺爺也這麽直接教育過他。
對了,還有,心急吃不了熱地瓜。
啊,地瓜…
“對了,”沈阆回憶走得快,笑說,“秋天除了賞落葉,還有烤地瓜,落葉掃作一堆,點火,往裏丢倆地瓜,燒完,落葉化作了煙,沒了,地瓜甜香味有了。”
“對對,”伊夜饞貌出了來,“秋天還是收獲的季節呀,吃的哪只是地瓜,還有芋頭,小麥,蓮藕,柿子…說到小麥,就會想到包子,餃子,面包,拉面,燒餅…”
說話間,沈阆從背包裏拿了長條面包,夾了火腿腸,擠上沙拉醬,遞給他。
“熱狗,吃不吃?”
“吃呀,”伊夜接得理所當然,咬了口,“嘿嘿,你不像我們那愛支配愛做主的老師,給吃整根火腿腸,不懂得分享哦。”
“按照你說的,最後總和不變,還不如一人一根啃得舒服,一直塞牙縫,多難受啊。”
“對嘛對嘛,”伊夜吃得開心,哪管別人吃沒吃呢,“大人老是讓我們學會分享,可他們最不愛分享,特別是賺來的錢,要我說,能分享的都不是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東西,捂着還來不及呢。”
“是,”沈阆瞧他嚼不停說不停的嘴,喜着笑,“你好好捂好你珍愛的東西,別還沒來得及思考要不要分享,就被人搶了去。”
“搶?”伊夜嚼面包的嘴一停,目光放他臉上,“誰搶?”
沈阆說的是伊夜愛吃的食物,可伊夜說的不是食物,眨了眨眼,去确定。
“你很容易就被人搶走嗎?”
沈阆反應慢了一拍:“什麽?我嗎?”
“沈阆喜歡花多過樹嗎?”
沈阆在思考,前一句話還在想,第二句話接着想,聽了第三句…
“不管樹還是花,伊夜都是蝴蝶,蝴蝶喜歡樹,也喜歡花。”
沈阆把他眸子找着,定了定眼。
“你見過蝴蝶爬滿樹嗎?”伊夜又問。
沈阆跟不上他的節奏,注意力散得七零八落。
“每一年,墨西哥叢林裏,會有數百萬只黑脈金斑蝶,”伊夜繼續吃他的熱狗,繼續他的不着邊際,“俗稱帝王蝶,整體是黃色,有漂亮的黑白色斑點,相互依偎在大樹上求生,遠遠看過去,本來的綠葉被遮掩,挂滿了要落的枯葉…
“它們為了躲避北美大陸即将到來的冬季,從加拿大繁殖以後不遠千裏來海拔3000多米的森林,這裏氣溫會降到冰點以下,會造成蝴蝶的死亡,好在林裏的樹冠可以鎖住薄薄一層暖空氣,只要樹林環境不受打擾,就會保護它們安然度過冬季。
“不過每年百分之七十五的蝴蝶都會死去,春天一來,活下來的蝴蝶從漫長的冬眠醒來,那才是會飛的落葉,才是漫天飛舞的秋葉。都說樹葉像蝴蝶,在這裏,蝴蝶像秋葉。”
沈阆聽完,笑笑說:“伊夜,想當秋葉。”
伊夜不踏步走了,緩着步伐:“這個嘛…可不好說。”
“不好說?”
“看要當哪種秋葉啦,被人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森林裏的,城市裏的,落了後繼續滋養大地的,還是掃進垃圾桶的,也有被人撿起來做成書簽的,還有沒成為秋葉就被蟲子吃光了的…”
沈阆又說:“伊夜想當,像蝴蝶的秋葉,會飛的秋葉。”
伊夜笑笑不說話,去看近處的綠草,去看天邊,去看沈阆。
“春游,夏游,秋游,”沈阆又說,“可沒有冬游,為什麽呢,又冷,又白,茫茫一片,什麽也沒有。”
“咋沒有,”伊夜熱狗吃完,找紙擦嘴,“雪天也到處都是花啊,雪花不是花?冰花不是花?關鍵是,和誰一起游了嘛。你要是說,伊夜,陪我去冬個游吧,伊夜就帶着他的炭爐,拿好沈爺爺送給的茶葉,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煮雪茶給我們沈阆喝。哇,你別看不起雪煮的茶,大冷天喝熱茶,團起的煙霧是啥?霧花呀。”
沈阆一呆,怎麽什麽都能被他說得那麽美。
大冬天,熱茶再熱,嘴裏暖了,身上也還是冷,他就非常不喜歡冬天。
冬天殺魚冷,手即使戴了手套,也全是凍瘡,凍瘡煩就煩在,回家被窩裏一躺,身體暖了,發癢。
一出門,頭就凍得痛,即使戴着棉帽,那冷風也能穿過縫隙,似狼那麽撕咬你的頭皮。
說話團起來的霧氣,他可沒法兒把它們想象成霧花,嘴唇凍得發紫,牙齒上下打顫,說起話來,“你好”能聽成“藜蒿”,“吃飯了嗎?”能聽成“出發了嗎”。
沈阆轉頭去看離他越來越遠的柳城,只覺得,這趟出行,該有不少期許,其中一項,就是伊夜那說不完的話,到底還能說出多少花樣。
他見伊夜找半天找不着一張紙擦嘴,伸手去擦他嘴角的面包屑,再遞給他一焦糖布丁,見他吃完,又遞過去一瓶牛奶,牛奶完了,再給過去一顆果味糖。
伊夜依依接過,吃了,喜了,哼出一首歌。
不過伊夜哼得多,唱出來的,都是關于吃的。
比如:蜂蜜、香濃奶球、奶油、糖果、夾心餅幹…
沈阆聽着那旋律和那聲音,心想:太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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